第107章 很重的心事
咸陽北郊,林光宮北面有一片開闊地,這裡是直道的起點,平日裡此地常有兵馬駐防,每一次從關中調糧食送去北方,都是從這裡出發的。
而且在這裡還能看到很深的車轍印,扶蘇望着遠處的道路,良久沉默,心中思量着如今的形勢,就如當初南征,父皇是始皇帝,他不是別人。
正因他是始皇帝,當有了北伐的準備之後,就一定會有北伐。
古往今來的人們,用長城劃分了農耕文明與遊牧的界線。
春秋列國八百年過去了,如今天下一統,農耕文明與北方的大戰卻要來了。
扶蘇的印象中,再過十數年……北方的匈奴人就會大舉南下。
過了兩個時辰,後方從咸陽來的官吏也紛紛到了北郊,朝中大臣三三兩兩而來,遠遠看去人數還不少,有年邁的也有年輕的,還有高矮胖瘦……總之看起來黑壓壓的一大片。
程邈快步跑來,行禮道:“公子,都到了。”
扶蘇頷首,面向北方。
吳公再一次策馬而來,他稟報道:“距此還有三裡地。”
張蒼擡眼看了看天色,已過了午時。
扶蘇總算是明白吳公此人即便是有些笨拙,丞相還會將他留在身邊的另一個原因,有時身邊有一個誠實的人,心裡就會很踏實。
但若是十分緊要的事,還是不要讓吳公去辦的好。
又過了一個時辰,衆人都站得有些累了。
張蒼看了看身後的百官,又看了看站在前方依舊站得筆直的公子扶蘇,再看天色已是近黃昏。
扶蘇站在最前方,終於在直道的盡頭看到了隊伍,手執黑旗的騎兵在前方,後方則是甲士。
當這支隊伍走得更近了一些,後方的百官們也看清了這一支龐大的隊伍,那是一眼看不到頭的甲士隊伍,黑色的旗幟迎風招展,隊伍肅穆而來。
扶蘇站在官道一側,羣臣站在了官道的兩側。
當始皇帝的車駕來到近前,扶蘇帶頭,領着衆人紛紛躬身行禮。
始皇帝的車駕緩緩而過,當車駕從眼前而過時後方的隊伍依舊沒停,車駕路過了林光宮一路朝着咸陽城而去。
不多時,有一騎快馬而來,來人是李由。
“皇帝有令,諸位皆回咸陽,明日廷議。”
看來是始皇帝也覺得路途勞頓,扶蘇聽到了後方傳來了議論聲,對身邊的吳公吩咐道:“讓衆人回去吧。”
吳公頷首。
直道邊有還未化開的積雪,黃昏之後,從北方吹來的風也更冷了。
衆人散去之後,扶蘇這纔回了高泉宮。
王棠兒正站在梅花樹下,看着樹上盛開的梅花。
扶蘇道:“田安總說這兩棵樹總是不按照時令開花。”
王棠兒扶着腰笑道:“關中的梅花並不多,我小時候在洛陽也看過梅花,其實這花在這個時節開花,並不晚。”
扶蘇遲疑道:“其實它開花的時令是對的?”
妻子一番話,給了扶蘇啓發,也解開了田安一直以來的困惑。
氣候是不會變的,田安之所以會覺得開花的時令不對,是因他沒見過別的地方的梅花。
其實,是梅花一直在提醒着田安,它到了開花的時令就一定會開花。
王棠兒低聲道:“要去告訴田爺爺嗎?”
扶蘇搖頭道:“不用告訴他,若不能罵這兩棵樹了,反倒是他的人生樂趣少了些許。”
王棠兒頷首。
扶蘇牽着妻子的手走回了殿內,除了有時忙於國事,還要時常對照曆法節氣,秦的歷法與節氣與後世不同。
扶蘇從書架上拿下一卷竹簡,秦的節氣分爲八個,其中有立春,立夏……也就是四立,但只有兩分,分別是春分與秋分,所謂四立與兩分兩至……還有夏至與冬至。
在扶蘇認爲,農耕文明發展到以後,到了後世有二十四個節氣,它們的名字也美麗,如白露,霜降與芒種。
不過秦人的節氣與耕戰體系有關,譬如說夏至後三庚爲伏,祭犬神避兵災,說的是秦軍入伏休戰。
或者是立春禁伐木,立夏禁燒荒。
譬如說,扶蘇還想起了一句後世的民諺,所謂清明前後種瓜點豆。
扶蘇在高泉宮畫了很多表格,寫了很多的記錄,以及月象,找個潤月很難也很費勁,因此需要多看看每天的月亮。
王棠兒看着一卷圖,問道:“公子這是在算曆法嗎?”
扶蘇閉着眼,放鬆着眼睛,揉着眉心道:“是呀。”
王棠兒道:“能算曆法的人都很厲害,當年爺爺出去打仗,在出函谷關前總會詢問節氣。”
坐在燭臺邊看書還是很累的,離得近了還有些熱與燙,遠了光又不夠亮,很傷眼睛。
現在扶蘇已儘可能將這些事放到白天去做,留在晚上的事很少。
扶蘇嘗試着重訂曆法,這些事也就清閒的時候忙一忙,也算是給自己尋找一個愛好。
忽然想來,我這個的大秦公子有這麼好的愛好,又何嘗不是造福社稷了。
“以後將這些本領都教給我們的孩子。”
王棠兒頷首道:“嗯。”
夫妻倆早早就休息了。
早起的時候,扶蘇聽王家婆婆說孩子應該就是四月前後出生,四月中旬最好。
扶蘇聽着王家婆婆的稟報,並且用了早食,早早就來到了丞相府,一個人將這裡收拾了一番,再去章臺宮廷議。
從章臺宮往東看去,舉目而望,當太陽從最低的那個屋檐完全出來的時候,就是早晨廷議的時辰。
此刻前往章臺宮的大臣不少,扶蘇不動聲色的走在其中。
衆人見到公子扶蘇紛紛行禮。
只是走到章臺宮殿前,扶蘇見到了站在殿外的張蒼。
張蒼小聲道:“公子,今天不論丞相說什麼,都不要插話發言。”
扶蘇的目光看了一眼正在走入章臺宮的齊魯博士們,低聲道:“怎麼,丞相今天還要與這些齊魯博士一決生死了?”
言罷,又注意到張蒼憂心的眼神。
扶蘇妥協道:“老師放心。”
張蒼脫下鞋履與衆人一起走入大殿內。
當衆人來到大殿內站定,扶蘇側目看了眼衆人,這些人中有的人精神百倍,有的睏倦之意正濃。
本就是冬日休朝的時節,難得的是始皇帝西巡迴來,第二天就要廷議。
在原本休息的時節,始皇帝會有這種詔命,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扶蘇站定深吸一口氣,又注意到正在與程邈小聲交談的老師張蒼,想起了入殿之前,老師就站在殿外等着自己,就爲了一句勸告。
當內侍一聲高喝,始皇帝來到了大殿之中,羣臣行禮。
扶蘇閉着眼站在朝班一側,廷議還未開始,就能感覺到有一陣十分詭異的氣氛。
朝中的老太尉蒙武講述着近來軍中的調度之事,等老太尉講完,又是馮去疾稟報今天的刑獄之事。
眼看時辰一點點過去,好似一場廷議就這麼要結束了。
等王賁與其餘九卿之列的大臣講述完各自的國事,也不知道是誰站出朝班說了一句話泰山封禪的事。
隨後,丞相李斯站出朝班,忽然道:“臣請皇帝封禪泰山。”
言罷,大殿內炸開了鍋。
從去年開始就爭議不休的封禪大事,再一次被丞相提及。
之後也有不少人站出來請始皇帝封禪泰山。
但衆人的議論聲依舊,淳于越站出朝班,朗聲道:“昔年秦惠文王亦是周天子冊封之諸侯王,李斯!你如何敢言封禪泰山?”
聞言,李斯當即反問道:“周天子立國八百年間卻無人再登泰山封禪,可這八百年間也無人一統六國,一統南方,如何不能封禪泰山。”
又有齊魯博士朗聲道:“李斯!秦乃周天子封國,爾膽敢悖逆周天子!”
“李斯,你好大的膽子!”
“請皇帝腰斬李斯!”
聞言,站在原地的李斯咬着牙忽然一笑。
扶蘇明白了張蒼的用意,原來是這麼一個陣仗。
廷尉馮劫當即站出來,大聲道:“秦廷待爾等不薄!”
又有人站出來喝罵道:“你們好大的膽子,膽敢腰斬丞相。”
一邊是土生土長的秦人官吏與當年六國投效而來的大臣,他們都是早些年就在秦廷爲臣的,也是王綰離開咸陽之後,跟隨李斯的堅定一派。
而與他們爭吵的一派是齊魯博士。
雙方在大殿內一時吵得不可開交,扶蘇甚至看到廷尉馮劫在大殿破口大罵而出的唾沫。
淳于越朗聲道:“皇帝若欲封禪泰山,請皇帝行周天子之禮,行周天子之分封之策,恢復周天子之六國封地,恢復六國各王室。”
此人話音剛落,就聽丞相一頭的人大聲道:“你想都別想!”
“誰言秦禮不得封禪了?”
“還恢復六國……秦幾代人白打仗了!幾代的人血白流了?”
眼看着大殿內就要打起來,眼看廷議進行不下去了,始皇帝搖頭離開了大殿。
一隊隊殿前侍衛走入大殿內,將就要打起來的雙方大臣分開。
扶蘇先一步離開了吵鬧的大殿,意外的發現張蒼與程邈不知什麼時候早就出來了,心說這兩人跑得倒快。
不過此時,也有一人走出了大殿。
此人穿着齊魯博士朝服,正是徐市。
徐市的年紀看起來不大,與張蒼年紀相仿。
只是與此人多看一眼,眼看着走出大殿的人越來越多,扶蘇就帶着張蒼與程邈。
張蒼低聲道:“丞相說過,不在泰山封禪不能統六國舊地之民以攻匈奴。”
在扶蘇的瞭解中,對於現在的大秦而言封禪意義在於天命更替,也是爲了告知後人,周天子的時代結束了,列國紛爭的時代也結束。
當然了,在扶蘇看來,以後的會有一個接着一個的皇帝登上泰山,而這些皇帝中絕大多數都是以功勳與大一統的社稷,來祭告天地。
始皇帝做了一個大一統的榜樣,即便是後來的人們如何評價,後來的皇帝們都會拿始皇帝的功績與他們的社稷功績,來作比較。
幾人回到丞相府,就發現一車車的竹簡,帛書與卷宗紛紛被拉來,一箱箱的竹簡,一摞摞的文書放在了地上。
扶蘇先前收拾好的丞相府,此刻又顯得亂糟糟的。
張蒼拿起其中一卷,仔細看着,發現這是始皇帝一路西巡的記錄的。
程邈也看了幾卷,他所看的是始皇帝在北方記錄的邊防駐守兵力。
扶蘇感慨地放下一卷,父皇是很勤政的,即便是西巡在外,也沒有忘記國事。
低聲一嘆,扶蘇心中暗道:父皇的出巡當真不全是散心,出巡在外也是每天都要工作的。
等來丞相府的官吏越來越多,有內侍來報,始皇帝請公子扶蘇入章臺宮。
扶蘇與張蒼,程邈交代幾句,就跟着內侍前往章臺宮。
一路正走着,扶蘇看到了剛從章臺宮離開了那羣齊魯博士,衆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還有淳于越也在列。
見到是公子扶蘇,一衆齊魯博士紛紛行禮,包括那淳于越也是十分恭敬地行禮。
扶蘇走上臺階,快步走到章臺宮前,見到依舊站在這裡神色如常的丞相李斯,此刻父皇不在。
空曠大殿內只有丞相李斯站在這裡,以及三個候在一旁的內侍。
李斯先是行禮道:“公子。”
扶蘇道:“回了丞相府一趟,見到了父皇讓人帶來的卷宗與帛書,我讓張蒼與程邈整理了。”
“先前的事讓公子見笑了。”
“無妨,老師無事就好。”
“西巡這兩月,糧草調度有序,全因公子主持。”
“老師不必多言,扶蘇職責所在。”
李斯又道:“那些齊魯博士回了博士府之後……”
扶蘇道:“定是口誅筆伐。”
李斯道:“好一個口誅筆伐,斯不懼他們,封禪之事,斯絕不退半步。”
一碗碗菜餚送到了殿內,想來已是用午食的時辰,今天的吃食是燉羊肉與餅。
正吃着扶蘇見到了父皇從後殿走到大殿內。
李斯剛要行禮,嬴政示意他坐下,沉聲道:“坐下,吃吧。”
李斯還是行了一禮,坐下來吃着餅與燉羊肉。
嬴政嚼着餅,目光看着殿外。
扶蘇注意到,父皇的心事很重,要治理這麼大一個國家,心事能不重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