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李相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你到底還想要什麼呢?
冬末春初,洛陽城外的官道上積雪初融。
馬蹄踏過泥濘的道路,濺起細碎的水花。
劉備裹緊狐裘大氅,望着遠處黃河上升騰的霧氣。
眉宇間既有帝王的威嚴,又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陛下,前面便是平津港了。”
內閣首相李翊輕夾馬腹,與劉備並轡而行。
李翊的三綹長鬚隨風輕拂,一襲紫袍玉帶在雪地裡格外醒目。
劉備微微頷首,目光投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帆影:
“子玉,朕昨夜翻閱水軍奏報,仍覺心中不安。”
“若論馬上功夫,我漢軍絕不輸給任何人。”
“可水上作戰,並非漢軍所長。”
“朕擔心,僅靠淮南水軍,是否具備滅吳的實力。”
打贏吳軍不難,但想要滅掉吳國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雖然吳軍對外作戰十分拉胯,但吳軍守家是相當強的。
最典型的例子並不是赤壁之戰。
畢竟赤壁之戰還可以推諉說是因爲吳軍有周瑜。
最典型的其實是永安之戰。
當時晉國已經滅了蜀國,但由於先後經歷了鄧艾、鍾會之亂,蜀地其實非常混亂。
所以彼時的吳主孫休就想渾水摸魚。
派了三萬吳軍,圍攻永安。
結果吳軍從二月圍攻到七月,不能攻克。
也許你會覺得古代攻城戰本來就不好打,何況蜀地還有天險。
但當時蜀軍只有幾千人,守將也僅僅只是蜀漢的故巴東太守羅憲。
而吳軍這邊的將領是誰呢? 是陸抗! 三國大後期最強的武將之一。
由此便可以看出吳軍對外作戰有多拉胯。
結果沒幾年就爆發了赫赫有名的西陵之戰。
當時吳軍面對數倍於自己的三路晉軍,硬生生打出了“延續國祚”的大勝。
彼時的晉朝雖然已經能拉出五十萬大軍了,但在水軍方面依然不是吳軍的對手。
齊漢雖然得益於李翊的善政,有一定的水軍底子。
但肯定沒法跟吳國全點水軍軍科相比的。
滅吳之役,前後動員超過六十萬人次。
劉備肯定是要追求萬無一失的。
如果失敗了,那在他有生之年,肯定沒辦法發動第二場滅吳之戰了。
“東吳水師縱橫長江數十載,我軍雖有三軍之衆,然水戰終非所長。”
“現在於黃河畔訓練水軍,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李翊拱手道: “……陛下勿憂。”
“自章武元年定都洛陽以來,臣便命人在黃河、淮水操練水軍。”
“今平津港新造戰船已成,請陛下一觀,便知分曉。”
劉備從之,與李翊並行。
轉過一道山樑,平津港豁然開朗。
只見黃河水面上桅杆如林,帆影遮天。
數百艘戰船整齊排列,蔚爲壯觀。
岸邊工匠往來如織,號子聲此起彼伏,一派繁忙景象。
“這……”
劉備勒住馬繮,眼中閃過驚詫之色,“竟有如此規模?”
李翊微微一笑,揮鞭指向港口中央一艘鉅艦: “陛下請看那艘‘漢威號’,此船長一百二十步,可載二千餘人。”
“上構木城,築起樓櫓。”
“四面開門,船上可馳騁戰馬。”
“此乃將作大匠馬鈞與江南降將共同設計,堪稱當世無雙。”
劉備定睛望去,只見那鉅艦巍峨如山。
船身塗着朱漆,畫着各種奇珍猛獸,用來震懾江河之神。
甲板上建有雙層城樓,箭垛密佈,旌旗獵獵。
船首鑄有青銅獸首,在冬日陽光下泛着冷光。
“善!大善!”
劉備不禁撫掌讚歎,“舟楫之盛,自古未有也!”
“朕雖坐擁百萬之衆,然水軍終不及東吳。”
“今見如此戰船,方知子玉之良苦用心。”
早在建國稱帝的時候,當時李翊便提出恢復平津港,在那裡打造一支黃河水軍。
當然,主要是修建戰船。
此前說過,淮河流域的水系相當發達,是可以直達江南的。
這也是爲什麼東吳那麼自信,敢把軍科全點水軍上的原因。
不是人家就打算困守一隅,是人家就算只用水軍。
軍事理論上,也是可以實現打到中原去的。
所以即便是黃河邊上修建的戰船,也是能夠運到江南去的。
李翊提出這個方案後,劉備當時也沒想那麼多。
直接給他撥了一筆款,讓他負責着手訓練黃河水軍一手。
沒想到不到七年時間,舟楫之盛,已經遠邁兩漢之時了。
二人下馬登船,早有水軍都督徐晃在舷梯前跪迎。
這員虎將雖已年過五旬,卻仍腰板挺直如鬆。
只是甲冑外罩了件防水皮褂,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黃河水軍其實是臨時組建的,主要用的是河北軍。
畢竟是李翊負責,兼之爲了伐吳做準備。
所以算是臨時抱佛腳。
“末將參見陛下!”
徐晃聲如洪鐘,“黃河水軍三萬將士,日夜操練,不敢懈怠!”
劉備親手扶起老將,見他雙手佈滿新繭,不禁動容:
“公明乃北方名將,如今爲朕習水戰,實屬不易。”
徐晃咧嘴一笑: “陛下放心,末將雖生在河東,但這半年來與將士們同吃同住,已能在船上如履平地。”
正說話間,忽聞號角長鳴。
只見河面上數十艘戰船變換陣型,時而如雁陣展開,時而如長蛇盤繞。
甲板上士卒操演弓弩,箭矢破空之聲不絕於耳。
李翊引劉備登上樓船最高處,指點道:
“陛下請看,這些新式戰船皆設有輪槳,逆流而上亦不費力。”
“船身包鐵,可防火攻。”
“每船配有投石機三座,射程達二百步。”
劉備手扶欄杆,望着河面上往來穿梭的戰船,忽然嘆道: “短短七年時間,子玉便能打造出這樣的戰船來。”
“先生果真是一如既往般令人稱奇。”
李翊正色答道:
“此正爲臣一直主張緩圖吳地之故。”
“建國之初,我軍僅有戰船千餘。”
“若倉促出兵,必重蹈曹操覆轍。”
“然今休養經年,工匠日夜趕造,至明春可集戰船四千五百餘艘。”
“吳軍雖精,不過五千餘艘,差距已然不大。”
說着,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圖,在案几上徐徐展開。
“臣與陳登將軍擬定‘因順流之勢,水陸並進’之策。”
“淮南水軍出合肥,順流直取建業。”
“黃河水軍則自汝南入淮,以爲策應。”
“陸路上,高順將軍,臧霸將軍走河南。”
“五路並進,吳軍必首尾難相顧。”
劉備凝視地圖,手指在長江沿線緩緩移動,忽然停在建業位置。
“孫權遷都於此,必有重兵防守。”
“若久攻不下,如之奈何?“
“陛下明鑑。”
李翊指着地圖上幾處標記,“臣已命人在淮水上游秘密建造浮橋材料,一旦開戰,三日便可架設浮橋十餘座。”
“屆時我北方鐵騎可源源不斷渡江南下,任他東吳水軍再強,也難擋百萬雄師。”
正議論間,忽見一艘快船駛近,船上將領威風凜凜,正是張遼。
他飛身躍上甲板,單膝跪地:
“稟陛下,末將奉命演練水戰陣法,請陛下檢閱!”
爲了伐吳準備,人人都在嘗試習水。
劉備大喜:
“文遠請起!速速演來!”
隨着令旗揮舞,河面上戰鼓雷動。
只見張郃率二十艘戰船列陣而出,船與船之間以鐵索相連,形成一座浮動城牆。
孫禮則領輕舟數十,穿梭其間,模擬敵軍襲擾。
忽然一聲號響,張遼所部從側翼殺出,火箭如雨、
頃刻間“敵船”盡數起火。
“好!”
劉備拍案而起,“不想北方將領水戰亦有如此章法!”
李翊含笑解釋:
“此乃臣自創的‘連環火舟’之法。”
“大江之上須用火,南征之時定能派上用場。”
日影西斜,檢閱完畢。
劉備立於船首,望着黃河上連綿不絕的戰船,感慨萬千: “昔年朕織蓆販履之時,豈能想到有朝一日可率如此雄師?”
“子玉真乃國家社稷之臣也。”
李翊連忙躬身:
“臣不敢當。”
“此皆陛下洪福,三興漢室,天命所歸。”
“今戰船已成,只待明春冰消雪融,便可大舉東進。”
劉備扶欄遠眺,目光似乎穿透重重霧靄,望向遙遠的江南: “傳朕旨意,加封李翊爲討吳大都督,總領水軍事務。”
李翊張口欲言,劉備卻揮手打斷說: “我知道子玉已經節制了伐吳五軍,但黃河水軍有你一手組建。”
“水軍事務,當賴你總領。”
言外之意,劉備並不是臨時給李翊加封的水軍都督。
而是希望全國的水軍事務就,都由他來管。
因爲此前李翊說是全國軍政一把抓。
但裡面的“軍”,其實更多是陸軍。
水軍不一定指揮得動。
劉備藉着這個機會,既是加權,也是削權。
而這,顯然是衝着淮南軍去的。
李翊聞言,沉吟半晌,旋即躬身謝恩。
劉備頷首,又吩咐道: “另賞徐晃、張郃、張遼、孫禮各黃金百兩,錦緞五十匹。”
“命工部加緊建造戰船,務必在開春前完成四千五百艘之數!”
“臣,領旨!”
李翊鄭重下拜,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他望向東南方向,彷彿已經看到來年春天,千帆競發的壯觀景象。
暮色漸沉,黃河上的戰船演練已畢。
劉備正欲起駕回宮,李翊卻上前一步,拱手道: “陛下且慢,臣請陛下移駕一觀造船之所。”
“戰船雖好,然造船之人更值一見。”
“哦?”
劉備眉梢一挑,打趣道: “莫非這鉅艦非天工,竟有巧匠能爲之?”
“……哈哈哈。”
李翊聽到這話,也忍不住笑道: “陛下隨臣來便知。”
一行人離開港口,沿泥濘小道行不過二里,忽見山谷中燈火通明。
數百座工棚依山而建,綿延數裡,錘鑿之聲不絕於耳。
山谷中央,十數艘半成戰船如巨獸匍匐,工匠如蟻附其上。
“唔……”
劉備瞪大眼睛,“竟有如此規模的船廠!”
李翊指向最高處一座青磚建築。
“那裡是將作監所在,主持者姓馬名鈞,字德衡,南陽人士。”
“此人雖口不能言,然心思精巧,古之公輸般不過如是。”
馬鈞是曹魏時期著名的發明家。
李翊也是慧眼識珠,將之給提拔了起來。
給予了其充分的信任,命他全權負責戰船的監造。
正說着,一個瘦小身影從工棚中鑽出,跌跌撞撞跑來。
那人約莫三十五六歲,粗布短打沾滿木屑,臉上滿是菸灰,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相、相爺!”
馬鈞跑到近前,才驚見劉備冕服,頓時手足無措,撲通跪倒。
“微臣不知陛下駕到,罪該萬死!”
劉備見他說話結巴,舉止笨拙,與想象中大匠形象相去甚遠,不禁莞爾: “馬卿平身。”
“朕聞卿造艦有功,特來一觀。”
馬鈞卻不起身,反而以頭搶地。
“臣、臣有罪!”
“新式輪槳昨日試水又、又斷了三根……”
李翊笑着扶他:
“德衡何必惶恐?試錯本是常理。”
“前日不是已解決軸承過熱之弊了麼?”
馬鈞這才擡頭,眼中閃着感激的淚光。
“多、多虧相爺從中幫襯,否則小人斷不能將之完成。”
劉備見二人對答,心中稱奇,問道: “子玉與馬卿似有舊誼?”
李翊答道:
“舊誼倒也談不上,只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了德衡改良織機,使仿製效率倍增。”
“其人雖拙於言辭,然每有巧思。”
“故臣調入將作監,專司軍械改良。”
隨着李翊身上繁重的政務增多,他已經沒什麼精力放在研究發明上了。
不過他依然樂衷於提拔有想法、有創意的年輕人。
鼓勵發明創造,提高生產力。
馬鈞大聲說道:
“若非相爺提攜,臣不過一介木匠。”
“安能……安能……”
說到此處,竟哽咽不能言。
士爲知己者死。
馬鈞雖不善言辭,但他知道李翊是他的貴人。
如果不是相爺的賞識,予以了其充分的信任與耐心,他便不可能有今天。
造艦之初,其實也不是很順利,屢屢失敗。
但這期間,李翊情願在內閣裡待着,也絕對不派人去催。
這麼通情達理的甲方,古今難覓。
馬鈞才得以將新式造船建造出來。
劉備動容,溫言道: “馬卿且引朕一觀這造船之所。”
馬鈞忙不迭起身引路。
進入最大的一座工棚,只見中央架着一艘半成戰船龍骨。
長約八十步,曲線優美如魚。
數十工匠正在安裝肋材,動作嫺熟如行雲流水。
“陛下請看。”
馬鈞一談及本業,口齒竟伶俐起來。
“此艦採用‘分段合攏’法,先造龍骨,再裝肋材,最後外包木板。”
“比之整木雕鑿,省時過半。”
劉備撫過光滑的船體,問道:
“如此大木,從何而來?”
李翊在旁側接話道:
“臣命人於太行、王屋二山伐木,順黃河漂流而下。”
“又在洛陽設百座窯廠,日夜燒製鐵釘、銅環等物。”
馬鈞補充說道:
“最、最難的是樓船部分。”
“臣試驗七次,才找到合適的榫卯結構。”
說着引劉備看角落裡一堆報廢的模型。
劉備細看那些失敗品,有的傾覆,有的開裂。
唯有最新一個卻完美無瑕。
不禁讚道:
“建造之事,非朕所長。”
“但朕卻明白,精益求精,方成大事。”
“馬卿用心良苦也!”
馬鈞突然跪下:
“臣不敢居功!若無相爺允准試錯,撥付錢糧。”
“臣縱有百般想法,亦難實現。”
“去歲試驗水密艙時,連敗十二次,耗費鉅萬,相爺從未責備……”
李翊擺手打斷道: “德衡何必妄自菲薄?”
“陛下明鑑,昔日越王勾踐十年生聚,方滅強吳。”
“今我大漢欲一統天下,豈能吝嗇研發之資?”
劉備聞言大悅:
“善!子玉此言甚合朕意。”
“馬卿,這些年來你造艦有功,朕封你爲關內侯。”
“賜金百斤,帛千匹!”
馬鈞呆立當場,忽然淚流滿面: “臣……臣……”
竟說不出完整句子,只是不住地叩首。
李翊笑着解釋:
“德衡平日與工匠同吃同住,三年未曾歸家。”
“其妻曾來信責備,他卻道‘艦不成,何以家爲’。”
劉備愈發感動,親手扶起馬鈞: “馬卿真乃國士也!”
“朕再賜你宅第一座,接你南陽家眷來京團聚。”
馬鈞更加感動,再次頓首謝恩。
離了造船廠,夜色已深。
劉備在御輦中感慨:
“朕向以爲子玉長於政事,不料識人用人之能亦如此出衆。”
“馬鈞這般人才,若非子玉慧眼,豈非埋沒民間?”
李翊騎馬隨行,謙道: “陛下過譽。”
“臣不過遵陛下‘唯纔是舉’之訓耳。”
“今伐吳在即,正需集天下英才而用之。”
劉備忽問:
“子玉當初怎知馬鈞能擔此重任?”
李翊沉吟半晌,答道: “臣觀其改良織機時,不循舊法,另闢蹊徑。”
“更難得的是,他甘坐冷板凳三年,終於突破。”
“此等心性,正是研發之本。
“妙哉!”
劉備拍案,“朕聞昔日秦用商鞅,漢用張良,皆因用人者能容人所不能。”
“今子玉用馬鈞,亦如是也!”
正說着,忽見洛陽城頭燈火如晝。
李翊笑道:
“陛下請看,這萬家燈火中,不知還有多少馬鈞這般人才,待陛下發掘。”
提到“人才”二字,劉備忽想起來一件事。
“朕觀今年寒門子弟較往年多了三成,子玉暗中使力了?”
李翊捻鬚微笑:
“臣不過將孝廉的寒門名額從三人增至五人。”
“各郡守心照不宣,皆知陛下重寒門之意。”
“……嗯,善。”
劉備頷首,笑道: “這便是子玉你常說的溫水煮蛙之策罷?”
“不過……”
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子玉這也是在試探這些世家的底線吧?”
李翊乃壓低聲音道:
“陛下明察秋毫。”
“自光武中興以來,世家大族把持選官二百載。”
“今臣每郡多取二人,他們尚可忍耐。”
“若驟然推行科舉……還是容易引得狗急跳牆。”
“是也,當初子玉你提出舉孝廉名額中,必須有三名寒門人選時,就招來了不少反對之聲。”
“我知你推行此策,也是頂着巨大的壓力。”
劉備接話,目光變得深遠。
“當年王莽改制,敗就敗在操之過急。”
“不過子玉向來深謀遠慮,想必已有全盤計劃?”
李翊點了點頭,有條不紊地向劉備解釋:“
“臣請陛下觀此圖。”
說着,李翊從懷裡取出一卷帛書。
劉備俯身看去,見是一幅大漢疆域圖。
上面密密麻麻標註着學堂、紙坊的位置。
北至幽州,南抵交趾,竟有數百處之多。
這便是李翊這幾年的工作成果。
李翊指着圖上標記。
“臣在冀州、南陽設八大紙坊,如今一冊論語價錢,已從千錢降至百錢。”
“寒門學子,不必再借書抄讀了。”
劉備聞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良久,展顏笑道: “難怪去年有大臣上奏,說‘紙張氾濫,恐傷竹簡之雅’。”
劉備忽然大笑,“原來這幫老狐狸是在拐彎抹角的告狀!”
李翊也笑:
“是啊,京中的權貴甚多。”
“動輒便是良田千頃,不少人家專產製簡之竹。”
“紙坊一開,他們每年少收十萬錢,自然心痛。”
笑聲漸止,劉備凝視李翊,問道:
“子玉是打算在滅吳之後,便推行科舉?”
“陛下聖明。”
李翊正色道,“滅吳之後,陛下威望如日中天。”
“屆時四海歸一,萬民歸心,正是改革良機。”
他頓了頓,“且臣估算,再經兩三年,紙本書籍可覆蓋七成郡縣。”
“知識不再被世家壟斷,科舉方有實施基礎。”
大力推廣造紙術,使得書籍傳播範圍擴大。
便可以打破世家對知識的壟斷,爲科舉制奠定物質基礎。
而滅吳之後,劉備也即將迎來新一輪的威望巔峰。
那也是國家凝聚力最強之時,將是最適合推行科舉制的歷史節點。
回宮路上,劉備隔着宮牆外,隱約都能聽見太學屋檐處, 那裡正傳來學子誦讀之聲,清越悠揚。
“謀萬世之基,功在千秋啊。”
“有些事終究是朕需要陪你去做的。”
劉備眉頭蹙起,他也能夠意識到察舉制的弊端,科舉制的進步性。
但其面臨的阻力,已經不是李翊一人能夠承受的。
劉備也不相信自己的後繼者,能夠在這件事上對李翊提供多大的幫助。
爲此,他必須趁着自己還有精力,儘可能再與李翊拼一把! 回到宮中時,更漏已報子時。
劉備踏着殘雪回到宣室殿,燈臺上的蠟燭已快要燃盡了。
“陛下,太子殿下已在偏殿等候多時了。”
小黃門跪在階前輕聲稟報。
劉備解下沾雪的大氅,眉頭微蹙:
“阿斗這麼晚還候着?”
略一沉吟,“想必是有事,宣他進來。”
殿門開處,劉禪捧着一口陶鍋小心翼翼邁過門檻。
他已經成年,面容敦厚。
此刻被寒氣一激,鼻尖微微發紅。
“兒臣拜見父皇。”
劉禪欲跪下行禮,卻被鍋子礙着動作,顯得頗爲笨拙。
劉備見狀,嘴角不自覺揚起:
“深更半夜的,抱個鍋子做甚?”
劉禪將陶鍋置於案上,揭開蓋子,一股清冽的羊肉香氣頓時溢滿大殿。
“兒臣聽聞父皇今日與相父去平津檢閱水軍,想必勞頓。”
“想起父皇平日最愛清燜羊肉,特命庖人做了送來。”
劉備怔住了。
燭光下,那鍋羊肉凝着一層乳白的油脂,蔥段薑片半浮半沉。
他伸手觸碰鍋邊——早已涼透了。
“你……怎知朕喜食此物?”
劉備聲音有些發澀。
劉禪搓了搓手指,沉吟了片刻,纔回道: “是兒臣……自己打聽的。”
“陛下,臣這就去熱一熱。”
侍從正要伸手端鍋,卻被劉備按住。
“不必了。”
“大晚上的,大家都很勞累。”
劉備直接取箸夾肉,送入口中。
冷羊肉有些發硬,但嚼着嚼着,竟品出一絲甘甜。
“好!甚好!”
他連吃數塊,彷彿這是世間至味。
劉禪眼中閃着欣喜的光,忽然道:
“父皇,兒臣有一事相求。”
“講。”
“河南尹上月奏報,潁川一帶因徵糧發生民變。”
“兒臣想……想去巡視災區。”
劉禪說完,緊張地看着父親。
劉備放下竹箸,仔細端詳兒子。
這個從小養尊處優,貪玩不進的富公子,什麼時候有了這般心思? “爲何想去?”
劉備不動聲色地問。
劉禪深吸一口氣:
“相父教導兒臣,爲君者當知民間疾苦。”
“今大軍伐吳在即,若後方生亂,於國家社稷不利。”
“善!”
劉備大喜過望,“難得你有此心。”
“不過河南亂民雖已平息,但餘波未平。”
“朕讓子龍帶三百虎衛護你同行。”
劉禪大喜過望:
“兒臣定當深入閭閻,體察民情!”
“記住。”
劉備起身走到劉禪面前,爲他整了整衣領。
“你父親早年是織蓆販履爲生的,本就是白身起家。”
“到了地方,莫要前呼後擁,要走到百姓中間去。”
“兒臣謹記。”
劉禪鄭重應下,又勸道:“夜已深了,父皇明日還要早朝,還請早些歇息吧。”
劉備擺了擺手,沉聲道:
“……朕再批幾本奏章。”
“你且回去準備,莫要耽擱,明日便出發。”
待劉禪退下,劉備重新坐回案前。
燭花爆了個響,他望向窗外——
雪又下了起來,紛紛揚揚落在殿前那株老梅上。
劉備望着案几上半涼的羊肉湯,忽然擡頭問身旁小黃門:
“太子這兩日,見過什麼人?”
小黃門身子一顫,跪伏答道:
“回陛下,太子殿下近日多與騎都尉秦朗、散騎侍郎何晏等公子游獵宴飲。”
“亦或者在院中蹴鞠、投壺,未見過他人。”
劉備手指輕叩案几,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阿斗素來聽話,卻少決斷,又好嬉遊。”
他眼中精光一閃,“今夜忽獻羊肉湯,請命巡縣,豈非蹊蹺?”
殿中靜得可怕,連更漏滴水聲都清晰可聞。
劉備突然拍案:
“傳太子近侍張順!”
不多時,一個身着綠袍的年輕宦官戰戰兢兢入殿,額頭抵地不敢擡起。
“汝日夜侍奉太子。”
劉備聲音不怒自威,“可知今夜羊肉湯之事,是何人主意?”
張順聲音發顫:
“此乃……太子殿下孝心所至……”
“孝心?”
劉備喜怒不形於色,面上罩了一層寒霜。
“朕再問一次,是誰教太子的?”
“何晏?還是秦朗?”
“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啊!“張順以頭搶地,咚咚作響。
劉備緩緩起身,劍鞘點地: “欺君之罪,當誅三族。”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張順崩潰大哭,“昨日……昨日太子確實單獨見過李相爺……”
劍鞘頓在半空。
劉備瞳孔微縮,忙問: “何時?何處?”
“申時三刻,在太子東宮的蘭臺……”
“相爺當時屏退左右,談了約莫半個時辰……”
張順涕淚橫流,“奴婢等在殿外,只隱約聽見‘羊肉’、‘河南’等詞。”
“別的,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了。”
劉備收劍入鞘,沉默如鐵。
良久,方纔啓脣出聲: “朕今夜召見你之事,不得對任何人提及,知道嗎?”
“若是泄露半句,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奴婢明白!奴婢什麼都沒聽見!”
張順如蒙大赦,連滾帶爬退出殿外。
燭火忽明忽暗,映得劉備臉色陰晴不定。
小黃門見此,小心翼翼近前,問道: “陛下,這羊肉湯……還吃麼?”
劉備凝視着湯麪上凝結的油花,面上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拿下去罷。”
劉備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突然蒼老了許多。
窗外風雪更急,一片梅花被吹落,黏在窗櫺上,如凝固的血跡。
“你們也退下,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喏。”
一衆侍從,全部應聲而退。
待衆人都走後,劉備望着窗外飛雪,忍不住幽幽嘆道:
“子玉啊子玉,你真是朕的結。”
“可解亦不可結啊……”
劉備臉上五味雜陳。
他當然慶幸此生能夠遇着李翊。
這是有時候他這位賢相,總是能適時地氣他一下。
劉備必須得承認,李翊比自己聰明,他做的事一定是正確的。
但從不犯錯的代價卻是,這個人完全失去了人情味。
李翊性格太過強勢了,他極強的控制慾不允許自己犯錯,更不允許他這個君主犯錯。
雖說古語云,“家有倔子不敗家,國有烈臣不亡國。”
直到當了皇帝,劉備才漸漸理解爲什麼古往今來那麼多君王都寵信阿諛諂媚之臣了。
劉備一點私慾都不能有,因爲李翊一定會站出來阻止。
說你這樣做不對,那樣做不好。
以前沒當皇帝時還好,當了皇帝后,李翊的諫言便越來越多。
因爲他覺得皇帝是天子,必須爲天下人做出表率。
劉備也確實佩服李翊,這個人真的相當自律,絲毫不爲感情所累。
可你……
有時候,劉備真的想告訴李翊一聲。
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你一樣完全不追求物質基礎的享受。
人奮鬥大半輩子,如果不去享受一些東西,那這輩子不是太累了嗎?
李翊嚴於律己,寬以待人。
但他的“寬”,卻唯獨不在自己身上。
“……子玉啊,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你到底還想要什麼呢?”
劉備伸手接住細雪,嘆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