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着的時候,屋外傳來了話語聲。
田安先是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跪伏在地上且現在名叫徐福的徐市,而後他快步走到屋外問話,“怎麼了?”
“這位博士要見公子。”
“你是哪位博士……”
屋外傳來了話語聲,田安再一次走入屋內稟報道:“公子,有一位叫韓終的博士求見。”
扶蘇重新坐下來,道:“徐福,你站着說話吧。”
聞言,徐福緩緩站起身,但也不敢擡頭,低着頭,躬着身。
面對公子扶蘇,徐福是真的心虛。
是因公子原本就是一個十分磊落的人,與其相比,徐福自覺得他不過是說着一些他都不能確鑿的故事,說着說着,他自己都信了……大概諸如此類的人。
得到公子的眼神示意,田安頷首將人領了進來。
扶蘇道:“你也坐吧。”
聞言,徐福在自己剛坐的位置上重新跪坐下來。
田安領進來的這位齊魯博士也是一箇中年人,其年紀看起來與徐福相仿,其人走入屋內十分恭敬地行禮道:“臣韓終見過公子。”
扶蘇道:“我知道你,你也是以方術士入秦任職博士的人之一。”
韓終道:“臣師承鄒衍。”
自詡師承陰陽家鄒衍的人太多了,先前的盧生也是這麼自稱的,只不過韓終入秦的年月很早,是與叔孫通那一批齊魯博士一起入秦的。
當初沒有將韓終送去上郡的原因,是因其人還挺本分的。
扶蘇道:“你們齊地的博士中,師承鄒衍的人還挺多,我也沒想到陰陽家的學說,在齊地相傳如此之廣。”
“公子,非是陰陽家學說在齊地相傳甚廣,是在稷下學宮有不少學子都學過陰陽家之典籍。”
扶蘇反問道:“齊地的尋仙之風很重嗎?”
聞言,韓終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目光求助的看向了徐福。
徐福回道:“公子,尋仙之風只在我等學子與當年的舊貴族之間有所盛行。”
“田安,賜酒。”
聞言,田安端來了酒壺。
韓終發現公子扶蘇十分平易近人,而且公子見識似乎很廣。
在尋仙一事上,韓終察覺到,公子似乎帶着些許鄙夷與輕視的態度,他便不再多言。
尤其是身側的徐福,他在面對公子的問話時顯得十分謹慎,對東海之事不敢多言。
韓終不知這種詭譎的氣氛是怎麼回事,但還是陪笑着。
扶蘇道:“我覺得知識是好的,但首先知識應該對社稷有用。”
徐福忙行禮道:“公子所言極是。”
既然公子賜酒,徐福與韓終不得不多喝幾碗,卻見公子滴酒不沾,兩人也不敢有二話。
直到公子讓兩人可以離開了,這兩位博士走到這處宅院外,才長出了一口氣。
午後,秋日裡的泰山,每當山風吹過時,還能聽到山林的沙沙聲,在泰山有一種花崗岩,眼前就有一塊漂亮的花崗岩,聽說是從泰山的頂上擡下來的,它被製成一塊石壁,此刻就鑲嵌在牆中,被父皇與丞相觀察着。
這塊石壁在陽光下竟然還泛着青銅的光澤。
見到是公子來了,李斯停下了話語,而是看向公子道:“公子與徐福談得如何?”
扶蘇解釋道:“談得不少,說起了當年陰陽家的鄒衍,還說了五德與九州之見,或者是黃老之術。”
李斯解釋道:“臣還記得,當年的燕昭王的老師就是鄒衍。”
嬴政的目光依舊看着石壁沒有開口。
扶蘇想起了老師所說的這位燕昭王,鄒衍有一個好弟子,這個好弟子是燕昭王,燕昭王重用蘇秦,樂毅,聯合數國伐齊,是造就燕國最鼎盛時期的國君。
鄒衍有這麼一個好弟子,他在稷下學宮的聲望自然是高。
或許李斯是看不上陰陽家的學說。
但李斯向來是敬重政治高手的,在當年列國縱橫之時,燕昭王能夠重用蘇秦與樂毅,在列國之爭中讓燕國強大的起來的燕昭王,是值得他敬重的。
扶蘇沒再多言了,也沒有再提仙山的事。
父皇望着眼前的泰山石壁,正出神,多半是在考慮着泰山封禪之事。
扶蘇覺得這樣就挺好的,沒有盧生與侯生來向始皇帝宣揚長生,徐福也沒有請命始皇帝出海求仙。
至於餘下的齊魯博士,扶蘇覺得不足爲慮。
“將士們一路走來,辛勞了。”
始皇帝低沉的話語聲傳來。
李斯與扶蘇一起行禮。
嬴政又道:“扶蘇,你安排將士們好生休息,一切所需不必稟報朕,你可自行安排。”
“兒臣領命。”
“李斯。”
“臣在。”
“你告訴那些齊魯博士,朕最多給他們半月,回泰山觀禮。”
李斯道:“臣領命。”
回到車隊的徐福與韓終走在一起,當車隊一到此地時就有不少齊魯博士離開,這些齊魯博士說是探親也好,還是探望朋友,又或者是爲秦尋找願意效命的博士,這些人離開之後接連幾天都沒有回來。
而現在的齊魯博士隊伍,也沒什麼人走動,只有十餘人坐在這裡。
徐福擡眼看去,他見到這些博士當年在博士府時都還很安分,但到了這裡的之後,這些博士一個個各懷心思。
相較於李斯與始皇帝手下的臣子,還有公子扶蘇手下的那些人,似乎得到重用的人都有一樣的目的,那些人都能齊心協力爲秦戰鬥。
而這些博士呢,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想着自己。
徐福自嘲一笑,他當初與皇帝說那些話,難道就不是爲了自己的私念嗎?
又看向身側心情不錯的韓終,當初在大家一起在博士府任職,韓終就是一個極其擅長察言觀色之人。
以至於,韓終在其餘齊魯博士之間,被尤爲孤立。
秦徵辟六國博士,與當年列國時期的各國不同,秦請六國博士入咸陽,不會看對方的身世與背景,只看會做什麼,擅長什麼。
徐福道:“你往後莫要再向公子與皇帝說尋仙與長生之道。”韓終壓低嗓音,小聲道:“你可還記得被派去上郡,逃亡之後又被軍法處置的侯生與盧生。”
徐福微微頷首。
韓終小聲道:“聽說這兩人死得很慘,你說起長生求仙,我纔想起來,我與他們當初是一起混跡在齊地的方術士,此二人以前就頗沉迷此道。”
徐福看着餘下的齊魯博士,低聲道:“以後公子讓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他們這些齊魯博士要做什麼,與我無關。”
韓終小聲道:“那我們是否要幫助公子,對付他們。”
“聽公子吩咐。”
言罷,徐福坐在一旁不再言語了。
韓終追問道:“公子扶蘇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徐福道:“公子是一位學識十分了得之人。”
在知識的廣度上,徐福是這麼猜測的,或許自己所懂得且知道的,公子都懂。
再甚者自己不懂的,公子說不定還能作出解答。
當公子說出黑潮暖流以及東海島嶼時,徐福便沒有再面對公子的勇氣了。
所謂渡海,徐福也不過是知道一些星象與節氣,海洋暖流的關係,他所知道的僅此而已。
這又不是什麼玄而又玄的仙術,只不過是每年的節氣到了,就必然會發生的暖流與天象。
公子扶蘇想要拆穿自己很簡單。
可能公子不屑於這麼做,才讓徐福更覺得不敢冒犯且不敢自以爲是。
或者說,公子說過的那句話,知識該是對社稷有用的。
軍中開始用飯了,這一次每人一張餅,至於肉食要不自己去尋,要不就是吃自己帶的肉乾,餅中夾了一些蔥以及有一些鹽味,這是一路兒來的吃食。
相較於以前軍中,現在的軍中有餅吃,都算是很好的吃食了。
徐福吃着餅,他看到了有幾個齊魯博士正在收拾,他們好像要將一些竹簡與書運出去,但又被秦軍攔下了。
徐福漠然地看着這些人,當初他應該與這些齊魯博士一樣,一起反對始皇帝的郡縣制。
現在,徐福該爲他自己考慮。
夜裡,扶蘇與妻子坐在一起,兒子就躺在田安所造出來的嬰兒車內,王家婆婆尤其喜歡這個嬰兒車,她覺得這纔是造福社稷的好東西。
眼前生着火,扶蘇道:“還有多餘的竹子嗎?”
田安打磨着嬰兒車的邊沿,又道:“有的。”
“多準備一些竹子,我想做傘。”
“傘……”
田安想了片刻,就讓人去拿竹子。
只要是公子吩咐的事,不用等第二天,即便是晚上也要連夜將竹子帶來。
近日來,扶蘇一直在研究防水的材料,又想到了自己上輩子,傘不難做,大秦的公子想要做一把傘可以調動巨大的人力物力。
現在扶蘇也想送始皇帝一把傘,以及現在的人們。
聽說傘是魯班發明的,而且還有典籍記載,扶蘇也能夠合理地拾人牙慧了,想必魯班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不會錯怪的。
過了五天,齊魯博士們陸續回來了,接着就連淳于越也跟着回到了隊伍,不過這些人並沒有得到始皇帝的召見。
今天卻發生了一件事,皇帝派兵前往山上,似乎做好了登山的準備。
徐福看了看天色,意識到現在是雨季。
但當徐福急匆匆去尋公子,才聽太尉王賁說公子扶蘇與皇帝,丞相正在泰山上走動,今天並不是要正式登泰山,而是去山上走一走。
徐福擡眼看向泰山,他想要來告訴公子,現在正值雨季,這天就要下雨了。
過了一個多時辰,也沒見公子與皇帝下山,而正如徐福擔憂,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天空已是陰雲密佈了。
在走上泰山的小徑上,這裡有一片銀杏樹的樹林,每當風吹過是,這裡的落葉就像是雨水那樣落下。
嬴政身邊的兒子與丞相,他停下腳步道:“要下雨了。”
秋雨初霽,雲漫南天門,說得就是泰山的秋雨。
幾滴雨水落下,落在手掌上還能感受到雨水的冰涼。
李斯望着四周,他想要尋一個躲雨的地方,可是放眼望去,只有四周護衛的甲士,卻見不到一處能夠躲雨的地方。
不過,扶蘇不緊不慢地從身後的田安手中接過竹竿,分別給了一旁的父皇與丞相。
而後扶蘇撐開竹竿的機括,便是一把傘。
嬴政與李斯各自撐開了雨水,最後田安也撐開了他的傘,四把傘在山間小道上打開。
正好秋雨落下,這些雨水都落在了傘面上。
扶蘇道:“這雨傘是兒臣從魯班典籍中學來,平日裡無事便會想着做出來,曾有人在典籍記錄,魯班常常外出勞作,他將竹子劈成細條,做了一種避雨之物,傳聞收攏如棍,張開如蓋,不過這些都是傳聞,兒臣按照典籍中所記錄的傳聞,做出了此物。”
田安知道,這把傘其實很精巧,公子在分水與防水的巧思上,頗爲了得。
嬴政一手提着傘,聽着大雨落在傘面上的聲音,雨水順着雨傘的邊沿而下,落在眼前成了水簾。
大雨覆蓋了整座泰山,唯有這條山間的小徑上,四把漆黑如墨的雨傘,立在雨中。
站在傘下的嬴政邁步從小徑走下山,只有衣袍的下襬溼了些許。
扶蘇挺滿意自己做的雨傘,就是重了一些,大了一些,也好在又重又大,誰能想到泰山的秋雨也會這麼大。
隨着始皇帝開始走下山,四周的甲士也紛紛下山。
正順着石階走着,嬴政道:“上山的路可都修好了?”
李斯回道:“先前送祭器上泰山時修了一段路,如今祭器是在山上了,這大雨下過怕是剛修好的山路又會毀壞,臣會再安排人上山修繕。”
嬴政道:“等雨季一過,就登山封禪。”
“臣領命。”
幾人從小徑走下了山,剛到山腳下,就有內侍腳步匆匆而來,行禮道;“稟皇帝,博士們回來了。”
嬴政頷首,徑直朝着不遠處的宅院走去。
站在路邊,正淋着雨的徐福癡癡愣在原地,他見到撐着黑傘在雨中閒庭散步的始皇帝,心中升起肅然敬意,在雨中躬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