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學荀子者
章邯剛走,田安就腳步匆匆而來,將帶來的芹菜與蘿蔔帶走。
將蘿蔔與芹菜都放在水桶邊,田安又走回來,他剛拎起一籃子雞蛋,側目看向公子。
公子的目光正望着咸陽方向。
田安覺得公子應該還在等着丞相派工匠來潼關。
公子都等了好久了,從上月就開始等着工匠到來。
田安知道,其實咸陽的工匠很難請,幾乎所有的工匠都在爲大秦鑄造器具,不管是一統六國之前,還是一統六國之後的現在,始皇帝就十分看重工匠。
征戰六國以來,幾乎六國之中所有的好工匠,都在咸陽了。
田安心想着公子就算這麼一直望着,也不會等來工匠的,看向公子所望的方向,正要開口勸公子。
只是話語聲還未發出來,遠處出現了一隊兵馬,那隊兵馬沿着渭河一路朝着潼關而來。
後方的辛勝當即翻身上馬,迎着那支兵馬而去,雙方碰面說了三兩句話,辛勝再回來道:“公子,是丞相派工匠來了。”
見到公子笑了,田安也輕鬆一笑,提着籃子就去準備飯食。
扶蘇問道:“辛老將軍,來了多少工匠?”
辛勝回道:“十五人。”
那隊兵馬將工匠護送到了潼關地界,留下工匠便離開此地,又回了咸陽。
扶蘇走上前,看着這些工匠,這些人有一大半都是像辛老將軍那般的年紀,高矮胖瘦都有,最年輕的也是人到中年,四十歲左右的模樣。
這些人都穿着粗麻衣裳,雙腳穿着布鞋,突出一個粗糙與老舊。
他們各自帶着包袱,揹着一個木箱子,應該是裝着各種工具。
扶蘇行禮道:“有勞諸位前來。”
一位鬚髮皆白,且有些乾瘦的老人家上前行禮道:“臣等奉丞相命前來協助公子。”
扶蘇行禮道:“不知道怎麼稱呼?”
“臣青臂,少府宮室工匠。”隨後青臂看向身後的人又解釋道:“他們與臣一樣,都是少府的工匠。”
扶蘇見到他們能來,心中自然是高興的,青臂是一位年過五旬的老工匠,雖說鬚髮皆白,也有些乾瘦。
但扶蘇可以感受到,這副乾瘦身體裡還是藏着力量的,因他結實且有些過度低脂的肌肉,能夠看得出這位工匠年輕時一定有一雙十分有力的肩膀。
或許他的父母取名時,就希望他有一雙結實的臂膀,寄予希望,因此名爲青臂。
秦人的取名方式很簡單,有很多秦人都是類似青臂這樣的名字。
還有的,是人們直接通過外貌就取名了。
還有的名,只是一個單字。
青臂跟着公子上前走了兩步,後方的十四位工匠也跟着上前幾步。
一邊走着,青臂又開始介紹身後的工匠,他們的名字都很簡單叫鍾壯,呂虎,頹,周……
也可以按照不同的職位稱呼工隸頹,寺工周。
皆是工匠身份的稱呼。
青臂問道:“不知公子是要建何物?”
扶蘇望着眼前這個還荒涼的潼關,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石碑,道:“建設一座城。”
聲音很平靜,青臂一時間失語了,一開始丞相讓他們前來,本以爲最多隻是給公子造一些農具什麼的,這應該是一件很輕鬆的活。
可沒想到,公子一開口就是要建設一座城。
這合適嗎?
青臂蹙眉糾結着,公子扶蘇身兼少府丞,這肯定是合理的。
“公子?”
“怎麼了?”
青臂追問道:“公子要建設一座什麼樣的城?”
扶蘇道:“一座能夠容納三十萬人口的大城。”
青臂蹙眉又再一次低下頭,低聲自語道:“丞相沒說呀。”
扶蘇問道:“有困難嗎?”
青臂行禮道:“不瞞公子,我等來之前丞相也沒交代說要建一座城,我等只有十餘人恐……”
“無妨。”
扶蘇打斷了對方的話語。
青臂又道:“可是人手不夠。”
扶蘇看向黃河的北面,道:“等今年的糧食收了,我就不缺人手,也不缺糧食了。”
青臂又是放鬆一笑,再一次行禮道:“臣聽聞咸陽橋與敬業渠就是公子修建的。”
扶蘇頷首道:“嗯,有些許建設經驗,不過還是要多問問你們。”
秦律的主旨與主張,都是倡導專業的事找專業的人來做,修建城牆也應該是專業的人。
扶蘇當然不會自以爲修了一座橋,就覺得自己會建一座城了。
就連敬業渠,那也是章邯與張蒼出的力。
“扶蘇還有不少事要請教,諸位可在此地住下來,可以將家人也帶來,暫住潼關。”
幾人也是面面相覷,身爲工匠有時鑄造兵器或者是各種器物,幾天不回家是常事,現在公子讓他們將家人接來,並且還能住在潼關,如果建城順利還能照應家裡人,那麼當然再合適不過。
甚至,已有幾個工匠在低聲議論,說公子扶蘇果然賢明。
青臂甚至都沒有多想,就當場答應了,他願意接家裡人來潼關一起住。
田安正在爐子邊,準備着今天的飯食,他坐在凳子上與辛勝並排坐在一起,兩人默不作聲地摘着芹菜葉子。
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暖風吹過,讓兩位老人家的白髮又亂了不少。
兩位老人家,一邊摘着葉子,擡眼看着公子與那些工匠商談着,看模樣商談得應該還算順利。
除了少數幾個有些爲難,餘下的都挺高興的。
而後,他們什麼都沒做,就這麼離開了。
等公子再一次走到近前,辛勝問道:“是這些工匠不好?”
扶蘇喝着放涼的開水,回道:“我讓他們把家人也帶來,我要在潼關建設一座城,一座能夠容納三十萬兵馬駐防的關城。”
田安依舊面帶笑容。
辛勝有些詫異,先前只以爲公子要建設一個縣,一個縣能大到哪兒去,也不過是與關中那些縣一樣,可公子一開口就要建設一座城。
辛勝也只是稍有詫異,神色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今晚晚上的飯食依舊是稻米飯,李由送來的一袋稻米飯三兩天也吃不完,足夠自己與兩位老人家吃小半個月了。
況且這兩位老人家吃得也不多。 不遠處的村子裡也有炊煙升騰而起,人們都開始做飯吃飯。
辛勝道:“再過幾天,這田裡的苗都要長起來。”
聞言,扶蘇看向遠處的田地,已可以見到星星點點的秧苗,這種景色光是看着就令人舒心。
用罷晚飯,天色就入夜了。
夜裡,田安與辛勝又在建設這裡,先前這裡只有一間小屋,後來田安在這裡圈起來一片籬笆,屋前還種了不少蒜,現在種下去的蒜都開始出苗了。
不過現在,夜色正黑,也不妨礙田安藉着月光忙碌,直到深夜了,他才睡去。
翌日,扶蘇醒來的時候,見到屋子邊搭了一面牆,這面牆向外擴張,有三尺長,五尺高,這是田安昨晚砌的。
扶蘇坐在籬笆邊摘了一些蔥,再用一些羊油煎幾個蔥油荷包蛋。
往田安的房間看了看,這位老人家還在睡着。
扶蘇取了些稻米,將粥煮上,而後帶着一些麥麩又去了後方的雞圈,一邊喂着一邊尋得了幾顆雞蛋。
當辛勝老將軍推門而來,他手中提着一隻兔子,道:“哈哈,公子有兔肉吃了。”
扶蘇坐在爐子邊,正在煎着道:“老將軍一起用飯。”
蛋在陶鍋內煎着,正發出滋滋的聲響,不多時田安也睡醒了。
四月天的早晨,陽光正好,這個時節的關中還有些涼意。
扶蘇與兩位老人家用着早上的飯食,兔子就留在院子裡,晚些時候吃。
用了早食之後,扶蘇也想給自己找點事做,就接着田安昨晚的工事,開始建設這裡的牆。
用不了多久,這裡就會建設起一個府邸。
田安的手藝很好,扶蘇發現自己砌牆總是會歪,乾脆又把自己所砌的一部分給拆了,再看田安所砌的,倒是很整齊。
沒辦法,田安是一個行事嚴謹到有強迫症的人,幾十年來都是如此。
潼關之前是一個村子,新設潼縣之後,這裡還沒有縣令,現在縣裡的一切事務都是由辛老將軍在處置。
本就是一個小村子,其實也沒什麼事的。
辛勝閒來無事,就去看公子的書,公子不僅允許別人看他的書,還讓別人多看看。
只不過,在這裡會看公子的書的人,只有辛勝與田安。
至於潼關縣的人,絕大多數都是不識字的。
辛勝坐在屋門前,正專注地看着書。
巡視這裡的士兵見到籬笆內的小屋前,老將軍正端坐着,神色一臉專注地看着書。
這讓一羣士兵很是好奇,當然其中也有鬚髮灰白的老秦軍更好奇,衆人好奇老將軍都一把年紀了,還在看書。
辛勝坐着看書有些累了,就站起來一邊走,一邊看着,不得不說公子的書其中所言治理方法,頗有意思。
就譬如荀子曾有言鍥而不捨,金石可鏤。
在公子的理解中卻將其延伸到了爲民爲國,艱苦奮鬥。
光是看着這些想法,辛勝自以爲也是學富五車的人,自己的學識不比那些齊魯博士差。
大秦的將軍不學富五車,都不好意思領兵。
在當年的秦國,能領大軍者,如王翦,蒙武,蒙恬,魏冉哪一個不是學富五車。
辛勝覺得當年龐涓,孫臏,李牧,其學識都是拔尖的。
可近來常看公子的書……
辛勝總覺得自己的價值觀,正在被一次次的拔高。
當辛勝走出這個小院,幾個士卒便迅速站定,老將軍一把年紀還如此勤奮看書,難道說是大秦又要開戰了?
辛勝看書當然不是爲了打仗,而是充實自己的精神。
這也是辛勝一把年紀了,能保持如此充實的精氣神,並且雙目銳利,是因如今一大把年紀了,他也堅持多讀書,雖說哪怕學一輩子也比不上王翦,孫臏或李牧,但至少在學。
扶蘇坐在黃河邊,正手提一把長弓,朝着黃河遠處放出一箭,箭矢落在靶子上,箭法不是太好,箭矢沒落在靶心上。
閒暇下來的扶蘇,幾乎要將如今秦軍所用的兵器都練一個遍。
辛勝也拿起一把長弓,朝着遠處靶子放箭,箭矢精準落在靶心上。
扶蘇道:“蒙恬來信了。”
聞言,辛勝道:“北邊有消息了?”
扶蘇道:“去年北方凍死了不少匈奴人,凍死了不少牲畜,正值天暖,蒙恬手中有一支兵馬去查探匈奴的情況,遇到了一夥匈奴人,雙方在草原上奔襲遊戰,雙方都損失了一些人手,蒙恬說要讓上郡的兵馬勤練騎射。”
“丞相說過,現在我們只是在上郡修長城,等將來有一天一定要掃清北境,修長城於戎境。”
說話的正是走來的張蒼。
扶蘇又放出一箭,弓弦還在震動。
老師此言之意,就是要將匈奴掃清。
不止於此,修長城於戎境,是要將長城修到匈奴人的家裡去。
張蒼朝着身後招了招手,就有人推着車而來,車上裝着不少枇杷與各種水果。
張蒼拿起一顆李子,咬了一口道:“蜀中送來的,拿了一半給章邯將軍,餘下的也吃不完。”
辛勝嘆道:“老夫也吃不完的。”
張蒼讓人放下一筐,又道:“蒼給華陰縣送去。”
扶蘇行禮道:“有勞老師了。”
張蒼擺手道:“待入暑,敬業縣還有桑葚吃。”
說着話,張蒼就一路朝着華陰縣的方向而去,他身後的幾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正在推着車。
這都是最早時期敬業縣養大的孩子,這些孩子讀了四年的書,能夠識字,勉強讀一些文章。
現在,他們都能夠給章邯,叔孫通,張蒼幫忙。
五天前,回家的那些工匠,都還未來潼關。
扶蘇不擔心他們會反悔,在秦任職工匠,他們根本沒法跑。
事涉他們的家人,扶蘇願意給他們時間去處置家事,然後再踏踏實實地搬來潼關。
所以,當田安想派人去問詢工匠們爲何遲遲不來,扶蘇攔住了他。
田安只好一邊挖着蒜,低聲地將心中的困惑對坐在籬笆外的辛勝說着。
辛勝道:“公子既讓他們回家處置家事,給他們時間而不去催促他們,是因公子氣度,言而有信,需先立信,纔會有更多人的效忠公子扶蘇。”
田安還在回味這番話。
辛勝自語道:“學荀子者,博學,明辨,篤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