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長安城頭積雪未消。
一隊青蓋馬車碾過朱雀大街的薄冰,在雍涼總督府前緩緩停駐。
諸葛亮掀簾而出,白狐大氅在朔風中獵獵作響。
他仰首望向巍峨門樓,呵出的白氣瞬息消散在凜冽空氣中。
關中久經戰亂,連總督府門前的石獅都殘了一足,斑駁處露出灰白的底色。
“李刺史可到了?”
諸葛亮問得簡截。
侍從躬身答: “已在二堂候着。”
諸葛亮一到任長安,第一件事就是召見涼州刺史李嚴。
此人既是自己在荊州的故吏,又是馬超走後當地的一把手。
如今一把手召見二把手,自然是釋放一個政治信號。
李嚴見諸葛亮進得堂來,急忙起身行禮。
八年未見,諸葛亮清癯更勝往昔,唯有一雙眸子仍如寒星般湛然有神。
“卑職參見都督。”
李嚴拜伏於地,聲音裡帶着幾分故人重逢的顫動。
諸葛亮親手扶起: “……正方不必多禮。”
“關中苦寒,卿在此駐守數載,辛苦了。”
二人分賓主坐定,侍從奉上熱醪。
諸葛亮不飲,只將手攏在杯上取暖: “某此番奉旨督雍涼,首在屯田。”
“家連年用兵,糧秣不繼。”
“關中縱屯重兵,若無自給之策,終是徒勞。”
李嚴神色一凜: “……都督明鑑。”
“自建安以來,關中戶口減半,良田多荒。”
“況中原大戰時,曹賊從此處強遷走許多人口。”
“去歲雖試行軍屯,所得不過杯水車薪耳。”
“某欲大興軍屯,使兵士戰時爲兵,閒時爲農。”
諸葛亮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圖,有條不紊地分析道:
“渭水兩岸沃野千里,若開渠引水,可復鄭國渠舊觀。”
“三年之內,必使雍涼糧草自足。”
李嚴趨前看圖,但見圖上水道縱橫,屯田區劃井然有序,不由得驚歎:
“都督深謀遠慮,卑職敢不竭誠效力!”
諸葛亮微微頷首: “明日即頒屯田令,軍中除戍守操練者,皆須參與農事。”
“另募流民,計口授田,免三年賦稅。”
諸葛亮是典型的行動派,一到任就直接點明瞭自己的政治主張。
且有了治理交州八年的內政經驗,如今諸葛亮治關中已經是手拿把掐,相當熟稔。
正言語間,忽聞堂外喧譁。
侍從來報:馬超舊部龐德、馬岱求見。
諸葛亮眉峰微動,道一聲,“請。”
但見兩名武將風塵僕僕而入,甲冑上猶帶寒霜。
龐德當先拜倒: “末將等聞都督至,特來請罪!”
諸葛亮默然片刻,方道:
“將軍何罪之有?”
馬岱叩首道: “去歲軍中糧匱,末將等擅自取用民糧。”
“雖已償還,終是違了軍紀。”
龐德、馬岱皆是馬超舊部,但只有馬超本人被召回了京城。
其舊部仍留在關中聽用。
馬超作戰雖然勇猛,但整飭軍紀方面卻相當一般。
且其手下人多是漢羌混雜,素質良莠不齊。
故而,馬超在時,多對手下人有縱容。
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
聽說朝廷派來了一新的長官,龐德、馬岱亦不敢怠慢。
主動前來拜謁。
既是請罪,也是試探。
諸葛亮令二人起身,沉吟半晌,徐徐道: “馬孟起在時,軍紀弛廢,此非汝等之過。”
“然自今日始,雍涼軍政當煥然一新。”
隨即喚主簿取來功過簿,將往日未及封賞的將士一一補錄。
有過失者,亦酌情懲處。
至龐德、馬岱時,諸葛亮又道:
“二位將軍鎮守西陲有功,各賞金百斤。”
“然擅取民糧,當罰俸半年,可心服?”
龐德、馬岱相視愕然,繼而拜服: “都督賞罰分明,末將心服口服!”
不過旬日,諸葛亮頒下新政——
官吏考績以墾田、治安爲要; 軍中實行分班輪屯;
又設檢舉箱於四門,許民投書言事。
不過兩月,雍涼氣象果然一新。
或有老吏私語:
“諸葛公明察秋毫,真可謂吏不容奸,人懷自厲。”
轉年開春,渭水兩岸盡是屯田兵士。
諸葛亮親至田間,教兵民製作龍骨水車,又引進交州發掘的稻種。
是歲關中風調雨順,夏麥豐收在望。
消息傳至洛陽,朝廷上下皆喜。
然消息亦傳至成都,魏國丞相司馬懿聞之,憂形於色。
是夜,司馬懿召心腹鄧艾、張嶷密議。
“諸葛亮才識過人,齊國所倚重也。”
司馬懿將密報擲於案上,憂心忡忡地說道:
“其在關中屯田,若站穩腳跟,則隴右糧草無憂。”
“屆時我大魏再想北伐可就難了。”
微微一頓,司馬懿又道: “今諸葛亮立足未穩,若不擊之,待其根深蒂固,則悔之晚矣。”
“吾已得大王密旨,許我便宜行事。”
隨即傳令:“點兵三萬,兵出散關,直取陳倉!”
魏軍晝夜兼程,不過十日已至散關。
守關漢將王雙見魏兵勢大,急閉關門,飛馬報往長安。
諸葛亮得報時,正在督造連弩。
他覽畢軍報,神色如常,只對左右笑道: “司馬仲達來得正好。”
隨即傳令:
“命馬岱率精兵五千增援陳倉,王雙據關死守,不可出戰。”
又喚李嚴至: “可將熟了的糧食,儘速收割,悉數運入城中。”
“渭南屯田區實行清野,勿資敵糧。”
李嚴諫道:
“都督,渭南屯田乃我軍心血,方有起色,豈可自毀?”
諸葛亮正色道: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司馬懿此來,意在毀我屯田。”
“若固守田畝,正墮其計。”
“今暫避其鋒,待其糧盡,必自退矣。”
果然司馬懿兵臨陳倉,見漢軍守備森嚴。
城周田野皆空,無處就食。
魏軍遠來,糧草不繼。
攻城十餘日不克,士氣漸沮。
這日,司馬懿登高觀城,見陳倉城上漢軍旌旗嚴整。
城外田野雖空,遠處渭水兩岸渠堰縱橫,顯見屯田已成規模,不覺嘆道: “諸葛亮真天下奇才!”
“不過半載,竟使關中復現生機。”
“若假以時日,必成吾心腹大患。”
鄧艾在側,獻策道:
“……丞相勿憂。”
“某觀其水道佈置,已有破之之策。”
司馬懿挑眉,問: “士載有何高見?”
鄧艾指畫道: “齊軍屯田皆賴渭水。”
“若上游築壩斷水,則其屯田不攻自破。”
“待其渠堰乾涸,我再決壩放水,又可水淹齊軍。”
司馬懿頷首,喜道:
“……此計大妙。”
“然需長期經營,非旦夕可成。”
“今我軍糧將盡,不如暫退,來日再圖。”
此次出兵,本就是司馬懿的一次試探。
他就是想趁諸葛亮剛到關中,還沒立穩腳跟,威服人望之際,看能不能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但諸葛亮遠比他想象的要穩。
就連渭南的田畝說毀就毀,其操作之穩妥,遠超乎司馬懿的想象。
而司馬懿此役也並未做好長久作戰的打算。
既然“偷雞”未能成功,索性退去,來年再作打算。
正當魏軍準備退兵之際, 忽見陳倉城門洞開,一隊漢軍簇擁着素衣葛巾的諸葛亮出得城來。
司馬懿大驚,急令全軍戒備。
卻見諸葛亮單騎至兩軍陣前,朗聲道:
“仲達遠來,何故匆匆而去?”
“不如入城一敘,亮已備薄酒。”
司馬懿亦單騎出陣,揚鞭笑道: “……孔明好意心領。”
“然觀君屯田之策,實令某歎服。”
“他日必當再來請教。”
諸葛亮微微一笑: “關中地廣人稀,亮不過效仿文景之策,寓兵於農。”
“今歲渭南屯田將得糧五十萬斛,足供三萬軍一年之需。”
“來年若得擴展至隴西,則十萬大軍可常駐關中矣。”
司馬懿聞言色變,心知諸葛亮是故意透露虛實。
只道是有意虛張聲勢,嚇唬自己。
可若其所言是真,則漢軍在關中將再無糧草之憂。
那將會成爲司馬懿的北伐噩夢。
諸葛亮忽又正色道:
“……然兵者兇器,聖人所慎也。”
“亮屯田關中,非爲攻戰,實欲使百姓安居,士卒飽暖。”
“若魏國願各守疆界,使生民免於塗炭,豈不善哉?”
司馬懿默然良久,方道:
“孔明仁心,某已知之。”
“然各爲其主,事不由己。”
說罷拱手作別,“來日戰場相見,再領教高明。”
司馬懿也是政場老手了,一眼便識破諸葛亮的心思。
諸葛亮以大義爲名,指責司馬懿亂興兵戈,塗炭生靈。
實際上就是因爲諸葛亮初來乍到,根本沒在關中立穩腳跟。
所以不止是司馬懿沒有作好此役長久作戰的準備,諸葛亮其實也沒打算現在就跟司馬懿全面交戰。
兩人此次,都只是對對方的一次試探。
只不過政治人物之間,通過這場對話,讓雙方都能夠體面的退場罷了。
是夜,魏軍拔營退去。
諸葛亮登城望遠,見魏軍火把如長龍漸次遠去,乃對左右嘆道: “司馬懿知進退,真俊傑也。”
“然其必復來,諸君不可懈怠。”
隨後,諸葛亮又帶着李嚴巡視新墾的屯田。
麥浪翻滾,一望無際。
李嚴喜道:
“今歲若無大災,豐收已成定局。”
“都督之策,雖蕭何復生不能過也。”
諸葛亮遙望西天流雲,喃喃道: “糧草雖足,人心未附。”
“雍涼地廣人稀,非十年生聚不能恢復元氣。”
“況司馬懿來年必舉國而來,我以關中之地相抗,未可輕視也。”
李嚴一怔,問道:
“即便兵威有挫,不還有朝廷支援嗎?”
諸葛亮望他一眼,笑道:
“朝廷豈能在邊境常年屯駐重兵?”
“永和年間,朝廷爲平羌亂,耗資八十億錢。”
“如此巨費,任何國家也經受不起。”
“何況如今朝廷正在征伐吳國,待滅吳之後,也需在那裡留有重兵,以穩定統治。”
李嚴聽完諸葛亮的陳述,自覺壓力山大。
只能也無奈地感慨一句: “但願早日滅吳,使朝廷多關注咱們西邊兒戰事吧。”
毫無疑問,江南戰事分走了朝廷絕大部分注意力。
朝廷無論是資源還是人手,都大規模地往江南傾斜。
雍涼地區本就貧瘠,除了軍務外,實在沒什麼值得朝廷注意的。
倒是逐漸發展起來的江南地區,讓朝中很多權貴意識到了一個吃肉喝湯的大好機會。
“快了,很快就到了。”
諸葛亮輕搖羽扇,微微笑道。
……
章武九年,春。
長江北岸旌旗蔽日,連營百里。
漢徵南將軍陳登獨立高臺,遠眺江面。
江風獵獵,吹動他玄色的戰袍,卻吹不散眉間凝重。
“……將軍,各軍已集結完畢。”
副將呈上兵冊。
“河北軍張郃、河南軍高順、青徐軍臧霸、荊州軍黃忠、淮南軍本部,共計二十萬衆。”
善! 陳登微微頷首,目光仍鎖在滔滔江水之上。
“朝廷犒賞的牛羊可還有剩餘?”
“尚餘千來頭。”
“全部宰殺,令將士飽餐。”
陳登頓了頓。
“將酒也分下去,每人一碗。”
副將愕然,有些遲疑地勸道:
“將軍,明日大戰,飲酒恐會誤事。”
“寒冬方過,江水猶寒。”
陳登轉身,目光如電,“讓將士們暖暖身子吧。”
是夜,
北岸火把如星,烤肉香氣瀰漫全軍。
將士們圍坐篝火旁,大塊吃肉,碗中濁酒盪漾着火光。
酒至半酣,陳登登臺擊鼓。
鼓聲震天,萬衆肅然。
“將士們!”
陳登聲如洪鐘,“去歲寒冬,糧草不繼,爾等忍飢受凍,某皆知之。”
“今春汛將至,天賜良機。”
“正當渡江誅逆,復我河山!”
臺下寂靜片刻,驟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呼喊:
“誅吳賊!收河山!!”
陳登擡手壓下喧譁,繼續說道: “大丈夫立世,所求不過拜將封侯,榮妻蔭子。”
“今功名已在眼前,唯看諸位敢取否?”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此去或馬革裹屍,爾等敢否?”
“敢!敢!敢!”
二十萬人齊聲怒吼,聲震雲霄。
陳登目光掃過一張張激動的面孔,緩緩道:
“既如此,飽食整裝。”
“待明日汛至,全軍渡江!!”
當漢軍備戰之時,江南吳營卻是一片惶然。
吳軍主帥孫韶望着軍報,手指微顫。
帳簾掀動,朱然疾步入內:
“都督,各地民變愈烈,若再調兵平叛,恐生大亂!”
孫韶擲下軍報,嘆道: “漢軍二十萬陳兵北岸,明日便要渡江。”
“此時不平叛則失民心,不分兵則難禦敵,如之奈何?”
朱然趨前低聲道: “去歲爲籌軍糧,強徵民糧,已失民心。”
“今若再棄平叛,江南恐非我有。”
孫韶猛然起身:
“江北之敵,明日即至。”
“若江防失守,縱有江南,復有何用?”
隨即下令,“即刻調回所有平叛兵馬,加強江防。”
“沿江烽燧加倍,所有戰船集結夏口。”
朱然欲言又止,終是領命而去。
是夜,長江兩岸,兩軍皆徹夜未眠。
北岸漢軍整備舟楫,檢查弓弩。
南岸吳軍加固工事,佈置防線。
比及黎明時分,春汛如期而至。
江水暴漲,波濤洶涌,如萬馬奔騰。
陳登親臨江邊,見江水湍急,不禁仰天大笑:
“天助我也!”
“汛水雖險,正可順流直下,速抵南岸!”
左右將領皆面露憂色。
參軍諫道:“將軍,水勢過急,舟楫恐難控制。”
陳登執鞭指江,厲喝道:
“昔日光武渡滹沱,水堅如石。”
“今日某渡長江,豈畏波濤?速傳令五軍齊發!”
“休得怠慢,違令者斬!”
霎時間,北岸鼓角震天。
張郃率河北軍爲左翼,高順領河南軍爲右翼。
臧霸青徐軍迂迴上游,黃忠荊州軍爲後翼。
陳登自領淮南軍,直撲濡須口。
千帆競渡,如離弦之箭。
孫韶早在南岸嚴陣以待,見漢軍來勢,急令吳軍水師出擊。
兩軍在江心相遇,頓時箭如飛蝗。
陳登立於樓船之上,見吳軍戰船靈活,遂下令:
“連舟結陣,以穩制快!”
漢軍以大船相連,結成水上堡壘。
吳軍雖勇,卻難撼動。
孫韶見狀,親率精銳衝陣。
吳軍士卒皆選善泅者,躍上漢船廝殺。
一時間,
江面上刀光劍影,血染波濤。
陳登在樓船上觀戰,見雙方精銳互搏,傷亡相當,乃對左右道: “……吳軍果有豪勇之士。”
“然彼以饑饉之師,抗我飽食之卒,豈能久持?”
果不出陳元龍所料, 約莫戰至一個時辰,吳軍銳氣漸衰。
漢軍因去冬飽食牛羊肉,體力充沛,越戰越勇。
不少吳軍力竭落水,在冰冷江中掙扎沉沒。
孫韶見前鋒盡歿,急令後退:
“速退南岸,憑岸固守!”
由於在第二輪交鋒上很快就敗下陣來,不少人落入水中淹死、凍死。
漢軍趁着勝利,繼續往前推進戰線。
吳軍上下人心離散,士氣低迷,不斷向後退。
孫韶眼看漢軍勢不可擋,這纔不得不下令吳軍退回南岸。
想在岸上擺下陣型,阻止漢軍登陸。
然而, 吳軍敗退途中,許多被強徵的士卒紛紛跳船逃生。
孫韶大怒,令親兵斬殺逃兵,方纔勉強穩住陣腳。
及至南岸,吳軍倉促列陣。
然軍心已亂,士卒竊竊私語,皆有懼色。
顯然,因爲此次臨陣叛亂。
吳軍又錯過了組織防禦漢軍登陸的機會。
一步錯,步步錯。
戰陣之上,是不容許犯一絲一毫錯誤的。
而機會也往往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陳登在船上見吳軍陣型散亂,立即下令: “投石機準備,猛擊岸上!”
漢軍大船上的投石機齊發,巨石如雨點般砸向南岸。
吳軍無處躲避,死傷慘重。
“登陸!”
陳登揮劍下令。
漢軍乘勢登陸,如潮水般涌上南岸。
吳軍本已士氣低迷,見漢軍勢不可擋,紛紛潰逃。
孫韶連斬數人,仍不能止住敗勢,只得隨敗軍後退。
漢軍將領張郃馳至陳登面前:
“將軍,吳軍已潰,請許末將率鐵騎追擊,必擒孫韶!”
衆將皆請戰,聲如雷動。
陳登卻搖頭: “不可!”
“我軍方登陸,立足未穩。”
“二十萬大軍渡江,首尾不能相顧。”
“若貪功冒進,恐爲所乘。”
遂傳令各部: “整軍列陣,清點人數,鞏固灘頭。”
“違令擅進者斬!”
至暮色降臨,漢軍已完全控制濡須口南岸。
江面上舟楫往來,陸續運送後續部隊登陸。
陳登登高望遠,見江南大地暮靄沉沉,對左右嘆道:
“今日雖勝,然江南民心未附。”
“孫韶雖敗,吳地山川險阻仍在。”
“諸君不可輕敵。”
是夜,
漢軍紮營江岸,燈火連綿數十里。
吳軍敗退三十里,方收攏殘兵。
孫韶清點人馬,損失三成有餘,且糧草器械盡失。
部將建議:
“不如退守建業,憑城固守。”
孫韶喟然嘆道:
“江防已失,建業難守。”
“爲今之計,唯有據險而守,待齊軍糧盡。”
“或可有轉敗爲勝之機。”
忽探馬來報: 漢軍並未追擊,只在江岸紮營。
孫韶聞言愕然,又是一聲嘆:
“陳登不追,真名將也。”
“吾不如之甚矣。”
此時陳登正在營中巡視,見士卒疲憊,特令加餐。
又親至傷兵營撫慰,至三更方歇。
參軍問道:
“將軍明日進軍否?”
陳登搖了搖頭:
“取勝已是定局,何必急於求成?”
“待臧霸奪取上游,黃忠控制蕪湖,再進軍不遲。”
“用兵之道,當如春汛,蓄勢而發。”
長江夜潮聲聲,彷彿在迴應着這位徵南將軍的韜略。
南北兩岸,兩支軍隊都在重整旗鼓,準備着下一場更加慘烈的較量。
……
話分兩頭,
建業城內,呂府深院。
細雨敲打着青瓦,檐下水滴連珠成線。
廳堂內卻暖意融融,炭盆中銀骨炭燒得正旺,映得四壁生輝。
呂壹舉杯笑道:
“前線士卒今冬連肉味都不曾聞得,蔣兄卻能在此品嚐江南時鮮。”
“真可謂是福澤深厚啊。”
蔣幹笑眯眯地夾起一筷鰣魚: “……全賴呂兄盛情。”
“此魚當真是‘揚子江頭第一鮮’。”
細細咀嚼後,忽嘆道,“可惜啊可惜。”
呂壹挑眉,連忙問:
“蔣兄何出此言?”
“如此美味,若他日戰火延及,恐再難嚐到了。”
蔣幹似不經意道,目光卻瞥向呂壹。
呂壹手中酒杯微微一顫,良久,方纔壓低聲音問道: “聽聞漢軍已在北岸集結,當真準備要渡江了?”
蔣幹拈鬚微笑:
“朝廷天兵,弔民伐罪。”
“若吳主能識時務,開城迎降,則可免生靈塗炭。”
他忽向前傾身,“呂兄在朝中素有賢名。”
“若能使吳主醒悟,豈非大功一件?”
呂壹乾笑兩聲,嘆氣道:
“某雖得吳王信任,然軍國大事,非某所能左右。”
“呂兄過謙了。”
蔣幹笑容漸深,“罷陸遜,逐顧雍,克軍餉,激民變——”
“這些豈是常人所能爲?”
呂壹臉色驟變,手中竹箸落地。
“蔣兄好快的消息,怎知此事盡是吾所爲?”
“朝廷豈不知忠臣之功?”
蔣幹拍了拍手,侍從呈上一個錦盒。
“此乃首相親筆手書,許呂兄渡江之後。”
“封會稽侯,食邑三千戶。”
呂壹打開錦盒,見絹書上蓋着大漢丞相印綬,手不禁微微發抖。
沒想到,那位傳說中的李相爺,竟然親筆回覆我了!
我得到了他老人家的親筆書信!
呂壹內心大爲感動,感慨這些時日,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呂兄放心。”
蔣幹的話還在繼續,他從容說道:
“陳徵南二十萬大軍如不出意外,應當已破了濡須口,孫韶敗退百里。”
“此刻消息可能已在路上了。”
“不過陳徵南並不希望,此事很快傳到吳王耳朵中去。”
呂壹頷首,忙問道:
“蔣兄需要某如何效力?”
蔣幹擊掌笑道:
“……呂兄果然明智。”
“現今建業城內人心惶惶,正需呂兄這般重臣穩定人心。”
頓了頓,又道,“某此來,的確有要事相托。”
說罷示意,屏風後轉出四名女子。
但見個個雲鬢花顏,身姿婀娜,行動間如弱柳扶風。
呂壹看得目瞪口呆,怔怔問:
“這……這是……”
“此乃陳徵南府中精心教養多年的歌姬。”
蔣幹笑道,“昔年勾踐獻西施於吳王夫差,終成霸業。”
“今陳徵南願效古事,將此四女‘再’次獻於吳王。”
呂壹恍然大悟:
“妙啊!吳王近來正因戰事憂煩,若有美人解憂,自然再好不過。”
“正是此意。”
蔣幹撫掌,微微笑道: “至於如何進獻,就要勞煩呂兄了。”
呂壹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女子,喃喃道:
“如此絕色,當真只有陳徵南才調教得出。”
蔣幹忽正色道:
“呂兄需謹記,此事關乎大計,萬不可走漏風聲。”
呂壹連連點頭:
“某明白。明日便進宮面見吳王。”
卻又猶豫道,“只是蔣兄此刻在建業,若被人發覺,對你我恐怕都不是善事。”
蔣幹哈哈大笑:
“呂兄放心,某在城中自有耳目。”
“不瞞呂兄,早在朝廷決意徵吳前,就已在建業佈下眼線。”
“此乃軍機要密,除首相與陳徵南外,無人知曉。”
“某也是因爲有任務在身,才破例被告知此事。”
“否則如此軍事機密,豈是我這般人物可得聽的?”
呂壹不由驚歎道: “……蔣兄深謀遠慮,某佩服佩服。”
當夜雨歇雲散,一輪冷月照在建業城頭。
蔣幹悄然離開呂府,轉入一條小巷。
巷中早有一輛馬車在那裡等候。
車內一人低聲問道: “先生,事情辦的如何?”
蔣幹淡淡道: “……魚兒已上鉤。”
“通知各處暗樁,準備接應大軍入城。”
馬車悄無聲息地駛過溼漉漉的石板路,消失在江南的夜色中。
而此時呂府內,
呂壹正對鏡試穿侯爵冠服,四名美姬在旁伺候。
鏡中人滿面紅光,彷彿已見榮華富貴在望。
夜色如墨,吳王宮裡燈火通明。
孫權正伏案批閱奏章,眉間深鎖如壑。
燭火搖曳間,忽見呂壹悄步而入。
“卿來得正好。”
孫權擲筆長嘆,“前線戰報遲遲未至,寡人寢食難安。”
“聽聞齊軍已大舉渡江,不知孫韶手中殘兵可能抵擋否?”
呂壹躬身,諂笑道:
“……大王過慮了。”
“長江天險,豈是易渡?”
“孫將軍雖暫受小挫,可經徵募補員之後,仍有雄兵十餘萬衆。”
“況去歲冬天,大王還下撥了牛羊家禽,給將士們滋補身體。”
“前線將士現在可謂是個個龍精虎猛。”
“陳元龍縱有通天之能,亦難破我江東鐵壁。”
孫權稍展眉頭,仍揉着太陽穴道:
“然漢軍不退,孤心終不能安。”
“縱漢軍不退,大王憂急亦無益。”
呂壹近前低語,“當此危難之時,更需保重千金之體,方能守住孫氏三代江山。”
孫權頷首,嘆道: “卿言甚是。”
遂命庖廚傳膳,邀呂壹同席。
酒過三巡,孫權愁容稍解。
呂壹見時機已至,佯裝醺然道: “如此良夜,有酒無樂,豈非憾事?”
“臣近日新得數名歌姬,願獻於大王助興。”
孫權擺了擺手:
“國家艱難之時,豈可沉湎於聲色?”
呂壹正色道: “不過一曲歌舞,何言沉湎?”
“建業權貴,哪家不是夜夜笙歌?”
“大王乃一國之主,反不能稍享片刻歡愉?”
孫權聞言,默然不語。
呂壹暗使眼色,屏風後立即轉出四名女子。
但見四女雲鬟霧鬢,綺羅生輝。
行動時如弱柳扶風,靜立處若芙蕖出水。
爲首女子懷抱琵琶,輕撥一聲,清越如珠落玉盤。
孫權手中酒杯一頓,目光再難移開:
“寡人宮中數年,未嘗見如此絕色……”
呂壹嘿嘿笑道:
“此皆臣遍訪江南所得,特獻大王。”
絃歌漸起,四女翩躚起舞。
水袖翻飛間,暗香浮動。
一曲吳儂軟語,被彈唱得婉轉纏綿。
舞至酣處,四女輪流近前勸酒。
“大戰在即,孤不宜多飲。”
孫權初時推拒。
紫衣女子嫣然一笑: “大王憂心國事,更需暫解愁懷。”
“妾等願以歌舞爲大王分憂。”
纖纖玉手奉上金盃,孫權終難推卻。
一杯接一杯,不覺酩酊。
至夜半,孫權醉眼迷離,忽執呂壹手嘆道:
“若公瑾尚在,寡人何至如此……”
呂壹心中暗驚,急示意歌姬。
四女會意,柔聲勸道: “夜深露重,請大王安歇。”
美人溫言軟語中,孫權被攙入內殿。
壹獨立殿中,聽着遠處更漏聲聲,嘴角漸露笑意。
忽有內侍慌張來報:
“呂中書,前線急使到!”
呂壹神色驟變:
“攔住!絕不可此刻驚動大王!”
“可軍情緊急……
“再緊急也要等明日!”
呂壹厲聲道,“若擾大王清夢,爾等擔當得起嗎!?”
內侍悚然,唯唯而退。
呂壹快步出殿,見一風塵僕僕的信使被侍衛攔在宮門外。
“孫將軍兵敗濡須口,齊軍已經登陸!”
信使氣喘吁吁,“請……請速報大王!”
呂壹冷臉道: “大王已歇。”
“有何軍報,明日再奏。”
“可是……”
“退下!”
呂壹拂袖轉身,對侍衛令道,“看好宮門,任何人不得入內!”
回到殿中,琵琶猶在地上。
呂壹拾起琴絃,輕輕一撥,發出錚然哀音。
窗外忽起秋風,吹得宮燈明滅不定。
內殿傳來孫權含糊的夢囈: “兒郎們……守住江岸……”
呵呵。
呂壹望一眼內殿,悠然而退。
次日巳時,
日光透過雕花窗櫺,在錦帳上投下斑駁光影。
孫權悠悠轉醒,只覺頭痛欲裂,四名美人卻已捧着醒酒湯侍立榻前。
“大王醒了。”
紫衣女子柔聲細語,纖手輕按孫權太陽穴,“妾爲您揉揉。”
孫權閉目享受,忽笑道:
“……昨夜如登仙境。”
“寡人慾納汝等入宮爲妃,可願意否?”
四女齊齊下拜:
“妾等幸甚!”
正說着,窗外傳來午時鐘聲。
孫權猛然坐起,一拍腦袋: “不好!誤了早朝!”
黃衣女子急忙捧來金盆:
“大王莫急,先洗漱更衣。”
橙衣女子輕聲道: “君是君父,臣是臣子。”
“君父豈有向臣子賠禮之理?”
“既已誤了時辰,不若明日再朝。”
孫權蹙眉,遲疑道:
“這……只怕衆卿要寒心。”
綠衣女子掩口笑道:
“正是大王平日太過寬仁,才縱得那些老臣屢屢犯顏直諫。”
“昔年楚莊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何曾見臣子催促?”
紫衣女子適時撫琴:
“昨夜上邪尚未奏完,大王可願聽完?”
孫權訝然問道:
“還有更好的?”
四女嫣然一笑,水袖翩躚而起。
琴聲淙淙如流水,竟比昨夜更添幾分魅惑。
孫權不知不覺又取酒盞,嘆道: “那……便再聽一曲……”
與此同時,宮門外已聚集數十大臣。
張昭白髮顫顫,拄杖怒喝:
“日已中天,大王豈可不朝!昨夜究竟發生何事?”
侍衛支吾其詞。
忽見一小宦官溜出,跪稟道: “昨夜呂中書獻四名歌姬,大王……大王至今未起。”
張昭勃然大怒,率衆直闖宮門。
恰遇呂壹帶着侍衛趕來。
“爾等欲反耶?”
呂壹厲聲喝道。
張昭杖擊青石:
“奸佞小人!竟敢蠱惑君王於危難之時!”
呂壹面紅耳赤,大聲叱道: “張子布休得污人清白!”
“顧雍去後,汝真以爲可獨攬朝綱否?”
“國難當頭,賊軍壓境,爾竟引大王沉湎酒色!”
張昭鬚髮皆張,“今日老夫便是拼卻性命,也要面見大王!”
呂壹揮手令侍衛橫戟: “大王正在歇息,敢闖宮者格殺勿論!”
衆官譁然。
是儀上前勸道:
“呂中書,縱要護衛,也該讓張公等老臣入內等候。”
呂壹冷聲一笑: “誰知爾等是否與北邊暗通消息?”
張昭氣得渾身發抖,仰天悲呼: “先主啊!看看吳地的子孫吧!”
“吳國江山,就要毀在這些讒臣手中了!”
宮牆內隱約傳來絲竹之聲。
張昭老淚縱橫,忽然脫冠擲地: “老夫三朝老臣,今日竟見吳宮化作紂王鹿臺!”
說罷轉身對衆臣道,“我等且去,看這佞臣能囂張到幾時!”
呂壹見衆臣退去,暗自抹汗。
忽聞內侍傳喚:
“呂中書,大王召您進去陪宴。”
殿內孫權醉眼惺忪,舉杯道:
“愛卿來得正好,這些美人說要獻新曲……”
呂壹跪拜道
:“大王,張昭等人方纔欲強行闖宮,已被臣斥退。”
孫權擺手笑道:
“子布老矣,性情愈發固執。”
“來,陪寡人飲酒!”
絲竹再起,呂壹偷眼望去,見四女眼中閃過一絲得色。
而當張昭等老臣退出宮門時,個個面如死灰。
“國將不國矣!”
張昭仰天悲嘆,手中笏板幾乎捏碎。
是儀忽然心生一計,諫言道: “不如請吳國太出面如何?”
“太后素來明事理,或可勸醒大王。”
衆臣恍然,急忙簇擁着趕往太后寢宮。
吳國太正在佛前誦經,見衆臣惶惶而來,驚問: “諸公何故如此慌張?”
張昭伏地泣道:
“太后!齊軍壓境,大王卻沉湎酒色,今日竟罷朝不理政務。”
“臣等進諫反被呂壹所阻,求太后爲我等做主!”
吳國太手中佛珠驟然斷裂,檀木珠子滾落一地: “此言當真?”
是儀叩首如搗:
“呂壹獻美四人,大王日夜宴飲。”
“今已過午,猶未臨朝!”
吳國太猛然起身,鳳目含威:
“老身倒要看看,是怎樣的狐媚子!”
太后駕臨,侍衛皆跪地不敢阻攔。
宮門轟然洞開,但見殿內觥籌交錯,四名女子正偎在孫權身旁勸酒。
“權兒!”
吳國太一聲厲喝,如驚雷炸響。
孫權醉眼朦朧間見母親駕到,慌忙起身: “母親怎來了……”
四女與呂壹早已跪伏在地,瑟瑟發抖。
吳國太痛心疾首,忍不住垂淚道:
“你的志氣呢?”
“當年少年之時領江東,意氣風發的模樣都到哪裡去了?”
“如今賊軍寇境,建業危如累卵,你竟還有心思沉醉於溫柔鄉!”
孫權赧然道: “孩兒只是近日壓力太大……這才……”
“壓力大?”
吳國太冷笑,“前線將士浴血奮戰,你在宮中壓力大?”
說着,她目光掃過四女。
“好標緻的美人兒!”
“也難怪是個勾引人的主!”
說罷,擡手便摑了紫衣女子一記耳光。
那女子吃痛,嬌呼一聲倒向孫權懷中。
孫權急忙護住:
“母親!不干她們的事!”
吳國太見狀更怒:“
你可記得吳王夫差?當年也是這般護着西施!”
孫權辯解道: “亡國乃夫差之過,與西施何干?”
“昏聵!”
吳國太指着呂壹,“可是這佞臣獻的美人?”
呂壹磕頭如搗蒜,乞饒道: “臣只是想爲大王分憂……”
“分憂?”
吳國太冷笑,“豎刁、易牙當年也是這般爲齊桓公‘分憂’!”
孫權眉頭緊皺,沉聲道:
“母親未免說的言重了。”
“呂壹忠心可鑑……”
吳國太長嘆一聲,忽然老淚縱橫:
“老身老了,勸不動你了。”
“只求你念在父兄基業來之不易的份兒上,暫將國事放在心上。”
說着竟要跪拜。
孫權大驚,慌忙上前將之扶住: “母親這是折煞孩兒啊!”
他環視一眼殿內狼藉,終於清醒幾分。
“孩兒知錯了。”
即刻下令撤宴,更衣臨朝。
吳國太臨去時冷冷道: “這四人……”
孫權猶豫片刻,求情道:
“既已冊封,無故廢妃恐惹非議。”
“孩兒答應母親,不再沉湎便是。”
太后離去後,孫權果然批閱奏章至深夜。
然宮中傳言漸起,說大王雖理政務,卻仍將四女安置偏殿。
呂壹雖受申斥,官位依舊。
消息傳出,張昭在家中捶胸痛哭:
“太后出面尚且如此,吳國休矣!”
是夜,建業風雨大作,檐鈴亂響。
偏殿內, 四女遙望吳國太寢宮方向,嘴角泛起冷笑。
紫衣女子輕撫紅腫臉頰,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老嫗壞我好事……且看誰能笑到最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