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馮去疾回到丞相府,也讓人帶來了洞庭郡與長沙郡的戶籍冊。
隨後張蒼也來到了丞相府,開始向丞相李斯講述着他近來的成果。
天色漸晚,丞相府的官吏一個接着一個離開這裡之後,扶蘇依舊坐在這裡。
直到天色快要入夜的時候,扶蘇這才離開丞相府。
不過離開的時候,手裡還拿着卷宗。
夜裡,高泉宮內,夫妻兩人用過晚飯,扶蘇得了空閒就喂着魚池邊的鹿。
來高泉宮的鹿一共有十二頭,其中還有五頭小的。
扶蘇坐在魚池邊耐心地喂着。
不多時,幾頭小鹿正在用頭輕撞着棠兒的膝蓋,她正被這些小鹿逗得直笑。
王家的婆婆正看着這一幕。
田安走來道:“敬業縣送來了不少芹菜。”
王婆婆坐在胡凳上,一邊剝着嗮好的豆子,低聲道:“夫人,她如今只能吃得下公子做的吃食。”
田安坐在一旁,應聲道:“嗯。”
要吃豆漿就要曬豆子,撿豆子是一件很累的活,這些事平時都是田安親自做。
交給高泉宮的其他人,豆子就會撿不乾淨,如果高泉宮的邊邊角角有豆子遺漏,田安就會大發脾氣。
喂好了幾頭鹿,扶蘇坐在高泉宮殿內,還在看着長沙郡與洞庭郡的戶籍冊。
王棠兒走來,看到一旁的卷宗,翻看着又問道:“爲何這麼多名字被圈起來了。”
扶蘇道:“睡不着嗎?”
王棠兒坐在一旁道:“坐會兒就去睡。”
扶蘇將這些圈着的抄錄下來,而後寫着後續的優待,給每一戶人家做好卷宗。
讓他們的孩子或者是他們的家人多一些田地,以及免除徭役。
扶蘇正在寫着,再側目看去,便見到妻子坐在一旁已睡着了。
讓王婆婆扶着她休息,扶蘇繼續寫着批註與名字。
翌日早晨,今天的廷議尤爲安靜,只有丞相李斯一直在講述着國事。
廷議結束之後,扶蘇看着衆人三三兩兩走出大殿,入秋之後的第一場廷議倒是十分安靜。
離開大殿時,扶蘇又聽到了衆人的議論聲,說的是渭南郡的事。
收了夏糧之後,渭南就趕着早秋時節種下了糜子,今年的秋雨就要來了,衆人的議論中認爲即便是種下了糜子,其實也沒多少收成的。
李斯站在章臺宮前的臺階下,行禮道:“公子。”
扶蘇停下腳步,道:“老師,我昨晚還在想着如何給南征戰死的將士們撫卹。”
李斯道:“臣思量過了,會給比往年的撫卹更多,還會免除徭役。”
扶蘇知道,老師所說的應該是更役,所謂更役是每年地方上的勞役,這種勞役多數是修路與築城,除了更役還有謫戍,所謂謫戍是一種懲罰性的徭役,比如修長城與修陵墓。
大秦的兵役與勞役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並行,兵役與徭役是一起的,可以一起執行。
立有軍功的將士,是可以免去家裡的勞役的,並且這種免除勞役的權利,可以從生前延續到死後。
這記錄在秦律的軍爵律上:“從軍當以勞論及賜……其已拜,賜未受而死及法耐者,予賜。”
扶蘇與李斯一邊走着,一邊討論着。
在南方各地立碑,來記錄戰死者的名字,這是扶蘇額外向丞相要求來的。
不過李斯說卷宗上會一直記錄着,並且也不會遺失。
但扶蘇還是要求,立碑刻名。
丞相府內,一如既往地繁忙。
王賁今天又沒來丞相府當值,說是身體不適。
身爲少府丞的扶蘇自然而然地就接過了少府令的職責,代爲處置少府的一切事宜。
一邊看着手中的卷宗,扶蘇問道:“今天廷議說起修長城的事,怎麼不見淳于越出來反駁。”
程邈回道:“那位博士多半是在應付自己的事。”
“何事?”
“上郡那邊有些傳聞,說是周青臣一直都在勸導那些頑固的博士一起擁戴始皇帝,他說始皇帝做得沒錯。”
扶蘇道:“響應他的博士多嗎?”
程邈搖頭道:“其實並沒有多少,反而有不少齊魯博士說他鼠首兩端,淳于越覺得此人可悲。”
“也就是說這個周青臣要投效丞相了?”
程邈將一摞竹簡放在書架上,頷首道:“是呀,在傳聞中這個周青臣就是膽小之輩,如今淳于越之流對他頗爲鄙夷。”
“臣還聽說了一件事。”
又聽張蒼講話,扶蘇好奇道:“什麼事?”
張蒼道:“丞相手下有一小吏,平日裡丞相見其靈醒就讓他平日裡做一些遞交文書的事,據傳聞是丞相的故人之後,這位丞相故人想讓他的孩子拜淳于越爲師,因此遭丞相記恨,如今便派往上郡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丞相李斯與淳于越之間的對立絲毫沒有化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扶蘇從袖子中拿出三顆已放涼的茶葉蛋,分給程邈與張蒼一人一顆。
擱下手中的文書,扶蘇又問道:“你們兩人平時這麼忙,怎麼還有閒心聽到這麼多事?”
程邈解釋道:“是李由說的。”
扶蘇瞭然,既然是丞相的兒子說出來的,那就說得通了。
李由的叛逆期有些漫長,成婚之後依舊在叛逆期。
三人坐在丞相府,吃着茶葉蛋低聲交談着,卻見一人腳步匆匆而來,對李斯說了南方的事。
扶蘇隱約聽到一兩句話,正因始皇帝與丞相李斯決定讓趙佗留在南方與任囂一起治理越地,此人擔心趙佗不臣之心。
傳聞越地有五嶺天險,趙佗若有反心,就可以依靠山險,阻隔南海,山險橫貫東西長達數千裡。
對此,李斯怒喝其動搖軍心。
那人再一次行禮道:“丞相三思!”
李斯喝道:“退下!”
見到丞相發怒,那人狼狽地離開了這裡。
如今的大秦還是有很多忠直之臣的,其實這個小吏說得並沒有錯。
半月之後,當戰後撫卹的文書發放出去,關中又一次迎來了秋雨。
扶蘇坐在高泉宮,等待着大雨過去之後。
雨勢很大,宮殿的屋檐下那羣小鹿正擠在一起,它們都擡首看着漫天的雨水,這些鹿被養得很有靈氣,它們像是提前察覺到了這一場大雨,在下雨前就躲在了屋檐下。
殿內的妻子正在準備着出行的衣着。等大雨轉成了小雨,田安就知道可以出行了。
田安對這關中的秋雨十分了解,就像他對關中的孩子與泥土一樣瞭解,他老人家看了關中數十年的秋雨,十分了解秋雨的秉性。
甚至他老人家可以斷定,下一場秋雨就在今晚。
等妻子收拾好之後,扶蘇便帶着她去敬業縣。
身爲公子夫人,需要對公子的家底知道清楚,至少公子的私產有哪些,她是需要知道的。
扶蘇坐在車駕內,看着身邊的妻子正在往外張望着,當她見到敬業縣外的一大片田地,驚訝道:“這都是公子的?”
扶蘇解釋道:“父皇賜的,老師給劃的地。”
她驚疑道:“怎麼入秋了,田地裡還有這麼多人在勞作?”
扶蘇解釋道:“早秋時,他們就打算種一批秋糧出來。”
田安道:“公子,章郡守與郡丞就在路口。”
扶蘇道:“就在路口停吧。”
車駕住行,護送的兵馬當即散開,將四周圍了起來。
近來這一年間,扶蘇很少來村子裡走動,這裡的一切事宜,也都是章邯在安排。
見到公子來了,章邯行禮道:“公子。”
得知公子夫人今天也要來,章邯還讓自己的妻子帶着村中的婦人前來陪同。
扶蘇看着自己的夫人被狸奴兒牽着手,與衆多婦人說着話。
看了一會兒,還有王婆婆與婢女護在一旁。
見棠兒投來一個眼神,眼神是放心的意思。
扶蘇當然是放心的,棠兒自小在頻陽長大,她並不是在咸陽城長大的,因此村縣裡的一切對她來說並不陌生。
扶蘇收回目光,正好問問村子裡的情形。
走入村子裡入眼的是一排棕色與黑色的狗。
叔孫通見它們還湊上前,在公子身邊徘徊着,就笑道:“它們還記得公子。”
扶蘇見到了村子裡的學舍,村子裡就有不少的孩子在讀書,自春秋戰國以來,進入學舍讀書都是極其昂貴的。
“孩子似乎比以前少了?”
叔孫通回道:“村子裡的孩子就這些,當初留下的孩子有的學到一半時他們的家裡人付清糧食就接回去了。”
扶蘇道:“有什麼困難可以與我說。”
叔孫通行禮道:“臣想要教更多的孩子。”
扶蘇錯愕道:“你教得過來嗎?”
聞言,叔孫通開始解釋他的教學方式,他教會了一羣孩子,當年的那羣孩子現在都十五六歲了,而且也能教更年幼。
從上至下,十六歲到十歲的孩子,其中十六歲學成的孩子還是少數,絕大多數的學子集中在十二三歲的年紀。
叔孫通在教的弟子其實並不多,只有十來個,而餘下的年幼學子,就是那十餘個年長的學子在教。
反而他老人家自己,落得一個清閒。
叔孫通行禮道:“臣想要讓渭南各縣更多的孩子來學。”
扶蘇道:“整個關中如何?”
聞言,叔孫通愕然。
扶蘇改口道:“我說笑的。”
叔孫通放鬆一笑,行禮道:“就教渭南的孩子,臣還是能應付的。”
“好,此事章邯將軍吩咐給各縣。”
章邯點頭稱是。
現在章邯應該叫章郡守,只不過扶蘇一時不好改口,就繼續稱呼章邯將軍。
扶蘇走到田地邊,觀察着剛長出來的糜子,道:“我西戎的諸多記錄中見到過,西戎人也會種植糜子是嗎?”
章邯回道:“確有此事,糜子最快只需要六十天就能成熟,一季之內甚至還可以與豆子輪種,若在春夏季節種糜子,會有候鳥來吃,那些鳥尤其喜糜子的籽粒,況且糜子不挑地,沙地,旱地都能種。”
“臣在渭南種田已有五年,想着在早秋時節種一些糜子,聊勝於無,況且入秋之後少了蟲鳥禍害糧食。”
扶蘇下意識看了看天,這個時節連候鳥都離開了關中。
秋雨剛下過,天空還是陰沉沉的,好像真的如田安所言,這場雨還會接着下,入夜之後,秋雨還會再來。
扶蘇走回村子裡,這裡搭建了一個巨大的棚,這個棚有一部分空間是用來做馬廄的,如今的馬廄中只有兩匹戰馬,郡守與郡丞一人一騎。
這戰馬都是登冊在案的,秦對戰馬的管制十分嚴格。
戰馬在馬廄養的很不錯。
章邯道:“這戰馬還是少府令讓人送來的。”
扶蘇看出來了,其中一匹就是天山馬,只不過扶蘇沒有當場說破,心中暗暗記下了那位岳丈的心意。
而在馬廄邊上,則是一駕駕的紡車,現在婦人們都已停止了勞作,扶蘇見到妻子的身邊圍着婦人們,她也在學着這種紡車的用法。
這些紡車多數都在章邯請工匠按照先前田安改造後的紡車,仿製出來.
這樣的紡車在此地有三十駕。
若放在平常,這些紡車根本不會停,這是除了叔孫通的教書以外,敬業縣的又一大進項。
到了夜裡,扶蘇與夫人留在了這裡用飯。
整個敬業縣的人就快將公子夫妻兩人捧起來,就連這對夫妻坐在那裡,村裡人都快要叩拜了。
因公子實在是對他們,對渭南的人太好了。
就連辛勝將軍也來了,甚至送了一道河鮮,作爲佳餚進獻給公子。
這是王棠兒第一次來到這裡,成婚之後居於高泉宮並不知道公子在外的私產,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了丈夫的成果。
也是第一次見到了原來丈夫有這麼多的人心擁護,站在這樣的丈夫身邊,她心中感覺特別的驕傲。
就像是當初的爺爺與父親得勝歸來那樣,令她高興。
村子裡的宴席沒有酒水,這場宴席也說不上是宴席,衆人僅僅只是吃着面,一碗羊肉面也能吃得痛快。
臨走前,扶蘇扶着夫人坐上了車駕。
“公子!待來年開春之前,潼關的城牆與城樓必定砌好。”
扶蘇道:“好,待入冬,我定來潼關與你飲酒。”
青臂朗聲道:“臣領命。”
扶蘇坐上了回咸陽的車駕,田安嘴裡還嚼着蒜,親自一揮馬鞭,馬車便向着咸陽而去。
正如田安所言,入夜之後,果然又下了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