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兩年南征(下)
見是公子回來了,田安急急忙忙上前幫着牽馬,他又解釋道:“這茶葉實在不好喝,但這麼多茶葉又不能浪費,就想着將這些都炒了。”
走入小院內,扶蘇就回到了小屋,開始寫着今天去華陰縣見到的種種現狀。
寫完之後,就將這卷文書拿了出來,讓人去交給丞相。
轉頭看去,又見到了兩位老人家正相對而坐,田安拉着辛老將軍喝茶。
辛勝顯然是不願喝的,一再推拒。
只是今晚,田安雖說將這些茶葉都炒了,他老人家卻沒有再喝一口。
翌日,用過早食之後,扶蘇拿了幾片炒好的茶葉,放入一個小碗中,而後倒入開水,放涼了片刻。
見工匠們開始夯實地基,這是準備修建城牆了,扶蘇飲下一口茶水,茶水入口便蹙眉,確實有些苦,難怪兩位老人家不肯再喝第二次了。
田安多半是以後都不會喝茶葉了。
扶蘇自顧自地喝着,茶香確實不錯,上輩子沒怎麼細細品過茶水,上輩子大概喝什麼茶都是一個味道。
苦澀中帶着一些茶香,喝着喝着感覺還不錯,聊勝於無了。
扶蘇將碗中的茶水喝完,就見到司馬欣早早來到了這裡。
辛勝叫來了一支護送隊伍,扶蘇便在護送中一路朝着驪邑而去。
辛勝解釋道:“公子,當年的秦人口中有這麼一句話,渭南以南是驪邑,渭南以北是下邽。”
扶蘇道:“驪邑也是新建的縣嗎?”
辛勝策馬在一旁,又道:“以前就有驪邑這個地名了,前幾年始皇帝就在此地設立的驪邑縣,圍繞渭南諸多縣,也都是近些年建立起來的。”
田安道:“在更早以前,秦人是從驪戎走出來的,歷代秦王將這裡作爲祖地,驪邑縣的人絕大多數也都是維繫秦王宗室的老秦人。”
扶蘇覺得田安所言的驪邑縣人,就像是秦國曆代相傳而來的守陵人。
驪邑很小,相比華陰縣要小得很多,扶蘇來到這裡才發現此地很是凋零。
難怪驪邑縣的賦稅很少,這裡只有薄田幾畝,人口稀少,老人居多,孩童卻少。
扶蘇是被秦軍的騎兵護送而來的,因此當這裡的人們見到秦軍也都紛紛站起身行禮,他們神色不卑不亢。
他們應該與櫟陽的秦人一樣,是最古老的一支老秦人。
從驪邑走過時,這裡安靜得出奇,就連這裡的孩子也都不哭不鬧,看到有騎兵路過,孩子們也都肅然站到了一旁。
隊伍停在一個老人家面前。
田安上前與對方交談了幾句。
扶蘇注意到這個老人家年事已高,但他手中的柺杖用料應該是十分好的。
這位老人家與田安交談了幾句之後,扶蘇注意到對方的目光也朝着這裡看來,目光中沒什麼敵意,但也說不上是好意。
像是自己這一路兵馬就不該來這裡,也不該來打擾他們。
扶蘇又看到了幾個婦人正在擦拭着一個秦軍的石像,再一想那就不是兵馬俑嗎?
等田安回到隊伍,辛勝這才領着隊伍離開了這裡。
“是我們打擾他們了?”
田安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村子,隊伍已經走遠了,這纔開口道:“他們見過太多死去的秦國宗室中人,不歡迎外人,等到這裡的人死絕了,請公子將這裡換個名字,往後讓新民遷入此地。”
“那裡的孩子與年輕人怎麼辦?”
田安解釋道:“年輕人會離開那裡的,這是那位老人家向公子所求,將來拆了此地。”
扶蘇覺得很奇怪,怎麼還會有人不想發展,還會請求拆了自己的家鄉。
不過,扶蘇能夠想到的一個可能就是此事……事關歷代秦王陵寢,也事關始皇陵,這關中並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夠隨意涉足。
田安低聲道:“他們覺得歷代秦王的身後事交給公子最好。”
咸陽,蜀中的軍中校令李由又一次給咸陽送來了軍報。
丞相府內,李斯接過軍報,看着其中內容,軍報所寫的都是軍中事宜,依舊沒有關於他這個親爹的隻言片語。
連一封家書也沒有,好在知道這個兒子還活着,並且繼續用蜀中的糧草輸送給南下的大軍。
李斯看到了靈渠二字,監造官祿奉公子扶蘇之命,將此渠賜名靈渠。
如今,開挖靈渠徵調軍民十萬人,其中有六萬人是南方俘獲的寨民,現有靈渠長二十餘里,到現在還未挖通。
用了兩年時間,動用數萬人,這半條靈渠倒也足夠秦軍輸送糧草所用。
“丞相,這是公子近來的行狀。”
李斯拿了幾卷文書,快步離開了丞相府。
章臺宮,嬴政正在看着從北方送來的戰報。
一個內侍腳步匆匆來到一旁,在始皇帝身邊,低語了兩句。
嬴政依舊看着戰報,微微頷首。
內侍會意之後,就腳步匆匆地走向殿外。
章臺宮開闊且有些昏暗的大殿內,這裡依舊很安靜。
李斯帶着文書走入大殿中,行禮道:“陛下,這是南方送來的靈渠建設文書。”
嬴政依舊看着戰報沒有擡頭。
“還有公子扶蘇近來的行狀。”
嬴政道:“放邊上。”
李斯將捧來的幾卷文書,放在桌邊。
嬴政收起北方的軍報,看起來李斯帶來的文書,問道:“陡門?”
李斯回道:“南方的河流與關中不同,山地居多,需要鏵嘴分水,再用陡門蓄水,放水來調節水位,讓船隻能夠翻過高低不同的河面。”
一邊說着話,李斯用手演示着水位高低的變化。
嬴政讚歎道:“好智慧。”
李斯行禮道:“斯也如此認爲,都水長祿監造靈渠,一身好智慧,讓大軍糧草能夠通暢運輸。”
內侍端來了今天的飯食,今天吃的依舊是麪食。
嬴政吃着面,一口面咀嚼下肚,又道:“朕記得,當初這個都水長祿是跟着扶蘇修建咸陽橋的?”
“臣記得當初陛下讓公子修建咸陽橋,那時公子去御史府翻閱了歷代關中水利的記錄,公子就發現了這個工匠,並且與他共事修建咸陽橋。”
嬴政頷首,道:“朕記得南下修渠之事是馮去疾引薦。”
李斯回道:“正是。”
“你早知扶蘇手中有如此人物,你怎不引薦。”
李斯尷尬一笑,若說監祿是公子扶蘇手下的工匠,那應該是公子扶蘇引薦,怎麼都輪不到自己的,而且在早些年也是馮去疾給監祿各種活做。
看到李斯爲難的神情,嬴政又道:“靈渠修建不能停下,建設郡縣,所需所用蜀中全力相助。”
李斯行禮道:“臣這就去安排。”
言罷,李斯腳步匆匆走出章臺宮,剛穿好鞋履就遇到了來這裡的公子高。
“高,見過丞相。”
這位公子十分恭敬地行禮。
李斯也行禮,道:“斯見過公子。”
高提着一個食盒,又道:“丞相是來向父皇稟報國事嗎?”
李斯頷首。
高又道:“父皇還在處置國事,高就不去打擾父皇了,等父皇忙完國事了,高再將這些烤肉交給父皇。”
李斯笑道:“公子快入殿吧,陛下正在用飯。”
高又看向殿前的內侍。
內侍笑呵呵地將這位公子迎了進去。
李斯穿好鞋履,整了整衣襟,腳步匆匆地走下石階。
大殿內,嬴政還在看着扶蘇近來的行狀,又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來到了面前。
高將食盒放下,笑着道:“高與妹妹陰嫚烤了一些肉,給父皇送來。”
本來嬴政就在吃着面,道:“端來吧。”
高將一些烤肉端給父皇,又道:“聽說以前兄也時常會給父皇送吃食,不過現在兄不在宮裡,高每每想到兄長以前的事,就給父皇帶來了。”
嬴政吃着兒子公子高送來的烤肉,肉烤得很薄,還有些蔥姜味。
見到父皇正在嚼着肉,高滿臉的期盼。
嬴政緩緩點頭,道:“好吃。”
高咧嘴笑了笑,道:“還怕父皇不喜。”
又見父皇正在看着文書,高又道:“父皇,兄長何時會回宮?”
嬴政咀嚼的動作稍停,又道:“入秋之後,也可能是來年。”
高整理着碗筷,道:“父皇與兄長都好辛苦。”
言罷,高又站起身道:“兒臣就先回去了。”
嬴政還在看着文書,緩緩頷首。
高走出了章臺宮,回頭看了看大殿內,又望向渭南的方向,而後邁着腳一步步走下臺階。
陰嫚就殿外等着,她見兄長高回來了,走上前問道:“父皇用過飯食了?”
高回道:“父皇用過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敬業縣吧。” 陰嫚道:“好呀。”
高又道:“我要多學,等我學到了本領,我也要幫着父皇與兄長治理國家。”
關中從四月開始步入了夏季,漫長的夏季就要到來了,田地裡勞作的人們依舊不少。
而關中以南,過了終南山一路向南,越過蜀中,經過一片茂密的山林,趙佗來到了一處江邊,詢問道:“這是哪裡?”
一旁的嚮導回道:“楚地的人稱這裡爲湘水。”
趙佗神色不悅地擡頭看了看今天的烈日,繼續帶着隊伍沿着江走,他與屠雎的進攻方向不同,他是從東南一路朝着西南打的,打了小半年纔到了這裡。
隊伍行進了一段路,眼前的景色開闊且平坦了不少,眼前是大片的水田,而且水田中已種下了大片的秧苗。
趙佗訝異道:“此地竟有如此良田。”
那楚人嚮導又回道:“此地向來是糧草頗豐。”
正說着話,一隊秦軍上前來詢問,趙佗自報身份之後,便被引入這片江邊。
趙佗問道:“屠雎與都水長祿在何處?”
“回趙將軍,該是在離水。”
靈渠就是要將湘水與離水連成,形成一條水路。
離水又是灕江,湘水便是湘江,兩條河流連通貫通南北水系,趙佗看着手中的地圖,蹙眉道:“走,去離水。”
七月的夏日,離水河邊,監祿用河水洗了洗臉,他望着眼前一座座如同竹筍般的大山。
藍天白雲下,這些林立的竹筍山尤其的美麗,還有腳下這條清澈的離水。
監祿讚歎道:“此地的山水,真是美麗。”
後方的士兵打死了一隻蚊子。
護送監祿來到離水的隊伍其實並不是多麼規整,多數甲冑都不全,因這兩年南下打的零零散散的戰鬥實在是太煩人了。
再者說,出行兩年,在外奔波兩年不停歇,還能有一件完整的衣衫就算不錯了,南方的山地林地走了兩年,腳下的老繭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從蜀中出來時這支大軍還十分有氣勢。
出來兩年,人被這山這水……還有那一片片的山林折騰得沒了脾氣,就連身上連一塊乾淨且完整的布都沒有了,人都快成野人了。
就連監祿身上也是破布迭着破布,勉強能穿。
衆人紛紛走入河邊的一處林地裡乘涼,監祿聽着四周將士們拍打蚊子的聲響,他拿出一卷圖,仔細查看着,此地距離西甌很近,越人將此地稱爲桂林,這地方很美,秀麗的山峰,蜿蜒的江水,令人看了就想在這裡這住下來。
監祿躺下來休息着,聽着周遭士兵們的言語。
“你說你還回去嗎?”
“這一路走來太難了,不想回去了,想在這裡找個女子留下來住着了,軍中既要人留下來墾田屯田,那就留在這裡,我們幾個再好不過,罷了就這樣了,不想回去了。”
“家裡還有爹孃……”
又有人一人說道。
另一人道:“你爹孃又不止你一個娃,等靈渠挖好了,你想家了沿着靈渠往上走,到了都江堰就能回關中。”
監祿面帶笑容,手中這五百兵都是跟隨自己挖渠,他們不怎麼會打仗,甚至還有個生兵連人都沒有殺過。
不過跟着自己挖渠,不用殺人,他們一路上偶爾遊玩,偶爾帶着人挖渠。
只是這一路挖渠,長途跋涉,從蜀中一路到桂林,他們這些少年人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頭。
桂林這個這個名字很美麗,監祿稍稍睜開眼,望着遠處的山水,有那麼一瞬間,監祿也想留在這裡了。
不過,監祿又想起了離家之時,那隱約可聞的抽泣聲,兩年半了,他不曾忘記,他也想家了。
稍稍感傷了片刻,監祿就被少年們粗鄙的話語惹笑了。
“聽說這越女野得很。”
“你不就喜歡野的嘛!”
“你孃的!”兩個少年人說着說着就扭打在了一起。
“都水長!”一個少年湊到監祿身邊,道:“我們還要挖渠多久?”
監祿道:“你們要再這麼懶散,還要再挖兩年。”
聞言,那少年面露苦色。
監祿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一張張臉,低聲道:“你們要是勤快一些,多徵些人手,說不定來年這個時候就已歸家了。”
少年人聞言,他對身後的人大聲道:“都水長說了!我們來年就能回家了。”
林中傳來了一片歡呼聲,監祿靠着樹幹坐着,來年回家……不知不覺出來這麼久了,即便來年回家,爲了挖這條河渠也要用了三年的時間。
衆人正休息着,一隊騎兵也正朝着這裡而來,戰馬數量不多,甲士不少。
監祿快步走到河邊,朗聲道:“都水長祿在此,敢問是哪路兵馬?”
領頭人翻身下馬,道:“蜀中來信,命都水長全心修建靈渠,人力物力蜀中全力相助,始皇帝詔命,命都水長主持此地事宜,建設桂林郡。”
“臣領命。”
言罷,一車車的糧草被運送到了近前。
眼下,靈渠自然還沒有挖到離水,監祿先一步來這裡是爲了從離水往北挖,連接正在南下開掘的靈渠,兩頭並進開挖。
監祿收到文書便行禮送別。
這支從蜀中而來的隊伍順着離水南下,多半是要給屠雎送文書。
監祿讓這裡的少年人都搭幾間草蘆,先在這裡住下來,而後監祿看着丞相送來的文書。
“都水長,我們什麼時候開挖離水?”
監祿低聲道:“先住下來。”
“都水長,你不是說我們越勤快就能越早回去。”
監祿看着始皇帝的文書,始皇帝將這裡取名桂林郡,看向身邊的少年人。
身爲大秦的都水長,身爲官吏,自然要爲靈渠這個工程負責,監祿神色嚴肅地道:“這兩月是雨季,等雨季過去了再開挖。”
接下來的兩天,此地果然下起了大雨,一羣少年坐在草蘆下,大風吹來漫天的雨水灑在了河邊上,後方的林中也傳來了密集蛙鳴聲。
這些天夜裡,衆人都是聽着蛙鳴聲入睡的。
夜裡,監祿看着一個個剛睡下的少年人,這些孩子十五六歲就跟着自己南下,轉眼間也都十七八歲了,兩年少年時光就這麼過去了,將乾草蓋在他們身上,以免他們着涼了。
南征這兩年,實在是苦了這些孩子,南征不比中原,在中原打下一個地方還能找到屋子住,而進了南方的山林中,哪有這麼多屋子,也沒有太好的食物。
監祿覺得自己的兒子也該有他們這般大了,家裡的孩子也十五歲了,離家時孩子才十三歲。
半月後,雨水停歇,接連晴朗了五天之後,一隊隊少年人聽從都水長吩咐,跳入離水中游着,試探着離水的深淺。
又有一支兵馬走到這處河邊,來人正是秦軍將領趙佗。
監祿上前迎接道:“祿見過大將軍。”
“末將總算找到都水長了。”說着話,趙佗讓人帶來了幾個生病的士兵,又道:“聽聞都水長能夠治病,有勞了。”
監祿上前看着幾個病員的情況,一邊道:“離開咸陽時公子扶蘇給過祿幾卷書,是治療水土不服,腹瀉與發熱之症的藥經,祿能治。”
趙佗重重拍了拍他的後背,忽然覺得這個都水長其實很瘦弱,道:“有勞了,都水長受累了。”
監祿從草蘆拿了一個包袱,包袱中是一些乾草藥,又道:“南征以來衆將士都受苦了,祿這點事算不得什麼。”
趙佗道:“屠雎何在?”
“在西甌。”
“他帶着大軍倒是平定了不少地方,老夫要去攻打何處?”
“屠雎有意往西南而去,將軍可去東南。”
“東南?”
監祿又匆匆去了一趟草蘆,回來時拿了一卷圖,他指着圖上的一條河流道:“此爲鬱水,鬱水後半段乃是西江,西江入海的方向就是東南,大將軍沿江水走便能到東南。”
趙佗看到對方的圖紙十分詳盡,這是他自南下以來,看到的最詳細的地圖,見對方要收起地圖。
“此圖是從何而來?”
“公子給的,祿還給屠雎將軍畫了一卷。”
注意到趙佗火熱的目光,監祿道:“祿給大將軍也畫一份。”
趙佗鄭重行禮道:“多謝。”
“公子給祿的此圖主要是用來辨明河流走勢,至於沿途是否有人聚居之地,祿也不知,將軍還是要謹慎爲好。”
“末將明白,有勞都水長了。”
……
此時關中,烈日當頭幾乎是要將大地烤熟。
當初的籬笆小院勉強有了圍牆,潼關城的建設依舊沒什麼大進展,青臂還在帶人修建着河堤,用他的話來說不修河堤就修不成潼關。
扶蘇搖着手中的蒲扇,低聲道:“這炎炎酷暑,唯有望不盡的糧食,能夠解我心中暑意。”
田安也在搖着蒲扇道:“聽說敬業縣與大荔縣的人都去豎井下避暑了,說是頗爲涼快。”
辛勝道:“那豎井下擠滿了人,各種味混在一起,太薰。”
扶蘇頷首道:“還是去河裡洗洗好。”
“恩,末將也覺得去河裡洗一洗較好,這就去給公子抓兩條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