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帶着武陽縣的縣令書信來的,當張負家的家僕帶着書信去告知,陳平依舊只能站在堂內,等待着。
張負家中確實富裕,尤其是這個院落,雖說不大可依舊保留着許多貴氣。
陳平自覺得自己的身世與家世,無法讓他接觸到更高層次的人,交遊期間也不過是與三兩尋常人往來。
可張負家卻在這東郡有着不小的人脈。
又見到蒼老的話語聲由遠及近,陳平擺出行禮的姿勢。
張負裡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笑道:“武陽縣,一切可都還好?”
張負年邁,而且鬚髮也已花白。
陳平知道言外之意,是因始皇帝的東巡路過了三川郡,如今車隊就在東郡外,張負與武陽縣的縣令是舊識。
而自己,這個落魄且貧窮的人,又如何能見到家底闊綽的張負,陳平心中自嘲一笑,他不過是個送信的,才能見到對方。
張負看着書信中的內容,又看了看眼前的陳平,開始了詢問。
不過在詢問期間,張負也在觀察陳平,這個年輕人看着年近三十歲,談吐十分端正。
當張負問起將來該如何。
陳平卻說,如今應該投效公子扶蘇,那位公子在關中有着極大的名望,將來的公子定是下一位秦帝,他陳平心中有抱負,定能拜在公子扶蘇門下。
公子扶蘇在關中有着頗高的名望,公子賞罰分明,爲人儉樸,從不以物取樂。
在陳平心中他覺得公子最得人心的地方在於,這位公子言而有信,說到做到。
在這樣的公子門下辦事,他陳平只要有能力並且忠心,定能得到回報。
在陳平而言,選擇一個值得投效的人,尤其重要。
有些人你投效了,得不到回報。
還有些人,你投效了卻不會被重用。
但公子扶蘇的品行實在是太好了,太符合陳平的要求了,這樣的公子他陳平說什麼都要效忠,更重要的是……那位公子有着極好的人脈。
公子還是丞相李斯的弟子,又與荀子弟子交好,這對陳平來說是一個極爲有利的條件。
陳平還說,他若能在其位,定是一個稱職的人。
當然了,張負只當這些都是口無遮攔的大話,陳平還是有才智的,不然武陽縣的縣令不會在信中提點此人。
張負在東郡人脈頗廣,結識過遊俠,也結識過六國舊貴族,或者是各地的官吏
陳平家很窮,卻深得武陽縣的社宰與縣令賞識,這事倒是稀奇。
看對方的窘迫樣,如今在這東郡,張負懷疑此人連溫飽都成問題。
張負只是留人用了一頓早食就讓他離開了。
陳平離開了張負家中,信是送到了,但他卻無處可去。
不只是溫飽成問題,他陳平的落腳之地都成問題。
只是心念一轉,陳平覺得自己在張負家的言行該是很得體的,言談舉止包括學識都說的恰到好處,這個張負既能在東郡有着廣闊人脈,必定也是見識長遠。
他陳平的才學,張負定是看得出來的。
而後,陳平沒有當即離開,而是向這裡的家僕打聽了起來。
始皇帝的車隊在東郡邊上停了兩天,而後又一次啓程前往嶧山。
而就在始皇帝離開東郡之前,有一個消息傳來,說是將來的潼關會招收能夠教書的夫子。
始皇帝離開東郡之後,平陰縣有一戶人家正在舉辦喪事。
而巧合的是這戶正在辦喪事的人家,張負也認識。
陳平與張負在這戶人家又一次見面了。
再一次見到陳平,張負上下打量他,低聲道:“都說你在武陽縣貧窮且不事勞作,卻願意在這裡做喪事?”
陳平尷尬一笑。
張負與他繼續攀談起來,陳平覺得將來投效公子扶蘇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並且皇帝的車隊離開了,卻留下了消息,公子扶蘇要在潼關辦書舍,需要有能夠教書的夫子。
這件事也僅僅只是傳聞,可能當時……張負覺得陳平要投效公子扶蘇,不過是口無遮攔,但如今……從皇帝的車隊中聽到這個消息。
張負確實要好好考慮了。
再者說他心裡確實有一塊石頭一直還未落地,那塊石頭便是那嫁了幾次且守寡了幾次的孫女。
張負想了又想,詢問道:“你如今住在何處?”
聞言,陳平神色難堪,只好帶着張負前往自己的住處。
陳平的住處甚至也說不上是住處,只是一間破屋子,這間屋子甚至連個木門都沒有。
張負思量再三之後,拍了拍陳平的肩膀。
翌日,東郡就傳出了一個消息,張負的孫女要嫁給陳平了。
張負的這個孫女出嫁好幾次,卻死了好幾任丈夫,東郡的人家都不願意娶,但陳平不在意,他很願意娶。
在那場喪事結束的第三天,張負帶着陳平回了三川郡的武陽縣,並舉行了婚事。
婚事結束之後的第二天,陳平就張負請武陽縣的縣令相助,引薦他去潼關教書。
張負很有家底,以前落魄且貧窮的陳平,在成婚之後,得到了丈人的相助,他有了一座像樣的宅院,交遊也更廣闊了。
嶧山,這裡是東郡的東南方向,對這裡的人們來說,它又叫東山。
皇帝的車隊停在山下,而皇帝準備在山下歇息,也有不少大臣三三兩兩走在一起,說着話。
距離魯地越近,這裡的齊魯博士們便越活躍,甚至已有學子前來造訪。
除了齊魯博士們活躍,還有不少甲士也都放鬆了許多。
扶蘇與往常一樣,不會到處走動,而是坐在妻小的馬車邊,正在煮着麪條。
天氣已不像酷暑時節這麼熱了,氣候變得適宜,人們的心情自然就好了。
扶蘇從妻子懷中接過孩子,又將孩子交給了田安抱着,而後夫妻兩人便撈起了剛煮好的麪條吃着。
田安懷抱着小公子衡滿臉都是笑容,笑着笑着他老人家的眼角又有了淚水。
嬴政走在山下的湖邊,腳步稍停他與李斯側目看去,見到了車隊方向的兒子。
正巧看到扶蘇將他自己的碗中面分給妻子吃,這對年輕的夫妻竟是這麼的融洽。
嬴政又擡頭看向山頂。
李斯站在一旁沉默不言,始皇帝的人生十分坎坷,尤其是上半生,哪怕是孩童時期也是在朝不保夕中度過的。
如果公子扶蘇的人生能夠更好一些,能夠更平順更溫暖,這對自小就經歷過朝不保夕的始皇帝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補償。
是啊,現在的公子過得多麼幸福美好,甚至讓始皇帝的臉上都有了笑容。
好似,這位皇帝的心中……那些在以前留下的創傷,此時此刻都彌合了些許。
“走,上去看看。”
聞言,李斯神色又恢復了嚴肅,跟着始皇帝一起走上嶧山。
嶧山是一片大山脈,卻有不少美麗的景色,山上還有池水,傳聞齊魯各地有不少人會在此地隱居。
扶蘇也擡頭看向了父皇,父皇正與丞相李斯要登山。
從咸陽一路而來,這支車隊經過了關中平原,穿過函谷關,現在又穿過豫東平原來到了嶧山。
“公子也要去登山嗎?”
扶蘇看了眼田安懷中的孩子,低聲道:“不去了,坐在這裡看看也很好。”
田安頷首。
直到夜裡,嶧山的山上傳來消息,說是始皇帝讓丞相李斯刻石立碑,皇帝立國,維初在昔……追戎臣奉詔,經時不久,滅六暴強。廿有六年,上薦高號,孝道顯明。既獻泰……刻此樂石,以箸經紀。
扶蘇看完了全篇,這其實是一道始皇帝詔,所寫的也是小篆,這道始皇詔也就宣示着終結了列國征戰,結束了周天子的時代。
而所寫字體是小篆,其意也在告誡世人,書同文,車同軌是秦必行之事。
扶蘇讓妻子帶着孩子先去休息,而自己則守在車隊旁,等着父皇下山回來。
扶蘇又看向一旁的王賁,道:“下一趟就在泰山了吧。”
王賁頷首,回道:“張蒼拉着糧食已到泰山了。”
扶蘇又看向嶧山腳下的大湖,這個湖很漂亮,能見到倒映在水池上的月亮以及星辰。
當扶蘇再擡頭看去,又見到有火把連成一片,正在向山下而來。
又在原地站了許久,扶蘇見到了李由,而後見到了在後方走回來的父皇與丞相李斯,還有後面的一片齊魯博士。
扶蘇站在一旁行禮迎接父皇回來,當父皇與丞相李斯走過,到了眼前的是一羣齊魯博士。
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大抵,這些齊魯博士都通讀過了山上的刻石文章。
始皇帝沒想過用周天子之禮登山,始皇詔的隱喻便是在告訴他們,以後別再拿周天子講話了。
也許,他們在來時的路上還會考慮始皇帝會不會改變想法。
有了嶧山的始皇詔,這些齊魯博士肯定是死心了。
兩天後,始皇帝的車隊到了魯地,如今的魯地在秦一統之後,從魯縣改立爲薛郡。
當年周武王伐紂滅商,此地立國爲魯。
再後來春秋幾代更迭,列國征伐不休,此地的名字也幾次更替。
直到現在,始皇帝將其定爲薛郡,此地是一個郡了。
當始皇帝的車隊到了這裡,有不少齊魯博士請命,他們要去看望孔鮒,以及孔子故地。
始皇帝一直坐在車駕內,沒有開口答應,而是李斯在應付着齊魯博士們。
面對衆人的請求,李斯道:“要去看望也可以,不過泰山就在眼前,你們去一人看望孔鮒,就要再帶一個孔門子弟前來泰山觀禮。”
有人離開了,有人還在猶豫。
還有人正在詢問淳于越的意思,他們擔心這是李斯的陷阱,說不定等他們將孔門子弟帶到泰山腳下。
他李斯一聲令下,孔門子弟乃至他們都殺了,那該如何是好?
說不定他李斯只想要殺光孔門子弟。
李斯又道:“若你們能將孔鮒請來,皇帝可封他少傅。”
聞言,衆多齊魯博士神色越發爲難,誰都知道李斯師出荀子,其中是何意思猜都猜得出來。
難道任由他李斯折辱孔子世孫?
這種事他李斯做得出來,他李斯手中的人命還少嗎?
扶蘇一直旁觀着,他低聲對程邈道:“他們是萬萬不會將孔鮒請來的。”
田安低聲道:“公子,當年荀子在稷下學宮與魯地學子時常有爭論,那是稷下學宮的孔門子弟,他們對荀子的見解,尤爲不容。”
“可當初荀子並不在意那些嘲弄,荀子依舊堅持自己的理念。”
就像是當初王翦感慨的那樣,他老人家恨攻打楚國太晚,若是早點攻打楚國,說不定就能活抓荀子入秦。
王老將軍的想法是好的,若真如此荀子死在了秦地,荀子的死因指不定又會被添油加醋。
看着齊魯博士們三三兩兩離開,這些離開的人都還要再回來,他們需要回來爲始皇帝的封禪,來觀禮。
就算是不回來,秦軍也會抓他們回來。
薛郡北依泰山,從這裡擡眼望去就能見到巍峨的泰山,藍天白雲下的泰山是那麼的美麗。
從薛郡的東南看去,還有一大片連綿的山脈,這些山脈屹立在大地上,幾千年都是這副模樣。
離開的齊魯博士並不多,他們肯定是不願意請孔鮒來面見始皇帝的,這些人甚至還會請孔鮒逃離魯地,以免被始皇帝與李斯迫害。
因齊魯博士們,他們自覺地在秦的境遇不好,那麼始皇帝與李斯也會迫害其餘齊魯博士。
扶蘇感慨一嘆,心道:這哪裡是迫害,秦有過善意的對待他們,是他們自找的。
說是要請孔鮒來,不免令扶蘇想起了春秋戰國時期的思想界發展,孔子,孟子,荀子三位先賢的思想貫穿了整個春秋戰國。
等丞相朝着這裡走來,扶蘇道:“老師的心情,看起來很好。”
李斯嘆道:“終於到泰山腳下,也踏實了。”
當初是老師極力勸諫始皇帝封禪泰山的,現在真的來到了泰山,那麼圓滿就在眼前了。
李斯道:“臣也沒想爲難那些博士,是他們將臣,想成那樣的人。”
扶蘇道:“先師荀子也是學於孔子與孟子,老師又怎會折辱孔子的世孫呢?”
李斯頗爲贊同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