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中兄,快下來!時辰不早了!”
陸北顧對着懸在半空的沈括大喊,聲音在鼎沸的人聲中幾乎被淹沒。
沈括正沉浸在記錄觀測數據的興奮中,被陸北顧一喊才猛然驚醒。
他居高臨下地低頭一看,發現開封府又有好幾名身着皁衣、腰挎佩刀的官差,正奮力撥開越聚越多的人羣,面色嚴肅地朝他們這邊擠來。
領頭的那位官員,正是剛纔已經來過一趟的那位開封府推官。
顯然,他這趟前來,就不只是此前的詢問了,而是叫停。
“包府尊命我等前來,嚴令爾等即刻收拾停當,不得再生事端!更不得再行升空!今夜乃上元佳節,萬民同樂,務必確保平安!”
對方所言,果然不出預料。
雖然生性仁愛的官家沒說什麼,但包拯作爲開封知府在這種大日子裡肯定是有壓力的,所以他們這熱氣球飛昇一會兒也就罷了,不可再持續下去。
“是!是!學生等謹遵府尊鈞命!即刻收拾,絕不敢再生枝節!”
已經達成目的的張載連忙應諾。
“動作要快!”推官又掃視了一圈,留下兩名衙役在一旁監督,這才帶着其他人轉身離去。
爲了確保元宵節不出任何意外,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快!老劉,準備收繩了!”沈括立刻朝地面負責繩索的工匠老劉頭喊道,自己也趕緊調整爐火,減小火力。
巨大的球囊在繩索的牽引下,開始穩定地緩緩下降。
地面的人羣又是一陣騷動,紛紛後退,給這龐然大物讓出空間。
“嘭”的一聲輕響,吊籃穩穩落在了預先鋪好的厚厚沙堆上。
沈括身手矯健地翻出吊籃,臉上還一片通紅,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熱的。
周圍尚未散去、議論紛紛的百姓,目光都落在沈括身上。
——這位可是剛剛從天上下來的人!
陸北顧這時候說道:“存中兄,你和老劉他們趕緊把球囊、骨架、爐子拆解打包,務必捆紮結實後再運回去,子厚兄,我們幫忙!”
“好!”
聽了陸北顧的話,沈括立刻行動起來,指揮工匠們拆卸藤骨,小心地折迭那三層裱糊的素色絹囊。
張載也趕緊上前,跟着陸北顧一起幫着收拾散落的繩索和工具。
周圍好奇的人羣還在圍觀,但看到開封府的衙役在一旁盯着,又見他們在拆解,議論聲漸漸小了下去,大部分人也開始隨着人羣繼續向宣德樓方向涌動,去欣賞更壯觀的鰲山燈綵。
一陣緊張的忙碌後,巨大的熱氣球終於被分解、打包成幾個大包裹,然後運回到驢車上面固定好。
現在道路非常擁擠,外城城門也封閉着,肯定是運不回虹橋的,怎麼也得明天天亮才行。
不過沈括已經跟老劉頭說好了,這些東西先放在這裡,等明天就會由老劉頭幫忙看着運回他在虹橋租賃的宅子裡。
此時,宣德樓方向傳來更宏大的樂聲和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
——顯然是到了大家最愛的發紅包環節。
每年這時候,官家都是會親手從宣德門上往下灑錢的。
不過這份熱鬧,已與他們三人無關。
因爲他們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禮部省試。
禮部省試雖然是正月十六日的上午開考,但是在正月十六日的凌晨丑時,禮部貢院就開門了。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爲參加考試的學生特別地多。
大宋四百軍州,通常來講,每個州都會分配四到六個解額,故而每次禮部省試,來自全國的舉子,都會多達兩千餘人。
而這兩千餘人,光是進院的搜身檢查,就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考生們根本就沒時間睡覺,凌晨就得準備進場了。
故此很多人都是帶着考試用品去看元宵節燈會,然後就直接去禮部貢院了。
陸北顧擡頭看了看天色,又側耳傾聽着更遠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更鼓聲快到子時了。
“存中兄,子厚兄,分頭回去收拾東西吧,禮部貢院再過個把時辰就開門了。”
張載和沈括被他這一提醒,才驟然從熱氣球成功升空的欣喜感中脫離。
“對!省試要緊!”張載連連點頭。
陸北顧提醒道:“備好被褥、食物、暖爐之類的,另外筆墨紙硯務必檢查周全.我是順路,國子監離貢院特別近,你倆估計還得折騰一會兒。”
京城禮部省試,跟瀘州的州試,是完全不同的。
瀘州本身就富,所以考試的時候,考生的這些用品都是州里出錢置辦的,以徹底杜絕舞弊,並且減少搜查的工作量,節約考生時間。
但大宋中樞的財政情況非常緊張,也壓根就不打算負擔這兩千餘名考生包括被褥、文房四寶、食物、取暖物品在內的考試用品的費用,故而採取的是多派人手進行詳細搜查的方式反正對於朝廷來講,短期使用的人力是最不花錢的,要是開封府的衙役不夠還有禁軍呢,人手要多少有多少,還都是一句話的事。
畢竟,讓他們閒着也是閒着。
沈括指了指驢車,說道:“我的都在這裡了,我再看會兒燈會,過一陣子自己過去。”
“行,那我先回去了,我得回去收拾。”張載說道。
“好!”陸北顧點點頭。
完成了熱氣球載人升空這一偉大壯舉後,三人再無多言。
陸北顧和張載朝着不同方向,擠入依然洶涌但方向已開始分流的節日人潮之中。
走了一大段路之後,陸北顧回到慼慼冷冷的國子監。
監內一片寂靜空曠,沒有任何人氣,只剩下幾盞孤零零的燈籠在寒風中搖曳,在青石板上投下長長的、晃動着的影子。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裡面考試用品早就準備好了,都放到了一個大號竹編考籃裡。
除了文房四寶,還有一大包耐儲存的胡麻餅、幾塊用油紙包好的鹽醃肉脯,以及幾葫蘆清水。
另外,還有一個巴掌大帶蓋的銅手爐,裡面已預先放好了引火的炭餅,還有一個牛皮袋子裡放着幾根蠟燭,和火鐮、火石等物。
檢查確認無誤後,他將捆好的被褥卷斜背在身後,然後提起有些沉重的考籃。
最後看了一眼房間,陸北顧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反手帶上了門。
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合上,將這間承載了他數十個苦讀寒夜的小小空間,暫時留在了身後無邊的黑暗裡。
門外,遠處街市的喧囂隱隱傳來,但國子監前往禮部貢院的道路上,只有他堅定的腳步聲在迴響。
這是黎明前最漫長的黑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