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像是天生的
言罷,辛勝捧在手中的書也一直沒有放下,繼續看着。
在潼關住着,辛勝可以看公子閒暇時所寫的書,公子扶蘇學着軍中本領。
田安低聲道:“所思所慮太遠了,是田安老了。”
辛勝道:“多看看書,你就不覺得老了。”
田安笑着道:“好呀,那就多看看書。”
如今陽光正好,辛勝坐在籬笆外,覺得陽光有些刺眼了,就用手中的書擋住陽光,正好繼續看着書。
辛勝知道,就算田安這麼說,他這人寧可多在這裡建一堵牆,也不會選擇去看書的。
四月的午後,陽光總能把人照得很溫暖,正值四月下旬,那些工匠依舊沒有回潼關。
扶蘇也沒有去催促他們,今天策馬來到黃河的對岸,這裡是渭南正在開墾的田地,田地裡依舊有數不清的人在忙碌。
人們聚居在一起,而田地則阡陌連成片,一眼幾乎看不到頭。
程邈穿着粗布衣衫,赤着腳踩着田埂快步跑來,他寬鬆的麻布衣衫後背還有被汗水浸溼的痕跡,他道:“公子,我們把屋子也都建起來了。”
程邈所指的方向就是新建的縣,他解釋道:“張蒼將大荔分爲東西兩地,大荔西縣是原本的臨晉縣,東邊就是新建的大荔東縣,東西兩地共用一個縣衙,張蒼還要在此地設十個亭三十個鄉。”
一邊說着話,程邈的臉上都是笑容,他這輩子還沒做過這麼大的事。
他又道:“先前右相親自來此地看望,說是公子眼光很好,此地本就是渭水與洛水的交匯之地,更與華陰,潼關,驪邑接壤,如今河渠開挖又會讓此地更爲富饒。”
沒有敬業渠之前,這裡還是較爲荒蕪的,因洛水河灌溉不到,可偏偏此地又是秦東一片開闊平原。
上好的平原沒有水源,就像是一個面容姣好的美人,沒有食物充飢而長得乾瘦,浪費了如此好的底子。
所以開挖的河渠,讓此地有了水源的補充,就能夠發揮出充分的平原優勢。
扶蘇跟着程邈,在這裡看着此地的變化,目光看去見到了一個新建起來的村子,這個村子有個很好的名字,叫作新安。
新是代表新來的意思,而安則是安寧之意。
村子裡沒什麼人,多數人都去田地裡勞作了。
程邈一手拉着繮繩,他給公子牽着馬兒一路走着,又道:“張蒼將這些人遷入關中,這些人想要在關中過得好,就要付出比原本的秦人更多的辛苦,他們需要上繳賦稅,他們不勞作以後就會餓肚子,他們不繳納賦稅,就會被趕回去……”
扶蘇知道,有些話老師不會對自己這個公子說。
對大秦的公子,老師還是有保留了,就像是對丞相李斯,老師還是有所保留。
一直以來張蒼看似木訥,其實他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不會做多餘的事,也不會說多餘的話。
就像當初丞相領着老師來到了高泉宮,若不是丞相提點,張蒼多半是一句話也不說的。
從程邈口中,扶蘇聽到了一些張蒼不會對外說的話。
這些也都是因張蒼知道,程邈在秦廷幾乎沒有朋友。
所以程邈不會對其他的外人說。
可張蒼應該也沒想到,程邈會將這些話對自己這個公子說,而且程邈極其信任他眼前的公子扶蘇。
當初在洛陽遷民時,張蒼就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他面對各縣的農戶阻攔雙方几次就要動手。
好在張蒼還能調動洛陽的兵馬,在這個田地比人口多數十倍的天下,中原各地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人口都快打完了。
很多田地都沒人種,各縣的大農戶幾乎都有自己藏匿的隱戶,那些隱戶就是耕田的人力。
而張蒼看重的就是這些人,在別人眼中他們可以是隱戶,在張蒼眼中他們是貧民。
程邈道:“臣問過張蒼,說他當初少要一些人就好了。”
扶蘇依舊走在這個安靜的村子裡,每一間簡陋的屋子都是空的,又道:“張蒼是怎麼說的?”
程邈道:“張蒼遇到了一個人。”
“什麼人?”
“那個人叫作婁敬,原本婁敬常與毛亨飲酒,算是酒肉之朋,毛亨說婁敬一身的才智卻不能入秦爲吏,婁敬說他生得不好,現在始皇帝一統六國,若列國還在他婁敬多半也能在列國名仕之中有一席之地。”
程邈接着道:“張蒼遷民並不順利,婁敬勸他不要忍讓,而後張蒼真的殺了幾個人,之後的遷民又殺了一些人,遷民纔會順利,要回關中時,張蒼想讓婁敬一起回來,張蒼說公子扶蘇賢明,婁敬聽聞過公子事蹟,但覺得公子扶蘇如此人物,不需要他輔佐。”
扶蘇也是穿着草鞋,下襬系在腰帶上,褲腿高高捲起,穿着粗布衣裳,看起來也像個農夫,笑道:“如此說,老師是想帶婁敬入秦的?”
“嗯,婁敬現在還與毛亨整日有酒肉相伴。”言至此處,程邈思索了片刻,道:“想要婁敬其人入秦,臣以爲須斷其酒肉。”
扶蘇錯愕一笑。
程邈說得實誠,他道:“酒肉亂人心智,當斷之,若婁敬還要酒肉,公子可藉此要挾,驅使他爲公子辦事。”
“此人很傲。”
程邈頷首。
這大概是列國時期留下來的遺風,就像是張儀,韓非,藺相如,哪一個不是傲得沒邊。
扶蘇招手叫來一個侍衛。
跟在後方護衛公子扶蘇的護衛快步上前,道:“末將在。”
“你去一趟洛陽,告訴毛亨好好招待婁敬,婁敬幫助我的老師完成遷民之舉,扶蘇一定報之。”
扶蘇又吩咐道:“現在就去吧。”
那位裨將快步跑到村子外,翻身上了戰馬就朝着洛陽而去。
程邈道:“公子大可以讓人將婁敬帶來。”
扶蘇嘆道:“治理天下……多難呀,一個婁敬怎麼夠。”
程邈頷首,行禮道:“公子志向高遠……”
“哎!”扶蘇打斷他的話,又道:“真的很難。”
程邈無奈一笑。
兩人從這個村子的村口正要走到另一個村子,見到一個老漢正在吃力地拉着一輛車,車上裝着的都是豆子。
三大袋豆子將車子壓得一邊傾倒,另一個輪子滑入溝渠中,老漢正在用力地拉着車,車子的輪子好幾次在田埂邊上下,怎麼都拉不上去。
扶蘇捲起自己的袖子上前,幫着這個老漢推車。
程邈見狀也一起推車。
老漢見後方的力道一鬆,車子往前走了兩步。
老漢幾步踉蹌這才穩穩停好,輪子也從溝渠邊拉上來了。
他回頭看去見到了一個年輕人,還有一些稍矮些的中年人,笑道:“多謝。”
扶蘇道:“老大哥,是纔要種豆子?”
老漢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解釋道:“我遷來得晚,別家都墾好田了,我纔到這裡,他們種了糧食,我才墾好田地。”
扶蘇道:“都種豆子嗎?” 老漢乾脆在田邊坐下了下來,回道:“縣裡的人說讓我們多種些麥子,當年到處都在打仗,老漢我年輕時從齊地逃到了趙地,又聽說關中遷民給田,老漢將家小託付給了家中兄弟,自己就來了關中。”
“大荔縣分了我十畝地,我趁着現在時節還早多種一些豆子,豆子長得快。”老漢又笑道:“要知道關中這麼好,以前就不用到處跑了,等今年糧食收了,老漢就將家小也接過來。”
此人的關中話不流利,還帶着一些鄉音,他拉着車還在哼着歌謠。
扶蘇遠遠地跟在這個老漢後頭,就見到他來到一片剛開出來的田邊,他打開一個袋子,抓起一把豆子,將豆子的種子播在開墾好的田地上。
已是黃昏了,扶蘇道:“我也回去了。”
程邈也回過神,向公子行禮送別,而後他正要朝着大荔縣走去,也不知道今晚叔孫通會不會送麪條來,要是今晚有面條吃要多放一些羊肉。
心中正想着,程邈一擡頭看向新建設的大荔縣方向,那是三五成羣的人們正在往村子裡走着。
而後他目光朝着田地方向看去,黃昏的紅霞下一羣羣的人連綿成片,他們正在回家。
這個場面很壯觀,因人實在是太多了,程邈愣在原地看到了原本空空的村子有了炊煙升騰而起,還有人們的說笑聲,還有打鬧的孩子們。
也不知爲何,程邈看到這種景象就會覺得心中很充實,這是以前在御史府沒有的感受。
夜裡,程邈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這裡是大荔縣的縣衙,如今還未定下縣令,張蒼全權處置整個縣的事宜。
叔孫通果然讓人帶來了麪條,程邈自己煮着麪條,又切了羊肉道:“那種油亮清澈的羊湯,公子是怎麼煮出來的?”
張蒼吃着麪條道:“不知。”
程邈發現自己怎麼也煮不出那種油亮清澈的湯水,也就作罷了,將煮好的羊肉撈出來,再將麪條也撈出來,攪和攪和就吃下了。
翌日,天剛亮。
潼關的黃河邊,田安正在河邊洗着衣裳,他正巧擡頭看去,就見到了一隊人正朝着這裡走來。
見狀,當即就有侍衛上前去詢問。
而後,侍衛再來回稟道:“他們都是先前回去的工匠。”
扶蘇正巧走出屋外,見到了朝着這裡走來的工匠。
辛勝正在啃着一張餅,見到這些工匠到了,他用力嚥下口中的餅,笑道:“哈哈!老夫就知道,他們一定會來的。”
青臂快步上前,行禮道:“公子。”
扶蘇接過田安端來的一碗黍米粥,坐在門口道:“家中的事可有安頓好?”
青臂招手讓他的家人都走上前,指着最小的孫女道:“這是臣的小孫女,這是臣的大孫子,那是臣的兒子,兒子的婆娘,還有臣的婆娘。”
一家六口人,扶蘇吃着粥注意到後方的工匠們也多數帶着家人們,扶蘇朗聲道:“你們的家事可都有安頓?”
後方的人都一個個回答着,有的異口同聲,有的低聲回答,還有的大聲回答。
田安微笑地看着這一幕,公子平日裡就很勤儉,身邊甚至連一個取樂的玩物都沒有,公子身邊除了書還是書。
讓田安最高興的是,他發現公子身上有一種氣勢。
這種氣勢不懼怕任何的猜忌與外界言語的氣勢。
好似,公子只要坐在這裡,就會有人爲公子效命。
田安想不起來公子是從什麼時候有了這等變化,大概是從李斯成爲丞相開始的?
思量了片刻,田安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應該是從公子接王翦入關開始的。
扶蘇道:“我聽這裡的老農說,每年的大水都會淹沒河堤,這潼關的河岸不夠高。”
青臂看了看黃河,又道:“我等願聽公子號令。”
扶蘇依舊端着碗,夾了一些醃蘿蔔放入口中嚼着,醃蘿蔔在口中發出脆生生的響動,咀嚼了片刻道:“過了農忙先修河堤。”
“臣領命。”
扶蘇道:“房子都給你準備好了,就在村子裡,你們先住下來。”
“謝公子。”
扶蘇頷首示意他們進村子。
今年的黃河水流很平緩,辛勝望着天道:“公子,今天恐怕有雨。”
扶蘇看着天上的雲彩,道:“老將軍,你們領軍之人都有這個本領嗎?”
“算不上本領。”辛勝道:“大概猜一猜,關中的天看多了,就有把握了。”
到了下午時分,扶蘇還在與青臂談着如何建設潼關城,正在商談着建設事宜,天邊就傳來了隆隆雷聲。
田安腳步匆匆地將爐子提到屋檐下。
再擡頭看去,屋外果然下起了雷陣雨。
青臂撫着花白的鬍子道:“如此雨水,是好事呀。”
關中的枯水期只有這麼三個月,臨近五月,又來了這場雨水,恰恰說明今年的枯水期結束了。
扶蘇思量着,趕在汛期之前給潼關修一修河堤,之後再看看汛期水流的高低,建設河堤,低聲道:“今年上游的洛水河的水流該會小很多,潼關該不會被淹。”
在華陰縣的縣誌中,每年的汛期,潼關被淹都成常態了。
在敬業渠沒有修之前,上游的田地還灌溉不到,下游的潼關動不動就被淹了。
這也導致這麼多年以來,潼關一直被忽視。
現在敬業渠修好了。
只要解決旱澇的問題,潼關就是一片福地,人們得知此地的優勢,自然而然就會將這裡建設起來。
當雷雨停下,青臂走到黃河道:“茀兒,下河!”
聞言,青臂的兒子在腰間繫着一根麻繩,手中提着一根杆子,當即就跳入了黃河中。
此時剛下過雷雨,河水很渾濁。
青臂的兒子叫作茀,茀是路邊的野草,這亦是土生土長的老秦人名字。
茀提着杆子時不時游上來換氣,隨後扶蘇看到一根杆子就被直直立在了河中央,上面還有刻度。
茀的兒子,也就是青臂的孫子,一直牽着繩子。
茀游到岸邊,他又拿起另外的杆子,在河中各個位置立好了杆子。
做好這一切,等茀走上岸,青臂道:“公子,眼前可知河水深淺了。”
幾個內侍走到籬笆邊,田安看了看還站在黃河邊的公子,從幾個內侍衛手中拿過包袱,打開包袱是滿滿當當的茶葉。
“這些都是從南山摘來的?”
幾個內侍點頭。
田安道:“回去吧,再回南山,來年帶更多的茶葉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