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吃着麪條,道:“今天這麪條不錯。”
田安道:“這些面都是用渭南的新麥所制的。”
“把這些麪條,給丞相與頻陽公也送去”
“這就去安排。”
每年的冬去春剛來的時節,也是關中人們難得的清閒時候,等再過一個月,人們就要開始爲了春夏秋開始努力生產。
而大秦的官吏要爲人們的一年生產勞作維持秩序與生產效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秦律就是爲了生產,除卻生產以外的事,如婚喪嫁娶一律都簡化。
生產勞作纔是生存大事,因爲在這個時代,人若不耕種就會沒有糧食,是真的會被餓死的。
扶蘇留在高泉宮,收拾着新建設的書庫。
偶爾還有幾卷文書送到這裡。
扶蘇一邊看着,說的正是……要被送去上郡的幾個博士在半道上要逃走,卻被兵馬抓回來,被軍法處置的事。
死幾個博士而已,在修建靈渠南下戰爭或者是北上徙囚徒戍邊的國家大事面前,這點被軍法處置的幾個博士也顯得毫不起眼,都是時代的塵埃。
就像是當初來咸陽的甪里先生,這位大賢對始皇帝有用,對丞相也有用,唯獨對自己這位公子沒用。
當然了,扶蘇覺得那些齊魯博士其實也沒這麼重要。
難道這些博士不是在反一統,號召要裂土嗎?
所以啊,扶蘇覺得父皇與丞相要留着這些博士,很寬容,也很仁慈。
其中,看得最明白的大概就是離開咸陽的甪里先生與叔孫通了。
侯生與盧生或許只是來咸陽投效始皇帝,換言之,他們只是來咸陽討口飯吃,罪不至死的。
但扶蘇也沒讓他們去死,是他們在送去上郡的路上,想要逃,被抓住了,從而被軍法處置了。
看着手中的這卷文書,這上面所寫的就是淳于越口口聲聲說丞相李斯如何設計坑害齊魯博士。
田安站在公子身後,他低聲道:“淳于越只說丞相李斯,卻隻字不提公子,,是他知道,他可以得罪丞相李斯,不能得罪公子。”
扶蘇道:“他淳于越連丞相都不怕,還會怕我?”
田安又道:“淳于越知道,一旦得罪了公子扶蘇,不說咸陽的人會如何,渭南近四十萬秦人會把淳于越活撕了的。”
扶蘇笑道:“不至於此,言過了。”
田安面帶慈祥的笑容,給那二十萬貧民一口飯吃,給他們耕種的田地,這對渭南的人們來說這就是天大的恩情。
給潼關建城,雖說所耗甚多,但這都是公子私產的糧食所供給的,潼關的縣民除了出力,他們什麼都不用付出。
有堅固的城牆保護,潼關的兩萬縣民也會記得公子的恩情,誰讓公子不滿,公子只要一句話,就不會讓人離開潼關,而潼關把守着關中與函谷關最重要的要道口。
更不要說種蔥賺了許多錢的華陰,享受龍首渠帶來便利的大荔縣,那敬業渠挖了近五年,公子在關中的聲望恐怕就連丞相都要忌憚幾分。
不過,丞相也不用忌憚,只要丞相對公子夠忠誠,李斯就依舊是丞相。
還有那座咸陽橋,被那座橋惠及的關中鄉民越多,公子扶蘇的功績就會時常被人們想起,當年公子爲了建設這座橋,守在西渭河邊有近一年。
公子要做的都是建設國家的大事,而通常這些事一做就需要數年才能見到成果。
田安見過其餘六國的公子,公子扶蘇與其餘六國的公子是不同的。
扶蘇饒有興致地看着淳于罵人的話語,問道:“丞相看過了嗎?”
田安道:“還未看過。”
扶蘇道:“給丞相看看吧。”
三月的中旬,高泉宮的一間新書庫建設而成了,當殿內的書都被搬出去之後,纔會發覺其實高泉宮的大殿很大。
今天,夫人說想吃魚,田安便親自在魚池邊抓了一條最肥碩的魚,高泉宮的魚沒什麼土腥味,而且養的也很肥。
這一個月間,扶蘇打算陪着妻子等孩子生下來。
今年的三月天,關中又下了一場凍雨,但這不影響人們的祭祀農禮,當雨水停歇之後,渭南的人們便開始在田地裡勞作了。
章邯每天都會察看田地裡的情形,雨後的天氣很快就放晴了,這位渭南的郡守還親自巡查暗渠。
換作別的地方的郡守恐怕不會這般親自下田地,親自看各地的情形。
但這些事,章邯真的會做,不只如此還會指導各縣的縣民如何耕種更好。
叔孫通陪着章邯走動在各縣,道:“咸陽的人都說你善種田。”
章邯望着田地神色嚴肅沒有多言。
叔孫通又道:“一直記得的當初敬業縣是個很貧瘠的村子,老夫以爲你善種田,但更善治軍。”
章邯又看了看鬍子已經白了大半的叔孫通,繼續走着,道:“今天不用教書嗎?”
“有大孩子教小孩子,老夫清閒不少,若是留在村子裡,那狸奴兒恐怕又會說老夫不去教書,光吃糧食。”
叔孫通加快腳步,勉強跟上了章邯的腳步,又道:“聽說隴西真的種出了冬麥。”
聞言,章邯腳步稍停,他道:“當真?”
叔孫通頷首,“自然是真的,公子讓都水長去隴西果然是爲了種糧食,還有啊……”
正要接着說,見章邯又走到了前方,叔孫通提了一口氣,跟着章邯走路怪累的,這人走路怎麼這麼快?
“還有啊,今年蜀中要種南方的稻子,就連南山一帶也要種稻子。”
叔孫通所言的南山是終南山以南的地界,章邯想着道:“公子總說糧食不夠吃,若是糧食再多一些,關中就能養更多的人口。”
叔孫通小聲道:“華陰縣有些傳聞。”
“華陰縣種出了冬天的蔥,成色雖不好,那也是冬天的蔥,就是太昂貴了。”
叔孫通道:“華陰縣的縣民都說司馬欣活不到五十歲了。”
“爲何?”
“他們說司馬欣這人太過勤於民事,把華陰縣看得很緊不說,時常爲了縣內之事顧不上吃飯,顧不上休息。”
章邯道:“勸過他,三年前,公子身邊的那位老內侍看出了司馬欣此人的品行,勸過了,沒用,他會接受勸告,可他不會改的。”叔孫通覺得司馬欣這個人不壞,就是此人太過固執又顯得很獨,華陰縣的縣民會說他司馬欣太過勞累活不到五十歲。
叔孫通覺得此人活到四十歲都難。
回到敬業縣之後,叔孫通見到正在與伏生先生下棋的公主陰嫚。
公主陰嫚是個很懂事的姑娘,先前給她出過一個難題,這個難題是如何讓人們爲她尋找一條最好看的項鍊。
其實答案也很簡單,告訴人們,她會將第二好看的那條項鍊賞賜給找到的人。
如此就會有人蜂擁而至,爲她賣命。
這不算一個很好的故事,但公主則有另一個回答,讓人們贊同一條最普通的項鍊是最好的,足矣。
在公主的認知中,這世上其實沒有最好看的項鍊,本質上人們認爲哪條項鍊是最好的,那麼它就是最好的,它無法滿足所有人。
與其尋找,不如改變人們的想法。
叔孫通思量着回到了自己的書舍,公子高也是這般認爲的,這讓叔孫通覺得很意外,在教授公主與公子之前,似乎他們心裡早就被人灌輸了一個觀念。
這個觀念是萬事萬物只與人有關,與事物的本身無關,因此這兩個孩子以後都不會追求奢靡。
耳中聽到了讀書聲,那是公子高在教孩子們讀書。
到了夜裡,叔孫通切開一塊豆腐,他將豆腐切好之後再用羊油一煎,撒上一些蔥花與鹽,與黍米飯一起吃下,這便是他最喜愛的美味。
翌日,婁敬來到了敬業縣,前來拜訪叔孫通。
叔孫通接見了此人,一邊與他用着早食說着話。
婁敬問道:“潼關縣有一些孩子想要入敬業縣讀書,先前說過一個孩子一年十鬥糧食,如今怎麼需要十五斗?”
叔孫通嘆道:“去年,渭南各縣的糧食豐收了?”
婁敬道:“自然是。”
“既然豐收了,就要加糧食。”
“十五斗糧食太昂貴,此事就算放在公子扶蘇面前,老夫也有理。”
叔孫通喝着一碗黍米粥,道:“你可以讓孩子不來老夫這裡授課,你完全可以自己教。”
婁敬遲疑道:“你是齊魯博士,我婁敬算不得什麼,人們只知叔孫通,不知我婁敬……”
言至此處,他又道:“可我知道,你很少會親自教孩子。”
叔孫通扯了扯嘴角,敬業縣的孩子太多了,目前有三百餘人,這麼多孩子都要他一個人教,他要累死。
叔孫通接着道:“十五斗糧食,少一斗就沒得商量。”
見婁敬氣憤地離開,叔孫通搖頭不語。
這一幕正好被章邯撞見,教書的事章邯從來不會過問叔孫通,與叔孫通討價還價的人多了去了,不缺婁敬一個。
有時章邯也很理解叔孫通,章邯不善教書,但知管人與生產,凡事有了通融就沒了規矩,沒了規矩就抓不住生產。
臨近農時,叔孫通與章邯離開了敬業縣,一路來到了華陰縣。
現在的華陰縣各家幾乎都有苗圃,他們將土鋪在架子上,架子上就種着一層層的蔥,這就是司馬欣的辦法,不佔用田地的同時,將蔥種出來的兩全之法。
他甚至還種了不少蒜與豆芽,這都是華陰縣的財富。
華陰縣的人常常會守着村口,不讓人隨意進入。
今天,叔孫通與章邯來了,司馬欣親自來迎接,他行禮道:“見過郡守,郡丞。”
三人走入縣衙內交談着,說完了縣內治理之事,就說起了如今的咸陽。
咸陽發生的事早就傳遍了關中各縣,以及李斯向始皇帝進諫封禪泰山,此事引得衆多齊魯博士不滿。
甚至還有一隊齊魯博士被送去了上郡,卻在半路逃了,而被軍法處置。
章邯道:“軍中之事向來如此,一個逃了不管,就會有第二個逃,第三個……換作末將,不論他們逃得有多遠,都要將他們抓回來,在全軍面前軍法處置,方能讓軍心不亂,否則如何治軍?如何戍守邊疆。”
司馬欣看向叔孫通。
叔孫通也是沉默不言。
見此人似乎不站在齊魯博士那一邊,司馬欣就放心了,否則他擔心叔孫通會影響他進步。
但沉默良久……
叔孫通終究還是開口了,他道:“此事雖說丞相親自批覆,人卻是老太尉的蒙家將領帶走的。”
老太尉乃是秦廷的三公,爲始皇帝掌管天下兵馬,自然是老太尉的將軍護送。
叔孫通又道:“咸陽送來的消息,說是有人稱丞相李斯教唆公子扶蘇,但老夫看來多半是公子扶蘇讓丞相李斯這麼做的,說不定公子更想讓始皇帝封禪泰山。”
丞相,始皇帝,公子扶蘇,老太尉,齊魯博士……章邯只覺得腦子有點亂,望着縣衙外的景色。不語。
章邯很欽佩叔孫通的能力,但有時不喜叔孫通的大膽,叔孫通總是一副看透了的神情,好似他看到了公子扶蘇的意圖,有些事甚至不用公子交代,他叔孫通就主動將那些事安排好了。
而事後,章邯在咸陽與渭南往來的文書中,發現叔孫通做得並沒有錯。
一年十五斗糧食的確是個負擔,但敬業縣的負擔更大,教一個孩子實則耗費頗多。
當從華陰縣離開時,章邯與叔孫通走向潼關縣,見到了有不少縣民正在打理着公子曾經住過的這座宅邸,足可見公子扶蘇有多麼的受人們的愛戴,他們將一些麥子裝入一個小巧的布袋子中,而後掛在宅邸的牆外,就當是給公子進獻他們種出來的麥子。
章邯趕着牛車,道:“你說隴西會豐收嗎?”
叔孫通道:“會的。”
“隴西的人口其實不夠吧?”
“人口不夠就再遷民。”
“也對。”
關中臨近四月,農禮結束的第二天,章臺宮開始了今年的第一次正式廷議,今天前來廷議的齊魯博士人數很少,聽說那淳于越得了一場重病,不能來廷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