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正走着,又到了路邊緩緩退下,因這裡有一隊兵馬正在運送糧草。
扶蘇從馬車的窗戶往外看去,一車車糧食排成長隊,幾乎看不到頭。
咸陽城內,張蒼正翻看着一卷卷的卷宗,查看各縣的糧倉。
程邈坐在丞相府屋檐下,正值酷暑天,這裡難得涼快,想小憩片刻。
不多時又有官吏從丞相府走出去。
程邈閉着眼,聽到了一旁馮去疾與王賁的交談。
說的大概是今年各縣的糧食其實不夠了,如今還未夏收,各縣都等着今年豐收。
也就在這夏收之前,張蒼通過這些卷宗東調西取,東拼西湊,看起來各縣的糧倉都快空了。
這張蒼愣是從關中三十餘縣中,湊到了三萬石。
張蒼還讓人在一路上建設糧草與軍營。
若大軍行進就是到了地方就能吃上飯食,而不是到了地方還需要紮營。
雖說前兩月會很累,但之後的一路上,就能輕鬆很多。
這比當初始皇帝西巡時,更周全了。
馮去疾與王賁對張蒼還是頗爲讚賞的。
“這兩年,往下送去的文書我都看過,公子常常會將一些事,寫得很仔細,底下的人都說以前沒見過有人將文書寫得這麼細緻。”
一邊說着話,馮去疾又笑了笑,道:“倒是還有些縣吏有抱怨,公子吩咐的有些事確實不好辦。”
王賁追問道:“哪個縣吏說的?有什麼事不好辦了?”
馮去疾感慨道:“瑣事也記不清了。”
在咸陽,丞相李斯多數時候是在定國事,而許多時候關中各縣的事都是馮去疾在協調。
近來,丞相府的氣氛有些怪。
譬如說最近衆人都在盼望一個消息,蒙老太尉是不是真的要退下了,下一個太尉是誰。
近來,關中下了幾場雷雨,這雨下得多數都是又快又急,而且雷聲很大。
今年的酷暑天,雷雨頻頻,好似就連老天也在歡迎即將前往泰山的始皇帝。
至於這雷聲是好是壞,那就是人云亦云的事了。
而午後剛過,公子扶蘇不在丞相府的時候,程邈也無事可做,便打算休息半天。
只是稍過了片刻,天上傳來了隆隆雷聲。
程邈站起身,正要走回丞相府,卻見有人快步走來,在王賁身邊說了幾句話。
一時間雨聲很大,也不知道那人與王賁說了什麼。
程邈又回頭看了一眼,見到王賁跟着一個人走入了雨中,看着不像是宮裡的內侍。
丞相府內,張蒼忙完了眼前的事,長出了一口氣,對一旁的小吏吩咐道:“這裡還有三十石糧食,送去洛陽。”
等人離開之後,程邈坐過來,發現了張蒼寫了不少字。
程邈道:“我剛看見王賁跟着一個人出去了。”
張蒼沒回話,而是繼續忙着下一件事。
當雨水停歇的時候,就有消息送到了丞相府,來人身上還溼漉漉的,大聲說着始皇帝讓王賁任太尉了。
之後又有消息傳來,公子扶蘇任少府令。
張蒼覺得這任命沒有任何的意外,早晚的事。
封禪之前能將這些事妥善安排,這最好。
雷雨再多也就在這半月間,若七月的下旬沒有雨,八月就是豐收。
扶蘇回到高泉宮時,也知道了這個任命。
王棠兒近來一直在看這裡的書,見到是公子回來,她欣喜迎上來。
夫妻牽着手走回殿內,扶蘇道:“今晚想吃點什麼?”
王棠兒笑着道:“想吃魚。”
今天,公子親自做飯,因公子如今位列九卿了,田安也很高興,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華陽太后牌位前的桌子。
王棠兒回頭看向身後的書庫,又道:“以前在頻陽,也沒看過這麼多書。”
扶蘇將正在煎着的魚又翻了一面,問道:“家中沒有書嗎?”
“有啊,都是一些兵書。”
言至此處,王棠兒低聲道:“其實爺爺也不怎麼看那些兵書,爺爺喜收藏兵書但卻不喜看。”
說着話,她坐在一旁,道:“都說爺爺用兵如何如何,其實爺爺他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尤其是攻打趙國那次,爺爺把後事都交代好了。”
扶蘇熬着魚湯,又用另一個爐子煎着羊肉。
夫妻的飯食其實很簡單,一碗素菜加上一碗魚湯,高泉宮還有不少稻米,便煮了稻米飯吃。
飯後,王家婆婆哄着小公子衡先休息了。
扶蘇給妻子講述着書中的學識,在這裡的許多書都是小時候看百家典籍時所作的筆記以及個人的理解,這裡面還有不少超前的學識。
她總是看到一些較爲新奇的概念,便會看不懂,譬如說生產資料種種。
比如說,公子高也看不懂這裡的書,他也只能死記硬背。
“他們都說父皇要封禪了。”
聽到妻子的話語,扶蘇頷首,“嗯。”
“是那些齊魯博士沒有勸說的嗎?”
“不是,等封禪之後,丞相說不定就會將那些齊魯博士殺了。”
聞言,王棠兒手中的筷子一停,就連咀嚼的動作也停下。
扶蘇想對她說,我的妻子啊……這個世界是很殘酷的,整個秦廷的人都是各自有利益的,包括她的丈夫,大秦的公子扶蘇也是有利益在其中的。
扶蘇低聲道:“不用害怕。”
王棠兒神色嚴肅了幾分,她覺得要做好公子的妻子,還有很多要學,首先要學的就是更清醒的面對現實。
以後,也能像公子這樣,輕而易舉地說出誰被殺了,或者是哪些人要死也不過是隨口一句話。
王棠兒知道,自己嫁給公子也是爲了家族。
用過飯之後,王棠兒坐在後殿看着書,她的身側是一棵半人高的棗樹。
王家婆婆帶着一籃子的布匹而來,她道:“夫人,是有心事?”
王棠兒心裡是有些亂,她也看不進去眼前的這卷書。
而自己有心事的模樣被婆婆一眼就看穿了。
王棠兒道:“我該怎麼當好公子的妻子。”王家婆婆嘆道:“夫人,是何感想?”
“我覺得公子要做很多很多的事,將來的公子是不是要管着這個國家,以後我還要成爲一個什麼樣的妻子。”
王家婆婆問道:“夫人覺得呢?”
王棠兒擱下手中的書,又道:“我要成爲一個清醒的妻子。”
王家婆婆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迷茫與困惑,也看到了她的難處,有些心疼。
公子扶蘇現在還很年輕,但這位公子有手腕有城府,這樣的人在面對利益時,是不會被感情左右,又或者說這位公子其實也是個性情淡薄之人。
但在平素,公子對這位夫人很好,是特別的好。
這也是王家婆婆看在眼裡的。
公子從來不會隱瞞夫人。
王家婆婆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只能坐下來緩言低語的安慰夫人。
始皇帝二十八年夏,正值關中夏收的時節,各縣都在收麥子。
咸陽城外建設了一座官舍,張蒼與公子扶蘇就在這裡籌備糧草。
各縣的縣令正排隊站在這處官舍之外,縣令們都在稟報着自己的縣內的情況。
扶蘇與張蒼,程邈以及一隊官吏就坐在官舍內,聽了一天的稟報都覺得有些累。
程邈往門外看了一眼,回道:“公子,還有最後一個。”
扶蘇頷首示意讓人進來。
這最後一個縣令也不是別人,而是華陰縣令司馬欣。
再一次見到司馬欣,他與以前沒什麼變化,還是一樣的消瘦。
司馬欣道:“稟公子,華陰縣的一萬五千石田賦,半月內可備好。”
言罷,他又遞上一卷竹簡。
程邈接過竹簡放在了張蒼面前,張蒼打開看着,這是華陰縣的賬目。
扶蘇頷首道:“各縣的糧食不用集中運送到咸陽,再過幾天會有丞相府的人去華陰縣,領了田賦之後就運去洛陽。”
聞言,司馬欣又注意到張蒼低聲對程邈說了兩句話。
聽了張蒼的補充,程邈問道:“正值汛期,渭河的河道如何?”
扶蘇坐在上首還在書寫着,自從接任了自家岳丈的位置,成了大秦的新任少府令,剛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有如山一般的卷宗與公事迎面而來。
這都是以前王賁積年未處置的事,其中還有中原幾個縣的田賦至今未交,還有各地的人們田畝沒有查清楚。
總而言之,王賁任職少府令期間,有不少事辦得很籠統。
而耳邊是,司馬欣的稟報。
按照張蒼的安排,還有一部分糧食通過水路出關中,到了洛陽之後再一路南下。
夏收之後又過了一個月,關中的九月上旬,馳道上能見到一車車的糧食運去東方。
還有一艘艘裝滿了糧食的船隻,藉着汛期的河牀水位上升,一路東去。
當新任太尉王賁在咸陽城北郊佈置好兵馬之後,始皇帝前往泰山的行程也終於定下了。
始皇帝出行的車隊後方,田安就站在馬車邊,妻子抱着還在睡着的孩子。
王家婆婆候在一旁,她既要侍奉夫人,同時她也是一個醫術十分好的大夫。
這是田安的評價,他覺得王家婆婆的醫術比之太醫令手下的醫官都要好。
王家婆婆則會說她只是對女子還有孩童的病比較瞭解,若換作別的病把不準。
扶蘇多叮囑了幾句,便去前方與衆多大臣站在一起。
“聽說各縣的縣令都在抱怨,他們早晚會像華陰縣的縣令一樣,會累死的。”
說話的人是就在同爲九卿之一的廷尉馮劫。
同樣站在丞相與王賁身後,位列九卿之一的扶蘇回道:“司馬欣不是活得很好嗎?”
馮劫小聲道:“公子,以前也沒聽說過在關中任職一個縣令,可能會累死的。”
扶蘇勸道:“廷尉,近來丞相府上上下下都在爲了糧草運送的事忙碌,各縣的縣令累,難道我們丞相府不累嗎?”
說來說去都是打工的,遇到困難大家各自出點力,此事也就過去了,但要說誰家抱怨多了,扶蘇也想請這位廷尉出手,解決抱怨最多的那家。
話還未說出口,此番前往泰山需要同行的博士們也來了,這些博士的臉上寫滿了不情願。
扶蘇覺得廷尉的刑獄可以再嚴酷一些,等以後也可以將這些齊魯博士都拿下。
要與始皇帝一同前往泰山封禪的博士人數不多,扶蘇數了數大概有七十人,領頭地正是淳于越。
後續需要跟隨始皇帝前往泰山封禪的官吏越來越多。
此番,始皇帝前往泰山的場面很大,而且人數不少,並且命右相馮去疾留守咸陽城。
扶蘇道:“廷尉可以幫我處置一些人嗎?”
馮劫回道:“公子要處置何人?”
“那些抱怨的縣令。”
“公子,他們只是抱怨了幾句,這幾年還未有人因言獲罪的。”
也難怪,各地反秦的六國貴族還有人支持,秦法在言論上,還是太過寬鬆了。
與廷尉又說了一些有關刑獄之事,譬如說有人鼓動各地貴族反秦,該如何處置,本着防患於未然,扶蘇覺得一旦這種煽動多了,即便還未起兵,即便還未抓髒,都要先立罪名,往後撒網抓捕。
聽了公子的建議,馮劫是大爲震驚的,不過他沒有當即答應。
不多時,始皇帝在李斯還有王賁的護送下來到了北郊。
嬴政穿着一身黑袍,目光看向了北郊林光宮前站着的一大片文臣武將,而護送的兵馬有近五萬,一眼望去隊伍茫茫見不到頭。
始皇帝開始了前往泰山封禪前的祭祀,牲畜的血撒了一地,一卷卷帛書丟入殿中焚燒着。
扶蘇注意到了後方齊魯博士們的動靜,他們看到了是始皇帝的祭祀行爲,有個齊魯博士就要站出來,卻被淳于越用眼神按了下去。
他們覺得現在始皇帝所行之禮並不是周天子之禮。
扶蘇的目光再看向高臺,父皇的祭禮結束之後,護送的隊伍齊齊轉向東方。
嬴政邁着步,眼神帶着堅定與威嚴。
李斯又與馮去疾交代了幾句話,而後望向王賁。
王賁策馬在始皇帝的車駕邊,低聲詢問幾句話。
隊伍實在太長,扶蘇也不知道坐在前方車駕中的父皇與王賁說了什麼。
一聲軍令下達,這支龐大的隊伍緩緩開拔,一路朝着東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