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都在琅琊越民的老族長的屋前休息了下來,即便是送了一塊青玉,還有稂在交談,這裡的越民依舊很警惕。
但聽過這裡的越民有過以往的遭遇,但也能理解他們警惕的原因。
人首先要互相認識,才能成爲朋友。
秦需要有本事的人,這種有本事的人,可以是擅長種田的農戶,也可以是漁夫,更可以是工匠,或者是力氣很大的人。
總而言之,扶蘇所堅持的人際往來的方式,原則上希望朋友能夠變得越來越多,敵人變得越來越少。
按照稂所言,以前的越民需要向齊王室年供百斛珍珠,才能容許這些越民在這裡生活,一斛大概是十鬥。
要知道,在關中就算是尋常人家,爲了將孩子送去敬業縣,讓叔孫通授課,一年拿出十五斗糧食,這都要各家咬着牙才能拿出來。
到了夜裡,扶蘇與稂走在海邊。
“他們真的每年能拿出百斛珍珠嗎?”
稂又道:“以前,這片海確實有很多的珍珠,但即便是在幾十年前,一年所採的珍珠也不可能過一斛,年復一年他們從未拿出過百斛珍珠,齊國王室當然知道,這裡的人們根本拿不出百斛珍珠。”
扶蘇從稂的話語中,感受到一種不太好的情緒,吹着海風回道:“正因如此,爲了更好的奪走他們的出海所得,纔會提出年供百斛的條件,真是無理又荒謬的要求。”
稂道:“正因如此,越民每每出海所得,齊王室都可以借不足百斛的理由,帶走這些越民的勞動所得。”
扶蘇道:“這也是他們擁有最好的船術,有着最好的游水本領,卻依舊貧苦的原因。”
稂微微頷首,又道:“他們說以前,這片海還是有不少珍珠的,可珍珠這東西越採越少,有些年他們不得不去更遠的海里採珠,正因如此幾乎每年都有游水本領高超的年輕男子,因冒險採珠再也沒有游回來,再後來越民們有了規矩,他們抗拒出遠海。”
這一點倒是從徐福的話語中可以得到旁證,徐福也說過越民很抗拒出遠海。
至於徐福小時候在海里撈到兵器就會被大人打,其一是尋常人家不能拿兵器,所以又丟回了海里,其二,則是越民不出遠海已成了他們的習俗,寧可貧苦的活着,也不願意族人身死。
這裡的越民不足千戶,丞相所言的遷越民三萬戶應該不只是此地的越民。
扶蘇在此地過了一夜,還聽稂說起了他最近的遭遇。
稂確實見過張良,不過只見過一次,後來他就去了楚地,在楚地並沒有久留,他就來琅琊縣,從到此地開始,稂在這裡有半年。
現在,稂能夠說一口熟練的越語。
說起他爲何會在此地,還從稂的熱心腸與善良說起。
稂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即便是面對張良,他也能表現出善意,願意與張良同行。
當初稂離開楚地,在來琅琊縣的路上,救了一個生病的孩子。
而這個孩子正是越人,稂也就被越人接受了。
也正是因這份善良,稂都是走到哪裡教書教到哪裡,這就像是無心插柳,在各地留下一顆顆種子,但不要求這些種子爲他做什麼。
因此,他也不會要求學子跟着他前往關中。
翌日午時,稂與幾個越民的男子用越語商談着,
扶蘇聽不懂越語,但可以通過徐福,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徐福低聲道:“老族長答應見公子了。”
在稂的引見下,扶蘇走入那間小木屋,在木屋內見到了一位枯瘦的老人家。
李由旁觀着這一切,他覺得公子太過禮賢下士了。
扶蘇覺得籠絡人心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當年齊王室這般對待越民,難道就是對的嗎?
準確地來說,這裡就是越民的家,幾百年前乃至吳國越國之前,越民就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了,這裡就是他們的家,能夠生活在這裡,這本就是他們應得。
扶蘇覺得是齊王室不該這麼對待這裡越民。
但面對一個強大的國家,對方有武器有大軍,越民如何與他們抗爭?
爲了生存,越民只能與齊王室在討價還價中,一步步退讓再退讓,沒了話語權,也沒了討價還價的權力。
周王朝時期的諸侯王,那些諸侯王所用的統治方式其實都差不多,往往就會忽略共同利益,或者是一味索取,不給回饋,扶蘇覺得這是一種錯誤的方式。
扶蘇覺得,他身爲秦公子應該主動與這些越民交談,主動與他們建立聯繫,或者是共同利益,又或者與他們建立友誼與信任。
齊國已亡了,最後一個齊王也被活活餓死了。
如今一統天下的是秦。
小木屋內有一股藥材的怪味,這種怪味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應該是日復一日的熬藥,將這間小屋薰成了這種味道,這味道在房屋的結構中,不論通風多久,只要關上門,藥材的味道就會若隱若現。
扶蘇向木屋內的老族長行禮。
老族長穿着破布衣袍,他低聲道:“你是秦公子?”
這位老族長說的竟不是越語,而是齊國齊地的語言。
扶蘇聽得懂,回道:“見過老族長。”
老族長嘆息道:“稂是公子的弟子?”
“不是我的弟子,是叔孫通的弟子,叔孫通是秦博士。”
老族長顯然是沒有明白秦博士是什麼概念,但還是道:“稂說過,過了今年他就要離開這裡,去北方的長城,戍守邊疆抵禦匈奴人了。”
扶蘇頷首。
“他一定要離開這裡嗎?”
聽語氣老族長是希望稂留下來。
扶蘇道:“稂還年輕,他今年才十九歲,他是敬業縣的縣民,他離家時軍中已傅籍,今年該輪到他入軍,這是他的義務。”
見老族長低着頭沒有言語,扶蘇又道:“老族長覺得稂應該留在此地,一輩子都留在這裡嗎?可他正值最鼎盛的年紀,如此廣闊的天地還未去看過。”
“戍守長城,會打仗嗎?”
“會。”扶蘇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又補充道:“匈奴人依舊在北方的邊疆徘徊,他們一直在積蓄力量,有朝一日匈奴人會南下越過長城,不戍守長城匈奴人就會直入中原,劫掠中原的一切,需要有人戍邊。”
“修建長城不只是爲了戍邊,我們還要北伐。”
“北伐?”
“我們要攻打匈奴人,我的老師是大秦的丞相,老師說過大秦與匈奴人早晚會有一場大戰,距離這場大戰不會太久的。”
老族長沒去過北方,他一輩子都在這裡,也不知道長城與匈奴人,他現在知道了,稂一定會被眼前這個秦公子帶走,而且稂也是有家,那孩子說過,他想念家裡的父母了。
老族長很喜歡這個孩子,他教會了越民很多,也會告訴越民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皇帝來這裡做什麼?”
“治琅琊,希望越民能夠遷入琅琊縣生活,往後你們與縣民一樣,只需要付出一樣的賦稅。”
扶蘇用剛向稂學會的越語,道:“不用再年供珍珠了。”大秦的公子說了一句話較爲口生的越語。
木屋內外,明顯安靜了下來,看來大家都聽懂了這句越語。
老族長擺了擺手,示意這位秦公子先離開。
扶蘇退出了這間木屋,隨後不少越民走入這間木屋,他們開始商議了起來。
僅僅只是三兩句話,扶蘇覺得光靠這些,不可能說服老族長。
餘下幾天,扶蘇都住在了這裡,幾乎每天都會有越民來問,問皇帝究竟問他們要什麼,以及越民將來會怎麼樣。
而扶蘇都會耐心的作出回答。
扶蘇從徐福的手中接過一顆珍珠,珍珠大概只有豆子這麼大,它確實很漂亮。
“你說齊王得了這麼多的珍珠,都用在哪裡了?”
徐福回道:“齊王室好奢,他們是列國最富有的王室。”
海浪聲依舊,扶蘇將這顆珍珠放在一旁,反正齊王室也不在了。
“公子,有人來見。”
稂站在門外稟報道。
讓人進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丞相最“器重”的吳公。
他站在屋外問道:“丞相已派出兵馬與船隻,要去虎夷山遷越民,讓臣來問公子此地越民如何?”
扶蘇道:“還請告知丞相,這裡的越民一切都好,遷民之事正在商談。”
吳公得到話語就離開了。
丞相派人來催了,徐福深知公子行事頗有耐心,並且善於規勸,但丞相不同。
丞相沒有這麼多耐心,丞相只想知道這些讓這些越民遷去琅琊縣,越民是從還是不從。
此地越民受了幾百年的欺壓,現在扶蘇想要送他們一樣東西,那就是真正的家。
首先,要給他們一個家。
其次,給他們足夠的優待,當然他們也要有付出。
扶蘇將丞相的詢問放在了腦後,餘下的幾天繼續與這些越民生活在一起,並且與越民一起出海捕魚。
當丞相真的派出了兵馬去了虎夷山,遷越民入琅琊時,扶蘇依舊不緊不慢地幫着越民改良船隻。
扶蘇與越民造出一種更輕便的船隻。
天氣越來越冷,始皇帝在琅琊臺居住了一月有餘。
扶蘇將漁民的生活困難分爲三個條件,海難頻發與漁獲易腐,工具低效。
無法解決前兩個,不過在第三個條件上,可以給予幫助。
當丞相第二次讓吳公來詢問時,扶蘇纔給出了回答,讓這裡的漁民繼續生活在這裡,將這片地界編入琅琊縣的戶籍中。
又過了半月,扶蘇再一次來到了琅琊臺,帶着衆多越民的請命來到了父皇的面前。
爲民請命對別人來說很難,對扶蘇來說很容易。
扶蘇站在琅琊臺內,向父皇與丞相說出了他的想法。
李斯看完了公子遞交的文書,準確地來說這是少府令遞交的文書。
嬴政道:“修繕琅琊臺還有不少事,要你這個少府令去主持。”
“兒臣告退。”
待公子離開,安靜的琅琊臺內,嬴政道:“你覺得如何?”
李斯擱下竹簡,道:“因地制宜,公子重設琅琊縣的規劃……也許更有裨益。”
公子扶蘇初任少府令這才一年,公子如今二十二歲還很年輕,加之大秦向來國事繁重。
李斯還擔心公子無力籌謀,甚至做好了一邊教導公子公子如何完成國家大事,一邊當好他這個丞相的準備。
不過累一些而已,也無大礙,眼前……讓李斯沒想到,公子明明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不僅僅眼光長遠,而且懂得籠絡一部分人心,用這一部分已籠絡的人心去影響更多人,從而獲得更多的人心。
並且公子還設置了琅琊縣官吏,由少府令直派。
琅琊縣文書可以直接送入的咸陽丞相府,讓琅琊縣繞過郡,直接與丞相府對接。
這明明是修建長城的舉措,公子用在了琅琊縣。
嬴政道:“扶蘇此舉既要人心,又要利益,他要將這裡變成第二個渭南郡。”
始皇帝一眼就看穿了公子沒寫在文書上的真實目的。
這位公子想要人心,要這裡的人們的擁戴。
聞言,李斯覺得始皇帝從這卷文書上,看到了公子扶蘇的野心。
李斯則是從這卷文書上,看到了公子扶蘇對未來數十年長遠規劃。
見始皇帝忽然有了笑容,
公子既有能力,又有野心,還會使用權力,又不瞞着始皇帝,李斯打心裡爲始皇帝高興,這是一位進取且善用手段的公子。
始皇帝不在乎公子扶蘇建設出第二個“渭南郡”,對始皇帝來說如何讓這個國家強大,纔是他真正追求的。
“此事,你要多幫助扶蘇。”
“臣明白。”
海風迎面吹入琅琊臺的大殿內,外面又下起了大雪。
齊郡的冬季很寒冷,今天下起了齊郡特有的冷流雪,夜裡大風呼嘯着,吵醒了正睡在搖籃中的孩子。
正坐在案邊,藉着油燈的燈光寫着齊郡規劃的扶蘇,連忙擱下筆抱起孩子。
哄一鬨之後,這孩子就不哭了。
爲了不吵醒妻子,扶蘇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筆繼續書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