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與太尉商議?
太尉蒙武掌天下兵馬調度,即便年事已高,依舊幫始皇帝掌握着兵權,老太尉是始皇帝最信任的人。
扶蘇自認自己與老太尉接觸得並不多,有時也只是在章臺宮的大殿內,禮貌行禮。
但聽了這句話語,扶蘇心中有了另外的感受,對始皇帝來說國事就是國事,私事就是私事。
既然是國事,就要在廷議或君臣商談中定奪。
千萬不要覺得行了冠禮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其實,始皇帝依舊是始皇帝,李斯依舊是李斯。
扶蘇思量了片刻,不再說這件事,繼續幫助父皇處置國事。
因臘日已過,又是嚴冬時節,朝中已休朝。
翌日早晨,扶蘇聽着田安的講述,幫助公子高與陰嫚收拾着行李,今天要送兄妹去渭南。
田安還在說着有關老太尉的事,以及老太尉年輕時的事。
自從與楚國的最後一戰結束之後,蒙武老將軍回來了,成了大秦的太尉,而王翦老將軍拿了最豐厚的封賞就回了老家頻陽。
老太尉年輕時的事其實很簡單,在田安的講述中,老太尉年輕時出去打仗,回來時接受封賞,之後接着出去打仗,接着回來受賞。
其一生,很簡單。
等田安說完,扶蘇就將弟弟妹妹的行李收拾好了。
高捧着一摞竹簡,陰嫚捧着棋盤。
扶蘇道:“還有什麼要帶的嗎?”
“等我想要看更深奧的書了,就來兄長這裡取。”
看兩人點頭,扶蘇領着他們坐上了車駕,四周立刻傳來了護衛甲士的腳步聲,李由策馬護衛在前。
出了咸陽城,一行人朝着渭南而去,扶蘇坐在車轅上,一手拿着馬鞭子道:“除非你辭去軍中的官職,才能夠自由行動。”
李由道:“公子官職不是說辭就辭的。”
田安道:“李校令所言不錯,以前老秦軍,現在還是老秦軍,如果將來有戰事了,老秦軍也可以衝鋒陷陣的。”
扶蘇想起了當初在函谷關那些頭髮灰白的老秦軍,那一幕至今還記得。
馬車在直道上走得很順暢,因爲見到是兵馬出行,人們早就遠遠地躲在路邊了。
一路上,公子高講述着敬業縣的情況,以及近來有關
冬日裡的關中,大體上還是蕭條的,這個感受在自己距離咸陽城越遠,越是明顯。
在遠離熱鬧的咸陽城之後,這片關中平原是那麼地空曠,地面上還有沒有融化的積雪,馬車駛過時,還會帶起一些泥漿。
扶蘇坐在車轅上,望着眼前這片廣袤的關中的平原,在人們眼中看來,擁有如此的廣袤的平原,並且這個平原上種滿了糧食,那纔是人世間最好的景色。
在扶蘇看來,這種景色還是太空,這裡應該有更多的人口,沒有人的土地就沒有生命力。
過了午時之後,衆人來到了渭南。
章邯與叔孫通早早就在這裡迎接公子扶蘇。
扶蘇走入敬業縣,也就在村口,章邯的腳邊有六條大狗正在坐着。
田安發現這些狗明顯是記得公子扶蘇。
衆人走入村子裡,這裡的村民們依舊很忙,有十餘駕紡車正在吱呀吱呀地被推動着,除了種地,織布已成了敬業縣重要的產業。
而據扶蘇所知,這裡產出布匹絕大多數都與別人換了糧食,除了僅有且不多的蠶絲能夠去咸陽城換一些財物。
這裡的一切依舊很樸素,糧食依舊是十分重要的財產。
但這也足夠讓敬業縣成爲渭南的富縣了。
叔孫通又道:“今年人們需要衣物禦寒,這裡的婦人從早晨到入夜都在這裡忙碌。”
“都能換到糧食嗎?”
叔孫通搖頭道:“倒也不是,當初遷入關中的民夫雖說有糧食了,可他們的糧食要吃到來年的夏收,不少人不敢用糧食換麻布,而是裹着乾草在家中窩冬。”
章邯道:“公子,近來也有不少人遷入關中,當初的民夫帶着他們的家人來了,大荔又增加了萬餘人口。”
“我知道了。”
章邯頷首,又道:“潼關城正在建設,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我會去看的。”
見叔孫通要去教書了,扶蘇道:“章邯將軍,我有一件事與你說。”
章邯回道:“公子請講。”
“在敬業縣學成的孩子有多少?”
“倒不算學成,當初最開始教的孩子,最年長已有十九歲了。”
扶蘇道:“我希望這裡的孩子能夠出去看看,出去闖一闖,將來他們可以帶來更多與他們有着一樣理想的孩子。”
見章邯神色狐疑,扶蘇對他道:“無妨,他們若要留在這裡就留在這裡,可以給更年幼的孩子教書。”
章邯行禮道:“末將領命。”
扶蘇在冷空氣,長出一口氣,口中呼出的熱氣,在冷空氣化作一團霧,道:“我去潼關看看。”
章邯行禮道:“末將護送公子。”
“不用,有李由在,你看好這裡,我的弟弟妹妹們都交給你照顧了。”
“末將明白。”
扶蘇不再多言,重新坐上了車駕,前往了潼關。
冬日裡,潼關新修砌出來的城牆下還有很多人在勞作,扶蘇來時沒有驚擾其他人,但司馬欣卻早早在前往潼關的橋邊等着了。
見到公子扶蘇的車駕來了,司馬欣就站在冷風中,躬身行禮。
黃河邊的寒風很大,能夠看到司馬欣的衣袍隨風被捲起,還能見到他的衣裳下,乾瘦的骨架。
公子的車駕過了橋,就一路來到了潼關城邊的小院。
扶蘇下了馬車,回頭看向身後問道:“他沒有跟上來嗎?”
田安回道:“回公子,司馬欣在橋邊行禮之後,就離開了。”
扶蘇頷首,沒有多言。
田安倒是搖頭一笑,這個司馬欣真是既想要在公子面前有所表現,又不敢打擾公子。
扶蘇走到當初的小院前,院前很乾淨,像是每天都有人在打掃。田安先去推開門邁步,邁步走入院中就見到了堆放在院子中的糧食,這些糧食絕大多數都是麥子。
田安解釋道:“這都是那些遷入關中的人感謝公子的,辛勝說不敢堆放在院門口,就放入院中了。”
扶蘇拿起一個小袋子,小袋子中放着的就是麥子,又道:“都收起來吧。”
田安頷首,將這些麥子全部擡入小院旁的空屋子中。
小院內也很乾淨,應該是辛勝老將軍常來這裡打掃,早晨從咸陽城出發,到了潼關依舊是黃昏,夕陽就要沉入遠方的地平線了。
當田安正在準備着晚上飯食的時候,辛勝就來了。
辛老將軍雖說鬚髮皆白,但依舊是神采奕奕。
扶蘇道:“老將軍,許久不見了。”
辛勝遞上一把匕首,道:“末將恭賀公子冠禮。”
扶蘇接過匕首道:“老將軍客氣了。”
“末將也沒什麼能送的,這匕首是當初打仗時得來的。”
扶蘇掂量着這把匕首的重量,難的是這把匕首的刀柄處鑲着一條條金線,光是這手藝就了不得。
“公子,毛亨與婁敬就在潼關教書,要不要見一見他們?”
“不見了。”扶蘇搖着頭道:“我來這裡看看,明天一早就回咸陽。”
辛勝道:“今天有人抓了不少魚,末將這就去帶來,還是活魚呢。”
田安道:“真是獻媚。”
這話好在沒有被辛老將軍聽到,不然兩位老人家又要爭吵很久。
扶蘇走入屋內,看到這裡的竹簡被分成了兩大摞,一摞應該是老將軍看過的,一摞是沒有看過的。
“老將軍也在這裡給孩子們教書嗎?”
辛勝正好提着兩條魚回來,他回道:“末將沒什麼好教的,就將這裡的書籍學識教給孩子們了。”
扶蘇道:“老將軍以後還缺什麼書可以與我說,都教給孩子們。”
辛勝殺着魚沒有多言,滿臉的笑容。
在田安看來,辛勝知道公子愛吃河鮮,就帶來了河鮮。
扶蘇用了飯食之後就早早睡下了。
夜裡,敬業縣,章邯面前站着二十個孩子,這些孩子的年紀從十七歲到十九歲,也是叔孫通近四年來,教導出來的最優秀的孩子。
叔孫通就站在屋外,聽着章邯與這些孩子說着話。
期間章邯說到了理想,叔孫通也在想着理想,活了一大把年紀了,聽到這個他忽然笑了,這種笑容中多有自嘲。
叔孫通站起身,不再聽章邯所言。
理想,他叔孫通以前也有理想,可之後呢,理想去哪兒了……呵呵,有時覺得一生是虛度的。
公子高正在給叔孫通收拾屋子,見到老師來了,他忙給老師倒上一碗熱水,又道:“老師說了,雖說不能讓所有的人們都喝熱水,但是老師可以,我也可以。”
叔孫通雙手放在膝蓋上,看着這個孩子,他正在整理着卷宗,低聲問道:“你的兄長說過理想嗎?”
公子高回道:“我的理想就是幫助父皇與兄長治理國家。”
叔孫通道:“那麼你知道在敬業縣讀書的孩子們,他們的理想是什麼嗎?”
聞言,他收拾卷宗停下,又道:“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兄長讓敬業縣的孩子們讀書,是希望他們能夠做更多的事,做更多正確的事,這不就是老師一直在教他們的嗎?”
叔孫通緩緩點頭。
公子高又解釋道:“那麼這就是敬業縣的孩子們的理想。”
叔孫通擡眼看向外面的星空,忽然覺得當年的稷下學宮不在了,但總感覺現在多了些什麼。
在心底,叔孫通有了新的困惑,沉默不言地望着外面的星空。
稂是敬業縣長大的孩子,稂是他的名字。
稂原本就是家僕,是公子扶蘇的三千家僕之一,但公子一直對他們很好,從不會讓他們受凍捱餓。
稂這個名字是叔孫通取的,稂是一種很堅韌的野草,是狼尾草。
給孩子取這種名字,也是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像狼尾草那樣堅韌,頑強地活下去。
叔孫通給村子的很多孩子都起了名字。
稂十九歲了,是這裡的孩子們最爲年長的一批,他跟着叔孫通學會了寫字,學會了讀文章,他學得很快,叔孫通常說他很有天賦。
學了三年之後,稂開始給村子裡更年幼的孩子教書,他曾幻想過自己也能夠像老夫子那樣,在這裡教孩子們讀書,教很久很久。
可是,今天郡守給他們講了一番話,讓稂感觸很多。
今夜,稂與爹孃說了一晚上了的話語,與年幼的弟弟也說了很多話。
他們雖說離開村子,但郡守會給他們戶籍,讓他們成爲敬業縣有戶籍的人,他們家從此不是家僕了。
翌日,早晨,稂帶着一個包袱,包袱內帶着一卷書與衣服,還有乾糧,他向爹孃行禮,道:“爹孃,三年後兒子就回來了,兒子要帶着更多的弟子一起回來。”
聞言,稂的娘立即扭過臉,不去看自己的孩子,她抽泣了起來。
稂的父親點了點頭。
稂跪拜之後,又向叔孫通行禮,而後揹着包袱一臉堅定地走出了村子。
與稂一起離開的還有另外十九個少年人,他們的衣着都很樸素,神色帶着輕鬆,眼神中帶着堅定。
剛送別這些孩子們,叔孫通問道:“這些孩子的戶籍都編入冊了嗎?”
章邯頷首道:“放心,他們在中原各個郡縣都可以暢通無阻。”
叔孫通嘆道:“當年,秦軍東出征伐列國,現在又有人東出了。”
章邯笑着,道:“現在東出的只有二十人,將來會有上百人,上千人。”
敬業渠的水依舊在流動着,只是渠邊結着一層薄冰,早晨來這裡的時候,扶蘇見到了敬業渠的水正在冒着熱氣。
“公子,他們走了。”
聞言,扶蘇目光從河渠移開,看向更遠處,目光所及是一羣少年人有說有笑地走着,他們一路朝着東邊朝陽的方向走。
扶蘇站在原地,默默地目送着他們,這些少年人出了函谷關之後,就能見到更廣闊的天地,大概也會吃盡苦頭,也可能會有很好的際遇,但他們想回來,隨時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