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高站在渠邊,望着遠處的馬車,道:“我學得還不夠多。”
叔孫通道:“等公子學得更多了,定能夠讓甪里先生收爲弟子。”
公子高搖頭道:“我不該將自己想成某一個只能學某一學派的人。”
叔孫通走在後頭,落後公子半步,看着這位年少公子的背影。
“不論是諸子哪一家我都要學,並不是爲了讓甪里先生覺得我學得多,學得勤奮,是因爲我要做出一番成就,只論學識這世上難有高低之分,唯有實實在在看到的成就,就像是眼前的這兩萬頃田。”
叔孫通頷首道:“公子有個很好的兄長。”
“老師,若兄長在這裡一定還會勸我要腳踏實地,萬事只要一步步來,當自己有足夠的實力後,再去爭取。”
有了公子扶蘇這個榜樣之後,叔孫通又覺得公子高也十分聰慧。
其實,準確地來說,公子高應該也是一個早慧的孩子,只不過公子扶蘇在前,他的天資被掩蓋了而已。
叔孫通看得出來,只要將公子高放在一羣尋常的孩子中,只要遠離公子扶蘇,公子高的也會是一個才能出衆的人,況且這位公子還有着很了不起的志向。
以公子高如今的眼界與才學,想要超過公子扶蘇不太可能,但這孩子想要追上公子扶蘇的腳步,有這等志向着實難得。
難道公子高也要與公子扶蘇那樣,遠離同齡的玩伴,與才能更高的人走動?
與公子扶蘇走動的人,可都是李斯,張蒼,右相之流吶。
回到敬業縣之後,公子高又見到了李由。
公子高看了看四下問道:“章邯將軍呢?”
李由喝着一碗羊肉湯,嘴裡嚼着餅,解釋道:“他一早就帶着他妻小去咸陽了。”
公子高也接過妹妹端來了餅與湯,坐在邊上正吃着。
相較於李由的吃飯方式,公子高的用食方式則端正許多。
李由在蜀中多年,用飯向來是很隨意的,一張餅一碗肉湯下肚,痛快地打了一個飽嗝。
“李校令?”
李由剛擱下碗筷,就聽公子高問話,回道:“末將在。”
公子高遲疑道:“聽聞李校令以後打算去西邊的西戎人地界。”
“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章郡守說過。”
李由解釋道:“原本是公子想讓我去看看西邊,可軍職在身,每天要去咸陽城輪值。”
公子高已經習慣了李由來這裡吃飯,敬業縣的規矩很嚴。
李由每個月需要付六十錢,算是他的飯錢。
因敬業縣的糧食都精細,而且味道好,所以貴了一些。
見公子高有所思量,李校令低聲道:“公子也想去西邊?”
公子高重重點頭。
“爲何?”
“我要幫兄長與父皇治理國家。”
李由又是稍加一思量,想來想去又不知該如何回話,隨後提着他的劍離開了。
公子高用了飯之後,也去了田地裡看看入秋之後的糜子情況。
叔孫通繼續用着飯食,沒有李由在邊上講話,沒有狸奴兒的目光,也沒有章邯。
眼前的環境很舒適,叔孫通很珍惜這一刻。
在這個忙碌的敬業縣,有這樣安靜的用飯環境,實在是太難得了。
叔孫通吃得很慢,他吃得慢條斯理,每一口都是細嚼慢嚥。
身後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叔孫通還在耐心地吃着飯食,享受着這一刻難得的寧靜。
“稟郡丞,章郡守與都水長到了。”
聞言,叔孫通吃完了碗中的飯食,而後站起身回頭看去,就見到了章邯領着一個穿着官服的人來到了這裡。
章邯領來的不是別人,而是都水長祿。
叔孫通也很詫異,這章邯接連幾天都在咸陽走動,沒想到他真的將此人請來了。
他坐在書舍前,看着都水長祿與章邯有說有笑地走向了敬業渠。
直到天色入夜的時候,章邯就回來了。
叔孫通問道:“談得如何?”
章邯先是飲下一口水,道:“他要走了。”
叔孫通遲疑道:“他回咸陽了?”
章邯擺手,道:“他不是要回咸陽了,而是又要走了,說是要去隴西,要去上邽縣。”
叔孫通遲疑道:“去上邽縣做什麼?”
兩人正說着話,公子高也湊過來聽着。
之後,不只是公子高也湊過來聽,還有公子將閭。
章邯倒不介意這兩位公子聽到,他低聲道:“你可知公子扶蘇爲何念想着西戎人的河谷,就是那片被公子稱之爲河西走廊的地方。”
河西走廊這個名字是公子扶蘇最先說的,只不過現在大秦還未得到那個地方,等大秦打下那片河谷了,多半會真的給正式的名字,就叫作河西走廊。
叔孫通反問道:“這和都水長有什麼關係,難道他還能帶兵打仗。”
公子將閭低聲道:“莫非是兄長讓都水長去練兵?”
章邯無奈一嘆,公子扶蘇就算是讓公子李由去上邽縣練兵,也不會讓都水長去的,再者說都水長祿如今是大秦的五大夫,是可以免除家裡徭役有爵位在身的人物。
如此一個人物不想着留在咸陽,卻要去西北的上邽縣。
叔孫通道:“還請章郡守直說。”
章邯沉聲道:“都水長說可以在西北開闢果園,在隴西郡培育葡萄。”
“慢着。”叔孫通打斷道:“他要去隴西修渠了?”
章邯又搖頭道:“不修渠,是都水長祿要建設一個大果園。”
叔孫通道:“這是造福一方的好事。”
可以想到都水長祿以後的生活,他可以悠閒地坐在果園裡,吃着果園裡的吃不完的水果,膝下是一羣兒女,這該是多麼美好的生活。
公子一拍腦門,他想起來了,這是李由曾經說過的,李由立志在蜀中的晚年生活。叔孫通雖然說這是造福一方的好事,但叔孫通同樣羨慕這種待遇。
章邯道:“公子還讓都水長帶了數十個關中老農,一同前往。”
公子高蹙眉道:“西北,素來都是用來養馬的。”
如今的西北水草豐美,確實是一片上好的養馬場,如果這個時候都水長是要去建設馬圈衆人也就理解了。
章邯笑道:“是你們見識短淺了,當初公子扶蘇建設渭南用了幾年?”
公子高當即回道:“至今已有五年。”
章邯道:“公子給了都水長祿四年時間,建設西北的果園……”
公子扶蘇要做的事通常都是數年起步,接下來章邯向他們講述了一個十分遠大的計劃,而這個計劃是要在西北種果園也好,還是所謂建設上邽縣也罷。
實則最後的目的還是圖謀河西走廊,而這種事情還涉及兵馬調度。
公子高在這個計劃中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他道:“兄長要圖謀河西走廊,所謂建設果園也是要屯田?”
章邯頷首。
公子高又道:“那兄長就已斷定,匈奴與西戎一戰,西戎人必敗無疑?”
聽到這等結論,叔孫通稍稍後仰,他也想到了,只要西戎人必敗無疑,那麼上邽縣的屯田與建設果園之策纔能有所用處,不然屯田做什麼?
都水長善於開渠,靈渠都是他主持建設,其人必定是也會在隴西開渠屯田。
“我聽聞渭河的上游就在上邽縣,而且在上邽縣的湖很神奇,傳聞水位冬夏不增不減,人們都說那是天水,以前的老秦人還會去祭拜。”
叔孫通對公子高越發滿意。
章邯只說了這麼多,其實都水長祿也就說了這些。
“章郡守。”坐在一旁整理布絹的狸奴兒又問道:“敢問將軍,請都水長祿來敬業縣,不是爲了修渠的嗎?”
說起這事,章邯神色嚴肅,沒有先前與衆人討論的神色,言道:“都水長說了,只要在暗渠中增設幾個分水口,就可穩妥,這種分水口要在來年的枯水期才能修建。”
秋雨淅淅瀝瀝,大風捲着一片片的雨水落下。
司馬欣走在田埂邊,他看着田地裡所長的糜子,這些糜子已長出了苗,就算是秋雨綿綿,糧食依舊長得很好。
入秋之後,還能再收一季糧食,這一季糧食確實不多,可這對窮困的渭南來說,確實是值得的,也是需要的。
司馬欣戴着斗笠,望向遠處的一片民居,在他看來渭南的人們確實是窮困的。
因司馬欣手中拿着一卷書信,這卷書信是張蒼送來的。
就連章邯也不知道,其實他司馬欣早就通過張蒼,與公子扶蘇有了聯繫。
這並不是他司馬欣直接聯繫的公子扶蘇,而是司馬欣通過向張蒼提問,張蒼將話語轉述給公子。
得到公子回覆之後,張蒼再將信送來的。
站在雨中,思量了良久,司馬欣也想爲大秦出力,他一直堅信,公子扶蘇是不會虧待像他這樣努力的臣子。
至少,公子沒有辜負章邯。
所以,如今的司馬欣十分堅定地擁護公子扶蘇,在渭南好好當個縣令。
司馬欣手中拿着這卷竹簡,竹簡中的回覆是張蒼寫的,是張蒼問過公子扶蘇的。
在張蒼的回信中,渭南是新建設的,而渭南的那二十萬遷民來渭南時也是一無所有的,這也就意味着,在最起初的這二十萬遷民並沒有給關中帶來財富,直到他們用勞動力開墾了田地,種出了糧食纔算是創造了財富。
但即便是如此,渭南也只是在這兩年間有了積累,其家底的積累依舊比不過關中的絕大多數人家。
關中的絕大多數人家中,都是有軍功的,他們有軍功授田,並且一戶人家有二十幾畝地都是正常的,況且還有數十年的積累。
即便近些年,關中的人口凋零,可每個人所擁有的田地很富餘。
但渭南呢?
別看渭南養活了二十萬人口很了不起,每一戶的每個人分攤到的田有個十畝都算很好了。
更何況人口是在增加的,現在這裡能養活二十萬口人,將來說不定要養活四十萬人口。
公子的所言不是笑談,反而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這也是看到這卷書信之後,讓司馬欣心中升騰而來的危機感。
只有兩年的積累,這實在太單薄了。
這就是公子扶蘇對渭南的評價,渭南郡依舊很貧窮,因此渭南郡的官吏是不能太過放鬆了。
所以,公子一直強調渭南的作物多樣,並且多種出一些能賣錢的作物,一步步尋找出渭南郡的立身之本。
司馬欣自然不想被渭南以外的各縣笑話,他拿着手中的這卷竹簡,擡眼望着漫天的雨水心中暗暗決定,一定要活出一個樣子,這纔不辜負櫟陽鄉老的看重。
“縣令!”
聞言,司馬欣回頭看去,見到是一個十歲的孩童。
這個孩童赤着腳跑來,他道:“縣令!有人要買蔥了。”
聞言,司馬欣也是神色一鬆,他收起先前愁思的神情,道:“買了多少?”
小童回道:“我們的蔥賣了三千錢,都賣給咸陽城的商戶了。”
“太好了。”司馬欣領着這個小童腳步匆匆地走回華陰縣。
小童又道:“他們還說我們華陰的蔥太貴,可是他們漫山去找野蔥,也找不到這麼多,還是回來買我們的蔥,說是現在的咸陽城好多人愛吃蔥,羊肉賣得越好,蔥賣得也越好。”
司馬欣道:“你可知,是誰讓我們種蔥的?”
“不是縣令嗎?”
司馬欣搖頭道:“你要記住,是公子扶蘇讓我們種蔥的。”
“好!”
這個小童響亮地迴應着。
司馬欣走回了華陰縣,他見到了一捆捆的蔥被裝上了車,正在被運送去咸陽城。
而田地裡還有人正在收蔥,往來咸陽的商客來往不絕。
司馬欣問詢了幾個商戶,他才明白事情的緣由,原來咸陽城興起一種餡餅的吃法,這種餡餅最離不開的就是羊肉大蔥餡。
因這個吃法在咸陽風靡,這導致華陰縣的蔥要供不應求了。
好似一樁巨大的財富從天而降,司馬欣卻沒有準備好迎接這筆財富。
隨即,坐在縣衙內的司馬欣就冷靜了下來,他想到如今的時節,如何在這個時節再種兩季大蔥。
如今還在早秋的季節,緊趕慢趕還能再種一季蔥,那麼入冬之後呢?
司馬欣蹙眉着,不知爲何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傳聞,這個傳聞與始皇帝的農禮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