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八年,二月初六。
洛陽城外點將臺上,九斿白旄大纛在朔風中獵獵作響。
劉備按劍而立,身後文武百官分列兩側。
臺下,精銳甲士列陣如林,戈矛映日生寒。
“陛下,五路大軍已按計劃開拔。”
李翊紫袍玉帶,手捧虎符奏道。
“荊州軍已於三日前自江陵啓程,此刻當已過夏口。”
劉備遠眺南方,江霧朦朧處似有戰鼓迴響,慨嘆道:
“黃老將軍年近七旬,仍願爲先鋒,朕心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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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升雖老,箭矢猶鋒。”
李翊展開一卷輿圖,向劉備說明道:
“此役,荊州軍出動五萬人。”
“以霍峻爲副,傅彤領水師,伊籍掌糧秣,廖立參軍事。”
“魯王爲監軍,足可制衡東吳水師。”
正說時,忽有快馬自東門疾馳而來,信使滾鞍下馬。
“報!!!”
“青徐兩萬大軍已過下邳,臧霸將軍遣人奏稱。”
“淮水冰消,舟行無礙!”
劉備捻鬚微笑道: “宣高久在徐揚,熟知水道。”
“昌豨、孫觀皆百戰之將,此路無憂矣。”
青徐軍由鎮東將軍臧霸率領,與之隨行的,是他那幫泰山派兄弟。
正說着,又見一騎自北飛奔而至,馬蹄濺起丈高煙塵。
“河北軍報!張郃將軍率三萬勁卒已渡黃河。”
“徐晃爲前部,張遼斷後,舟師連綿二十里!”
羣臣聞言,皆振奮。
荀攸捋着頷下鬍鬚。出列讚道: “張俊乂用兵巧變,昔日在上庸便顯威名。”
“今與文遠、公明合力,必建奇功!”
此時的荀攸已經染病,身體相當沉重了。
不過出征伐吳是國家大事,他還是挺着病體來參加出征儀式。
劉備在旁側勸道: “公達身染沉痾,一會兒便回去休息吧!”
“……咳咳。”
荀攸輕咳兩聲,搖了搖頭。
“就讓老臣在最後看兩眼,我大漢的壯士兒郎罷。”
他今年已經六十二歲了,比歷史上的自己多活了好幾年。
這主要得益於他沒受曹操的氣,同時漢朝的醫療體系比較發達。
主治醫生中,更有張仲景、華佗這樣的國手。
但繁重的政務,還是壓倒了這位爲漢室兢兢業業付出多年的老臣身體。
荀攸自知時日無多,還是願挺着病體來參加這場盛會。
“……公達先生,外邊兒風大。”
李翊走了過來,扶住這位與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友、同事。
早在去年,荀攸便已經很少參與朝政了。
所以過去一年,李翊一直重點培養龐統。
就是想在荀攸完全退下去後,把龐統提拔上來,頂替荀攸當自己的副手。
“……無礙的,無礙的。”
荀攸只是反覆重複着這句話。
日影西斜時,最後一支信使帶來河南軍消息:
“高順將軍兩萬大軍已至譙郡,關興、張苞二小將軍爲先鋒,日行百里!”
“想必不日便能趕到淮南。”
劉備聞言大笑,拍案道:
“吾兒輩亦能獨當一面矣!”
忽又斂容問李翊: “子玉,陳元龍那邊如何?”
李翊拱手作揖,正色答道: “淮南軍八萬人已集結於壽春,甘寧、周泰等一衆老將皆摩拳擦掌,準備廝殺。”
“只待諸軍會合,便可大舉南下。”
頓了頓,“樑王爲監軍,陳元龍雖總領前線,然五軍調度仍遵陛下廟算。”
劉備凝視輿圖上縱橫交錯的水道,忽然嘆道: “此役動用民夫四十萬,戰兵二十萬,舟車萬計。”
“萬一失敗……”
劉備擔心的並不是戰敗後,東吳、曹魏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而是自己的一世英名,幾乎“戰無不敗”的戰績就跟着不復存在了。
眼下,劉備期望的便是平穩落地。
希望後世人評價漢朝時,能夠將自己與劉邦、劉秀兩位老祖並列。
“陛下勿憂。”
李翊聲音沉穩如鐵,“去歲馬鈞所造樓船已列裝各軍,糧秣足支半年。”
“更兼吳主孫權近年寵信呂壹,殘害忠良,江東人心離散。”
“此乃天賜良機,絕不可失!”
暮色漸濃,點將臺四周火把次第點燃,將劉備的身影逐漸拉長。
他抽出佩劍,指天立誓:
“朕誓要一統華夏,復我漢家河山!”
“諸卿努力,共襄大業!”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吶喊震得洛水爲之倒流。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江陵碼頭。
黃忠白鬚飛揚,正立於樓船之巔。
江風鼓盪着他猩紅的戰袍,身後“漢”字大旗獵獵作響。
“老將軍,風向轉了!”傅彤在下方喊道。
黃忠取寶雕弓,一箭射斷纜繩。
“開船!目標柴桑!”
五百艘戰船同時揚帆,桅杆如林,遮天蔽日。
魯王劉永站在船樓,望着兩岸連綿不絕的民夫隊伍,不禁感慨:
“父皇曾說‘民心可用’,誠不我欺!”
淮水之上,
張郃佇立船頭,望着南飛的雁陣。
徐晃走近前來,問道: “俊乂在看什麼?”
“看天時。”
張郃手指輕叩劍柄,“春汛將至,水流加速,正宜順流而下。”
“三日內,咱們必能到壽春。”
而在淮南軍大營, 陳登正與甘寧對弈。
甘寧不喜歡下棋,但不知道爲什麼陳登特別喜歡拉着他下棋。
不會都硬教給他。
學會以來,甘寧沒有一次贏過陳登。
忽有親兵來報:
“稟將軍,斥候在合肥城外發現吳軍蹤跡!”
陳登落子如飛,淡淡道:
“不必理會。”
“傳令三軍,繼續操練,待五路齊聚,再作計較。”
話落,轉頭對甘寧笑道:
“興霸,這局你又要輸了。”
甘寧推枰大笑:
“輸棋無妨,只要將軍讓我做先鋒,取那碧眼小兒的首級便可!”
壽春城外,民夫如蟻,正將無數糧草運入新建的倉城。
與此同時,樑王劉理也已率千餘侍從抵達壽春。
城外,民夫如蟻,糧車如龍、
自淮河碼頭至軍營倉廩,絡繹不絕。
劉理勒馬遠眺,見糧秣轉運井然有序,不禁對身旁主簿陳泰嘆道:
“陳元龍治軍嚴整,轉運有方,真乃國之棟樑。”
“難怪父皇倚重,相父亦與他推心置腹。”
騎都尉諸葛恪聞言,輕笑一聲: “殿下過譽了。”
“陳元龍縱有才略,不也得受我等監軍節制麼?”
劉理眉頭一皺,當即沉聲道: “慎言!陳徵南鎮守淮南二十餘載,功勳卓著。”
“豈是我等後輩可輕慢的?待會兒見了淮南諸將,爾等務必持禮,不可跋扈!”
衆人見樑王肅容,皆斂色稱是。
不多時,前方塵土飛揚,一隊騎兵疾馳而來。
爲首者身披錦袍,面容儒雅,正是徵南將軍陳登。
他翻身下馬,拱手朗聲道: “樑王殿下遠來辛苦,末將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劉理亦下馬還禮,謙遜道:
“陳徵南爲國戍邊,勞苦功高。”
“本王叨擾軍務,已是慚愧,豈敢當將軍親迎?”
陳登見劉理言辭恭敬,心中稍安,笑道: “殿下年少賢明,陛下遣您監軍,必是看重您的才幹。”
“末將已在營中備下薄宴,爲殿下接風洗塵。”
劉理含笑點頭:
“既如此,便有勞將軍了。”
淮南軍帳內,諸將分席而坐。
因陳登素喜生魚膾,故每人案前皆置一盤鮮魚切片,佐以姜蒜醬汁。
劉理見狀,毫不遲疑,舉箸便嘗,隨即讚歎道:
“嗯!鮮美絕倫!”
“此魚膾刀工細膩,入口滑嫩,實乃佳品!”
陳登訝然:
“殿下亦好此味耶?”
劉理笑道:
“本王在樑國時,曾向來此謀生的江東人請教魚膾之法。”
“鱸魚宜薄切,鯉魚宜厚片。”
“而江鱭則需以冰鎮之,方能去腥存鮮。”
陳登聞言大喜,頓時來了興致,拍案道: “不想殿下竟是吃魚膾的行家!”
“老夫在淮南多年,唯此一好,今日得遇知音,當浮一大白!”
二人舉杯對飲,席間氣氛漸熱。
淮南諸將見樑王不擺架子,反倒與陳登相談甚歡,心中戒備稍減。
酒過三巡,劉理似是無意間提及伐吳之事,道:
“此番南征,吳人必據長江天險頑抗,不知陳徵南有何良策?”
陳登目光微閃,捋須笑道: “殿下既爲監軍,想必胸有成竹,何不賜教?”
劉理搖了搖頭,正色道:
“本王年少不知禮,豈敢在諸位宿將面前妄談兵事?”
陳登卻道:
“殿下何必自謙?”
“陛下既委以監軍之職,必是看重您的見識。”
“殿下但說無妨。”
劉理心知陳登有意試探,便故作沉吟,隨後道:
“既如此,小子便斗膽妄言——”
“吳軍水師精銳,我軍雖衆,但貿然渡江,恐非上策。”
“不如先遣細作探明對岸虛實,再尋機決戰。”
陳登眼中精光一閃,笑道:
“殿下此言,倒是與李相用兵之道頗爲相似。”
劉理連忙擺手:
“本王不過信口胡謅,豈敢與姨夫相比?”
“監軍之職,重在督軍紀、察軍情。”
“至於如何用兵,自然全憑陳徵南定奪。”
此言一出,淮南諸將皆面露讚許之色。
原本以爲這位年輕的監軍會對他們的軍事行動指手畫腳,不料他竟如此識趣。
不僅不干涉軍務,反而處處尊重陳登的權威。
當然了,朝廷設立監軍的時候,本就明確規定過監軍不得干涉軍務。
但說是這麼說,現實情況就是監軍有很大的職權。
因爲他只聽命於朝廷的最高領導人,一旦你哪個地方做的不對,做的不好。
他到皇帝那兒,或者相爺那兒參你一本,你就是百口莫辯。
陳登亦展顏笑道: “殿下寬厚明理,真乃社稷之福!”
劉理舉杯敬道:
“伐吳大業,還需仰仗諸位將軍。”
“本王在此,先敬諸位一杯!”
衆將紛紛舉杯,席間氣氛愈發熱絡。
宴罷,劉理回到行營,陳泰低聲道: “殿下今日應對得體,淮南諸將已無牴觸之意。”
劉理微微一笑: “陳元龍乃當世名將,若本王一來便頤指氣使,只會徒增嫌隙。”
“如今他既認可我,日後行事,自然方便許多。”
諸葛恪在一旁笑道: “殿下深諳馭人之道,倒是我先前小覷了。”
劉理搖頭:
“非是馭人,而是敬人。”
“陳元龍這樣的開國功臣,本就該以誠相待。”
話音方落,劉理便轉入後堂。
猛地捂住嘴,額角青筋暴起。
他踉蹌幾步扶住廊柱,喉頭滾動數下,終於忍不住“哇”地吐了出來。
“殿下!”
諸葛恪箭步上前攙扶,卻被酸腐氣味衝得眉頭一皺。
“您這是……這是怎麼了?”
陳泰連忙遞上汗巾,低聲說道: “殿下素不食生膾,今日強用,難免傷胃。”
諸葛恪瞪大眼睛,詫異道: “既如此,爲何在樑國時命我等日日捕鮮魚?”
“方纔宴上還與陳徵南……”
話至一半,忽地頓住,眼中閃過一絲驚詫。
“莫非、莫非是殿下有意爲之,專爲了……”
劉理以袖拭脣,蒼白臉上擠出一絲苦笑: “元遜既已明白,又何必說破呢?”
他直起腰身,胃部又是一陣痙攣。
“我等年少資淺,卻以監軍之位凌駕淮南諸將之上。”
“若不如此,如何消其戒心?”
夜風穿廊而過,檐下鐵馬叮噹作響。
諸葛恪怔立良久,忽地長揖及地: “臣……愚鈍。”
“不知殿下良苦用心。”
陳泰輕拍劉理後背,柔聲安慰道:
“殿下可要去淮河邊吹風散心?”
“河畔新柳初發,最宜舒緩脾胃。”
劉理卻擺手制止,正色道: “傳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今大軍雲集,敵我交錯,豈可輕出?”
他整了整衣冠,儘管指尖仍在微顫。
“你二人也辛苦了,且下去歇息罷,本王獨往後院走走。”
轉過兩道迴廊,劉理終於撐不住跪倒在石階前。
月光如水,照見他額上密佈的冷汗。
方纔宴上每一片滑膩的魚膾,此刻都在胃中翻江倒海。
他想起三日前,快馬加鞭離開樑國時,李翊曾派人送給他一封密信。
“淮南諸將久鎮邊陲,恐有驕悍之氣。”
“殿下宜示弱結歡,徐圖後效。”
“凡事當以和爲貴,爲大局計。”
“姨夫啊……”
劉理苦笑着抹去嘴角的殘漬。
他站起身來,打算就在院子裡走走,透透氣。
暮色四合,院中海棠樹下,一縷琴音如清溪淌過石隙。
劉理循聲望去,見六角亭中坐着個藍白襦裙的少女,纖指在琴上輕攏慢捻。
冬雪未消,月光與燈輝交織在她鬢邊珠翠上,映得整個人如畫中仙娥。
“雲蔽九嶷,杏雨朦朧。”
少女輕吟,尾音散入晚風。
劉理不覺駐足。
那琴聲初時清越,漸漸轉爲沉鬱,似有無盡心事藏於七絃之下。
待最後一縷餘韻消散,他才驚覺已聽得癡了。
“此曲……”
少女忽然轉頭,秋水般的眸子映着雪光。
“不知公子以爲如何?”
劉理忙整衣冠,長揖到地: “在下唐突,擾了小姐雅興。”
少女卻不惱,只將琴邊紅泥小火爐上的茶壺提起,斟了一盞: “公子既能駐足聆聽,必是知音。”
“但說無妨。”
劉理直起身來,月光照見他眉目清朗。
“此曲初如空谷幽蘭,後似困獸低鳴。”
“尤其‘商’音多用顫指,顯是曲中人有難言之隱。”
說着,頓了頓,“這般無奈,倒像是……對命運的妥協。”
茶盞在少女手中微微一顫。
她仔細打量眼前這個束玉冠、着錦袍的年輕人,忽莞爾一笑: “不想今日得遇知音,竟在自家院中。”
說罷,盈盈下拜。
“陳府嫡女陳瑤,見過樑王殿下。”
劉理神色一肅,鄭重還禮:
“原是陳小姐。”
“孤冒昧打擾,實在失禮。”
話未說完,便欲退去。
“殿下且慢。”
陳瑤喚住他,眼波流轉間竟帶了幾分俏皮。
“此時四下無人,或許……你可喚我閨名?”
夜風拂過,一片海棠落在石案上。
劉理猶豫片刻,輕聲道:
“瑤……姑娘。”
“公子。”
陳瑤抿嘴一笑,示意他坐在對面石凳上。
茶煙嫋嫋中,陳瑤撫過琴身,幽幽嘆道: “方纔公子聽出的無奈,確是我心中所感。”
她望向遠處燈火通明的帥帳。
“我自幼便想成爲父親驕傲,可他眼中只有軍國大事。”
“女兒身……終究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劉理凝視她眉間輕愁,問道:
“所以姑娘的琴音裡,纔有那般不甘?”
“公子聰慧。”
陳瑤苦笑,“我常羨詩經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純粹。”
“可似我這等人家……”
她指尖無意識劃過琴絃,發出清越泛音。
“父親欲將我嫁入京城高門。”
“遠離淮南故土,與素未謀面之人結髮終生。”
一片雪花飄入亭中,落在琴徽之上。
劉理忽然想起自己離開樑國前,諸葛均曾意味深長的叮囑: “殿下,此去淮南,須留意陳氏嫡女。”
當時只道是尋常關照,此刻卻如雷貫耳。
“那瑤姑娘可曾……有心儀之人?”
話一出口,劉理便後悔唐突。
陳瑤卻未羞惱,只搖頭輕嘆:
“深閨女子,見過的郎君不過父兄幕僚。”
“倒是……”
她擡眼直視劉理,“公子貴爲親王,想必早有良配?”
“孤自幼便被封到樑國,學習政務,哪有心思想這些。”
劉理自嘲一笑,忽見陳瑤袖口露出一角詩箋。
“這是……?”
陳瑤慌忙掩袖,卻已來不及。
劉理眼尖,瞥見“願得一心人”幾字,正是卓文君白頭吟中的句子。
二人一時無言。
“瑤姑娘不必過於傷懷。”
劉理忙轉移話題,輕撫石案上的雪痕。
“孤九歲時就封樑國,離京那日,抱着母后的裙角哭到氣絕。”
陳瑤驀然擡頭,有些啞然: “這般小的年紀,陛下怎忍心……”
“呵,帝王家事,何談忍心?”
劉理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當時姨夫抱着我登上馬車,說‘樑王可知爲何非要就藩?時,’我自然不懂。”
“他說這是爲了太子兄長能安穩坐江山——”
“諸侯王久居京城,難免結黨。”
那一天,劉理年僅九歲便知道諸侯王爲什麼要被封出去。
因爲爲了鞏固太子的地位,不能讓藩王留在京中積累人脈。
夜風驟緊,吹得亭角銅鈴叮咚作響。
陳瑤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 “我原以爲自己命如飄萍,不想殿下也……”
“孤比姑娘強些,至少封地還算富庶。”
劉理望向北方,慨嘆道:
“只是每年除夕宴,看着太子兄長坐在父皇右手邊,而孤的席位遠在殿門……”
他忽然住口,搖頭笑道:
“嗨,說這些作甚。”
一片枯葉打着旋落在琴絃上。
陳瑤輕聲問道:
“那殿下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讀書。”
劉理眼中忽然有了光彩。
“姨夫、姨母每月遣人送書,從左傳到商君書。”
“後來才明白——”
“所謂‘制衡’二字,世間苦難,多半源於此。”
陳瑤沉吟半晌,旋即又問: “所以殿下覺得……努力有用麼?”
“哈!”
劉理突然笑出聲,驚起檐下棲鳥。
“孤六歲習劍,十歲通論語,十五歲能辯江淮漕運利弊。”
“可那又如何?”
他搖手一指向帥帳方向。
“陳將軍二十餘年經營淮南,如今不也要受我這黃口小兒節制?”
月光被雲層遮蔽,亭中頓時昏暗。
陳瑤看見年輕人眼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像是困獸的倔強。
“有時候孤覺得,努力是最不值錢的。”
劉理摩挲着腰間玉佩,“寒窗十年,不及投個好胎。”
“就像……”
他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這雪落在梅上便是風雅,落在泥裡便成了污濁。”
陳瑤心頭一震。
她從未想過,這個在宴席上談笑風生的親王,竟藏着這般銳利的清醒。
正欲迴應,忽聞遠處傳來巡夜梆子聲。
“三更了。”
劉理起身拂去衣上落雪,“瑤姑娘且記住——”
他停頓片刻,聲音輕柔下來。
“生在籠中的鳥,也能把羽毛長得漂亮些。”
“哦,對了。”
方走兩步,劉理突然回頭。
“若有機會,孤想再聽你撫琴。”
月光下,陳瑤耳垂微紅,低聲道:
“後日此時,我仍在此處練琴。”
說罷,抱起古琴快步離去,藍白裙裾在雪地上拖出淺淺痕跡。
劉理獨立亭中,忽見石案下遺落一方素帕。
拾起細看,角上繡着小小的“瑤”字,幽蘭暗香猶存。
……
洛陽,京城。
雖然劉備幾個都上了戰場,但太子劉禪並沒有去。
這並不是劉備不給劉禪歷練的機會。
像劉禪提出去河南巡縣這種事,劉備可以同意他去。
但去前線打仗這種事,劉備不能放行。
因爲他知道打仗有多危險,死亡率有多高。
太子又叫“國本”,是絕對不可輕動的。
因爲萬一哪一天老皇帝突然死了,太子又不在京中的話。
那麼國家立馬就會迎來一場巨大的浩劫,即便最理想的情況,那也是會有一場政治變動。
一個很經典的例子就是晉國申生之死。
他爹晉獻公想要廢了他,首先一步就是讓他出外統軍,坐鎮曲沃。
當時有個大臣就擔憂申生的下場。
因爲想培養太子就應該帶在身邊熟悉政務、悉心指導。
把繼承人支到外面,一旦首都鉅變,諸如老皇帝突然駕崩之類的,都來不及應。
因爲怕被其他皇子聯合大佬們搶班奪權,這並不稀奇。
更不要說戰場乃死生之地,危險至極。
一不小心戰死,國家就會陷入動盪。
其實,在這樣一個世家豪門佔主導的時代。
皇帝與太子的關係一直很微妙。
皇帝既想培養太子的勢力,不然繼位後難以壓住底下的牛鬼蛇神,淪爲傀儡。
但太子力量太強往往又容易失控,太子有可能政變提前繼位。
讓太子出去統軍歷練,太子身邊很容易形成一股可觀的軍事力量。
老皇帝哪敢冒那父慈子孝之險。
所以古代很多時候,皇帝都會建立一個太子、親王並重的格局。
太子在中央主持政務、親王在外統軍。
其實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衛劉氏江山。
畢竟退一萬步講,哪怕未來真發生見血的骨肉相殘之事。
那江山始終是落在劉家人身上。
可若是讓異姓將領兵權過重,那對皇室就是一個巨大的危害。
當然了,對於此時的劉禪而言。
他之所以留在京中,是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洛陽城內,張燈結綵。
朱雀大街上紅綢鋪地,禁軍甲士列道而立,百姓翹首以盼。
今日是乃太子劉禪大婚之期,太子妃正是大司馬張飛之女——張星彩。
這也是劉備在給劉禪鋪路,幫他綁定元老派。
同時選擇大軍出征前,給太子完婚。
也是爲了沖喜,圖個吉利彩頭。
未央宮正殿內,金碧輝煌,百官肅立。
樂師奏關雎,編鐘清越,笙簫和鳴。
劉備身着玄色冕服,頭戴十二旒冠,端坐於皇位之上。
皇后袁瑛鳳冠霞帔,儀態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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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的儀式,乃是由內閣首相李翊親自主持。
他紫袍玉帶,立於殿中,朗聲唱喏道:
“吉時已至,請太子、太子妃入殿——”
殿門大開,劉禪身着赤色蟒袍。
頭戴遠遊冠,面容肅穆,緩步而入。
身旁張星彩鳳冠珠簾垂面,大紅嫁衣繡金鳳。
步履端莊,雖遮半面,仍可見其英氣逼人。
羣臣觀禮,無不讚嘆。
關羽撫須含笑,張飛虎目含淚。
趙雲、許褚、陳羣、王朗、華歆等文武重臣皆列席觀禮。
李翊手捧聖旨,高聲道:
“天子詔曰——”
“太子劉禪,仁孝聰慧,今聘大司馬張飛之女張星彩爲太子妃。”
“宜室宜家,永結同心。”
“欽此。”
劉禪與張星彩齊齊叩首,異口同聲道:
“兒臣(臣女)叩謝父皇(陛下)恩典!”
禮畢,二人起身。
轉向李翊,再拜道:
“拜謝相父成全。”
李翊含笑扶起二人,溫聲道:
“太子仁厚,太子妃賢淑,此乃天作之合。”
“願二位同心同德,共承宗廟之重。”
劉備見狀,龍顏大悅,起身舉杯:
“今日太子大婚,朕心甚慰!”
“諸卿共飲此杯,賀我大漢國祚綿長!“
羣臣齊聲應和:
“賀太子大婚!”
“陛下萬歲!太子千歲!”
酒宴之上,觥籌交錯。
張飛豪邁,舉杯痛飲,對關羽笑道: “二哥,今日我女兒嫁入東宮。”
“咱們兄弟的後輩,總算都成家了!”
關羽撫須微笑,調侃道:
“三弟莫要得意,太子妃雖是你女兒。”
“但入了皇家,便是國母。”
“你可不能再像從前那般隨意訓斥了。”
張飛哈哈大笑:
“二哥放心,俺老張雖然粗魯,但也知道禮數!”
趙雲舉杯上前,這位戰場上久經廝殺的漢子,此刻竟是虎目含淚。
他遲疑片刻,纔對劉禪說道:
“殿下,臣自幼看着您長大。”
“今日見您成家立業,心中甚慰。”
“願殿下與太子妃琴瑟和鳴,共襄盛世。”
劉禪恭敬回禮:
“趙叔教導之恩,禪永世不忘。”
劉備見羣臣歡聚,心中感慨,對身旁李翊低聲道: “子玉,朕今日見阿斗成婚,竟有些恍惚。”
“彷彿昨日他還是那個,在懷抱裡的孩童似的。”
李翊微微一笑: “陛下,太子已長大成人。”
“未來必能承繼大統,延續漢祚。”
劉備頷首,目光深遠: “但願如此罷。”
話落,飲盡杯中酒。
忽而側首,對身旁的李翊笑道:
“子玉啊,擇日不如撞日——”
“朕記得,雲長早與你定下婚約,何時讓治兒與銀屏那丫頭完婚?”
李翊聞言,執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失笑。
“陛下怎的比臣還心急?兒女婚事,本該從長計議。”
劉備撫掌大笑,眼中盡是促狹。
“朕也是一片好心!”
“治兒沉穩,銀屏英氣,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今日太子大婚,喜氣正濃,何不趁此良辰,再添一樁喜事?”
李翊搖頭苦笑,正欲推辭。
卻見劉備目光炯炯,顯然不容拒絕。
他只得拱手道:
“陛下既如此說,臣回去後與拙荊商議,再定吉期。”
劉備滿意地捋須頷首,眼中閃過一絲感慨: “……早些完婚也好。”
“看着這些孩子長大,朕才驚覺歲月如梭。”
“待他們成家立業,我們這些老傢伙,也該給年輕人讓位了。”
李翊聽罷,神色微肅,低聲道: “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大漢基業,仍需陛下掌舵。”
劉備擺擺手,目光投向殿外,似在遙望遠方: “……子玉不必寬慰朕。”
“當年涿郡起兵時,朕與雲長、益德尚是少年意氣,如今……”
他頓了頓,未再言盡,只是舉杯一飲而盡。
李翊默然,亦舉杯相陪。
很快,新人禮成。
夜深,禮樂漸歇。
劉禪攜張星彩入東宮,殿門合上,紅燭高燃。
星彩輕聲道: “殿下,今日之後,妾身便是您的妻子了。”
劉禪溫和一笑: “星彩,你我自幼相識、”
“今日終成眷屬,實乃天意。”
星彩擡眸,眼中堅定: “妾身定當輔佐殿下,不負父皇與相父期望。”
劉禪握住她的手,鄭重道: “好,我們……我們一起努力。”
星彩抿脣一笑: “殿下若當真努力纔好,可莫讓別人超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