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留下來的卷宗有很多,其中也有不少繁雜的賬目。
以前就算自己任職少府丞,其實也很少能夠看到這些賬目。
有內侍不斷送來卷宗,一卷又一卷地放在了公子扶蘇的桌案上。
這些卷宗幾乎都快要將公子扶蘇淹沒了。
直到入夜,扶蘇依舊在書寫着,其中有許多賬目都是以前沒有接觸過的。
王棠兒看着丈夫一卷卷地翻閱竹簡,而且目光極其快,看完一卷之後做好記錄,而後立刻看第二卷。
直到夜色深了,見到扶蘇擱下了筆,王棠兒這才端着一碗熱乎的麪條上前。
她低聲道:“這麼多竹簡,都快堆成山了。”
扶蘇回頭看了一眼,小道:“我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賬目沒有處置。”
翌日,公子扶蘇的大婚剛過去兩天,章臺宮依舊是休朝的,今天也沒有人來廷議。
扶蘇來到少府的官衙,推開的時候見到府內空空,今天沒有官吏來這裡值守?
不過多走了兩步,扶蘇注意到了一個人影正坐在府內打着瞌睡。
再上前兩步,扶蘇看清了對方,低聲呼道:“程邈。”
聞言,程邈稍稍睜開眼,有些懵地看了看眼前的人,而後忙提起精神行禮道:“公子。”
扶蘇將幾卷書放在上座,那是少府令平時所坐的位置。
而後,扶蘇開始看整個少府,巧就巧在這個少府的隔壁就是丞相府,兩個府是連在一起的,就隔了一堵牆。
即便是朝中休朝了,隔壁的丞相府也有不少人在走動,只要這個國家還在運轉,丞相府應該就不會關門。
扶蘇道:“你怎麼在這裡了?”
程邈回道:“自公子成婚之後,右相就讓臣來這裡了,如今臣任御府令,乃少府之官吏,聽從少府令與少府丞吩咐。”
見公子正在看着這裡的書架陳列,他又道:“右相還說了,若公子有何需要的,臣也可以告知右相。”
扶蘇道:“右相有心了。”
程邈尷尬一笑,他又指一個距離少府令最近的位置,道:“公子之後就坐在這個位置,這是少府丞坐的。”
而後,他自己坐在另一側,面帶笑意地道:“這是臣的位置。”
看他還頗有一種新官上任的勁,大概是平日裡程邈沒什麼朋友不說,看起來喜歡這裡,至少比御史府好。
扶蘇又想到大爺爺嬴傒,好像大爺爺真的只是讓我這個公子行冠禮,行了冠禮之後,他老人家的任務就完成了。
扶蘇又認清了一個現實,其實自己與大爺爺並不親近,從小到大沒見過幾次。
況且,若不是因冠禮,大爺爺多半會一直留在雍城,從此不問世事。
大抵,現在的大爺爺應該是也不會再過問世事了。
事實就是事實,秦王的宗室依舊是冷酷且沒有感情的,大爺爺還活在當年,還活在與呂不韋作鬥爭的當年,他老人家從來就沒有想過往前看。
正在思量着,就聽到府外傳來了腳步聲。
王賁大步朝着這裡走來,扶蘇行禮道:“少府。”
程邈也跟着行禮。
如今再見到公子扶蘇,王賁也不會再有以前那樣的焦慮,更像是已經懸着的心放下了。
王賁道:“今天早晨,有人送來消息,說是公子昨天看了一天的文書,臣就過來看看。”
“都整理好了,這是這兩年遺留下來的賬目。”
“都整理好了?”
扶蘇頷首。
王賁遲疑了片刻,但還是坐在上座,看着公子帶來的卷宗,越是看着神色越是懷疑,整整兩年的賬目都給整理好了。
見到這位岳丈的神色不太好看,扶蘇詢問道:“是有哪裡寫錯了?”
“無錯,該是無錯的。”王賁深吸一口氣,道:“這些事本不用公子做的。”
扶蘇道:“既然看了,又不好不管。”
王賁又道:“這裡的人手還是挺多的,他們平日裡有十餘人每天都在看這些賬目,每天看個三兩卷,寫個三兩卷。”
扶蘇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大概意思就是這本來是別人的活,別人每天都做一些,會比較慢,但那是別人的差事。
你現在一天把別人幾個月的工作都做完了,你讓別人做什麼去。
岳丈的話語很婉轉了。
但扶蘇聽得明白,也很想解釋自己真不是故意的。
王賁擱下手中的卷宗,又道:“有勞公子了。”
扶蘇又道:“舉手之勞。”
“公子讓臣帶給婁敬的話都帶到了,他還不好給出回話,說不定還要過些天才能寫好方略交予公子。”
扶蘇道:“我不急。”
王賁的目光又看向後方的程邈,道:“老夫還有族中事要處置,程邈你多協助公子。”
程邈再一次行禮。
扶蘇道:“不知……”
看公子要問,王賁解釋道:“是頻陽老家的事,老夫走一趟去應付幾個親眷。”
扶蘇送別王賁,蹙眉站在原地,還在想着這位岳丈的囑咐,人終究還是要聽勸的,你公子扶蘇也不能把別人的事都做了。
人在這秦廷做事,扶蘇受到了來自岳丈的第一課,做好自己的事,不要管別的人事,閒着沒事也不用隨意去幫助別人。
王賁雖是武將,但扶蘇能夠感受到對方傳遞的意思。
站在府內,扶蘇想着自己的職責,負責秦廷的日常行政調度。
放在國家程度而言,就是需要種出更多的糧食,開墾更多的田地,那就是成功的。
餘下的時間,扶蘇翻看着這裡的文書,在這裡甚至還有兵馬調度的記錄。
等外面都已是黃昏天時,扶蘇再看向一旁的程邈,道:“走了。”
聞言,程邈才轉醒,意識到已是下值的時辰了,待公子也離開之後,他幫着關上門,也離開了這裡。
咸陽宮內傳聞,宮裡有專門用來呈放六國戰利品的宮殿,秦每每東出滅了一國,就會在宮裡設一座宮殿,用來存放六國的戰利品。
此刻的一座幽暗的宮殿內,這裡點着一個火盆,一堆岩石與骸骨混在一起的東西堆砌在一起。
嬴政走入這裡,目光盯着這些已融入岩石中的骨骼痕跡,還能看到一塊巨大的石板內有一個巨大頭骨鑲嵌着。內侍來稟報道:“公子今天去了遞交卷宗,見了少府令。”
嬴政看着眼前這些骸骨,依舊沉默。
又有內侍前來稟報,說着近來發生的事,以及公子扶蘇成婚之後,第二天就開始處置政事了。
嬴政多看了一眼這些骸骨,走到宮殿外,又道:“給這裡上鎖吧,以後不用派人在這裡守着了。”
聞言的侍衛依言照辦。
看來是始皇帝對這些骸骨徹底失去了興趣,也不會再過問了。
公子扶蘇成婚的半月之後,咸陽又恢復瞭如常。
這個時節的人們多數時候都是忙碌的,一家人往往可以在田地裡忙碌一整天。
渭南大荔縣,章邯伸手從敬業渠中捧起一些水,拍在了滿是汗水的臉上。
他身後還有一羣同樣忙碌的民夫,衆人趁着枯水期又將暗渠加固了一遍,到現在才忙完,才從暗渠中走出來。
這暗渠幾乎每每遇到大水就會被沖塌,而後每年都要加固好幾次。
趁着今年,章邯知道這是暗渠的支撐結構薄弱,今年增加了不少石材來夯實底部來支撐邊沿,應該會穩固不少。
見身後十餘個民夫還站着,章邯擺手道:“都回去吧,去找郡丞領糧食。”
一旁的縣吏走上前,招呼了兩句,就領着衆人去了敬業縣。
章邯還站在河渠邊,擦去臉上的水。
只是剛一轉頭,餘光就見到了一人站在邊上,其人穿着黑色的粗布的衣裳。
章邯回頭看去,見是司馬欣,對方沒有穿着官服,平素這般樸素的模樣倒是少見。
章邯接着道:“你來做什麼?”
司馬欣行禮道:“華陰縣是渭南郡治下,我身爲縣令是來向郡守稟報的。”
章邯邁步走過河渠上方的棧橋,來到對岸的田埂邊,又道:“何事?”
司馬欣行禮道:“不知道郡守爲何要讓華陰縣拿多餘的田地種蔥。”
章邯依舊走在田埂邊。
司馬欣腳步跟着。
“華陰縣能種豆子,也能夠種麥子,或者也能種一些菜,可這些別的縣也能種。”
聞言,司馬欣點頭。
章邯道:“大荔縣有棗種着,頻陽縣也種着不少棗,兩地水土不同,種出來的棗也不同。”
司馬欣還是安靜聽着。
“若華陰縣能夠種出更多的大蔥,與關中其他各縣交換糧食,則華陰縣富。”
司馬欣又一次行禮道:“謝郡守告知。”
章邯對他道:“非是章邯厚此薄彼,各縣的地利不同,定會有別的縣更富,或者你的縣貧瘠,但全看治理本事。”
“司馬欣受教了。”
言罷,司馬欣便又離開了此地,朝着華陰縣而去。
章邯在原地站着,自從敬業渠修建而成之後,公子扶蘇便很少親自來過問,而自己幾乎每一天都會寫下建設進展,送去咸陽。
偶爾幾天公子扶蘇會讓人送來文書,都是幾句囑咐,或者對決策上有不對的地方,將其糾正過來。
公子是一個敢於嘗試且能夠糾正錯誤的人。
譬如說敬業縣的田畝分配,一開始是按照家庭來分田地,可一家的人口有多有少,還涉及了老人與孩子,如此一來勞動力與田畝產出會出現問題。
章邯幾次向咸陽遞交了文書,公子將這個錯誤糾正過來,之後按照田租的方式來分田,誰家的人口多,就多得一畝田,但田越多上交的田租就更多了,是別人家的兩倍往上。
就比如說三畝田的人家只要交三鬥麥的田租,但四畝田的人家則要交五斗,六畝田的要交十鬥。
叔孫通對此的看法是公子在進行均多寡,不在以人口增減田租,若將田畝算作家產,公子是在按照每個家僕的財產來收取田租。
田租多少與人口無關,只與家產有關。
但這些舉措也僅僅只限於敬業縣,叔孫通對這種舉措很好奇。
今年敬業縣就會試行,他打算好好看看是否可行。
畢竟,敬業縣的人都是公子的家僕,如何安置,如何安排,家僕能得多少都是公子的說了算,甚至家僕本身的命都是公子的。
章邯望着在田地裡勞作的人們,他覺得這一次分田租肯定還會再出問題。
但現在的敬業縣不怕出問題,公子會將錯誤糾正過來,用公子的話來說,治理國家從不是一兩句話的事,治理一縣更如此,要用耐心要勇於糾錯,哪怕一路磕磕絆絆,也不要害怕。
好像在公子的內心,公子一直堅信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哪怕我們現在所做的都是錯的。
章邯回到了敬業縣,他見到自己的兒子,正睡在小車上,一旁的大狗正坐在地上。
見到章邯來了這條大狗叫喚了兩聲,示意章邯將他的兒子抱走。
而自己的妻子就在邊上正在主持場面,安排衆多婦人織布。
章邯抱起自己的兒子,繼續往村子裡走着,往前走了幾步,就快要走到商顏山的時候,這裡就有不少孩子。
叔孫通剛結束了今天一天的課,正坐在書房內看着書。
章邯走入屋內,道:“司馬欣來過了。”
叔孫通問道:“他來做什麼?”
章邯拿起一旁的水壺,倒出一碗涼水灌入口中,涼水入口又長出了一口氣,解釋道:“他有些困惑耕種之事。”
叔孫通低聲道:“若關中的人要吃蔥了,現在的關中的蔥是不夠吃的。”
言至此處,叔孫通又道:“老夫將公子的田租之策反覆看了好幾遍。”
章邯抱着兒子,看兒子笑着,他也跟着笑了。
“老夫以爲,若公子將這田租之策在頻陽使用,也不知如今的頻陽公得知會作何感想,他的田地是關中最多的,他的家產放眼關中,還沒有哪戶人家會比他頻陽公富有。”
眼看章邯正一味地哄着孩子,多半是沒有在聽。
叔孫通嘆息一聲,依舊繼續看着手中的竹簡。
關中入夜,如今的潼關已頗具規模,從去年的冬天修建至今,城牆已是像模像樣。
司馬欣從潼關路過,一路回了華陰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