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蒼梧郡。
暑氣蒸騰,刺史府後園內。
芭蕉葉闊,遮天蔽日。
諸葛亮輕搖羽扇,斜倚竹榻,案前酒甕已空了三壇。
他自到交州三月以來,日日與吳巨、區景二人飲酒作樂。
一開始區景還擔心諸葛亮是扮豬吃老虎。
可時間一長,也逐漸對他放鬆警惕。
私下裡嘗言:
“初時以爲諸葛孔明號臥龍,今觀之,不過一介白面書生耳。”
“終日醉臥,何足爲慮也?”
遂不以爲備。
這日,七月初七。
諸葛亮忽下帖邀宴,言得楚中新釀,請二人共賞。
吳巨大笑:
“這酸儒,竟還藏了好酒!”
遂與區景披甲赴宴,帶了親兵二百人,列於府外。
入得廳中,卻見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綸巾,神色肅然。
案上無酒,唯有一卷黃絹詔書。
“二位將軍。”
諸葛亮忽起身,聲音清冷如霜,“可識得此物?”
吳巨尚未反應,區景已變色——那分明是天子詔令!
諸葛亮陡然振袖,高聲宣讀:
“查蒼梧太守吳巨、都尉區景,私截貢賦,虐殺流民。”
“勾結山越,意圖不軌”
“今證據確鑿,着交州刺史諸葛亮,即刻拿下問罪!”
“你——”
二人聞言,無不駭然。
原來這短短三月時間,諸葛亮一直在私下裡查他二人的罪狀。
不過,交州遠離中原。
縱然你得了證據,又能怎樣?
吳巨立時暴起,案几翻倒,正欲上前擒拿諸葛亮。
卻見屏風後寒光一閃,廖化、劉磐各執利刃衝出!
區景拔劍欲擋,卻被劉磐一刀斬斷手腕,血濺畫屏。
吳巨嘶聲怒吼:
“諸葛村夫!我親兵就在府外,爾敢——”
話音未落,廖化長劍已貫其胸。
“吳兄!”
區景大吼,強忍着斷手之痛。
“諸葛先生……諸葛使君……饒了我!”
“我什麼都聽你的,殺了我,我的士兵是不會放過你的……”
誰料諸葛亮只是淡淡地一揮手,一柄利刃便貫穿了區景的後背。
蒼梧郡的一二把手,便在諸葛亮的雷厲風行之下,頃刻間喪命。
爲此鴻門宴,他足足準備了三個月!
然而,二人的死,並不意味着諸葛亮便勝利了。
此刻,他想起了李翊時常掛在嘴邊說的一句話——
“只有掌握了軍隊,才能掌握政府。”
諸葛亮想要完全控制住蒼梧郡,必須得拿到蒼梧的軍權。
蒼梧城頭,暮色沉沉。
諸葛亮立於女牆之上,羽扇輕搖,身後兩名甲士高擎長竿。
竿上懸着兩顆血淋淋的首級——
吳巨怒目圓睜,區景面容扭曲。
鮮血仍自頸間斷口滴落,砸在青磚上,發出“嗒、嗒”的悶響。
城下數千蒼梧守軍騷動不安。
刀戟碰撞聲、甲葉摩擦聲、驚怒低語聲混作一片。
有人厲聲喝問:
“諸葛村夫!爾……爾敢殺我們將軍?!”
諸葛亮神色不變,只是緩緩展開手中詔書,聲音清朗,穿透暮色:
“蒼梧將士聽令!”
他聲調不高,卻字字如鐵,竟將嘈雜聲壓了下去。
“吳巨、區景,身爲漢臣,卻行悖逆之事!”
“私截朝廷貢賦,中飽私囊,其罪一也!”
“虐殺流民,以首級冒功,其罪二也!”
“專政一方,意圖割據自立,裂我大漢疆土,其罪三也!”
“有此三罪,朝廷命亮將之就地正法!”
話落,城下頓時一片譁然。
諸葛亮猛然合上書信,朝城下守軍呼喊:
“爾等欲與反賊同流合污乎!”
守軍中一陣騷動,有零星的幾個人人開始放下兵器了。
他們到底是普通民衆,沒有太高的政治覺悟。
被諸葛亮輕輕一嚇,便害怕了,怕自己也被打成反賊一黨。
卻未意識到,此刻的他們仍然具備奪回蒼梧實權的實力。
正如文和亂武之前,西涼軍也意識不到他們當時已經具備控制朝廷、顛覆天下的實力一樣。
邊遠出身的武人大多如此,目光短淺,覺悟不高。
一聽到“朝廷”二字,“逆賊”二字,便往往嚇得縮手如龜了。
可與西涼軍不同的是,蒼梧守軍要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大漢。
劉備只是不願意花費太多精力來開發交州而已。
但這並不意味着他能夠隨便容忍自己的手下,不明不白地死在此處。
就在此時,城西忽然傳來一陣渾厚的銅鼓聲!
“咚——咚——”
衆人回頭,只見一隊俚人戰士列陣而來。
爲首者身披犀甲,頭插雉羽,正是高涼俚酋冼郎!
“諸葛刺史乃天子欽命!”
冼郎聲如洪鐘,用生硬的漢話高喊。
“我俚人只認朝廷!誰要造反,先問過我手中銅刀!”
他身後三百俚人弓手齊齊拉弦,箭鏃寒光映着落日,令人膽寒。
三月時間裡,諸葛亮早就已經將這位俚人酋長拉到了自己這一邊。
而條件也很簡單,許給俚人劃山而治的自治權。
緊接着,城南又起喧囂。
一隊青衣家丁擁着一輛牛車緩緩駛來,車上端坐着蒼梧豪族陳肅。
“吳巨苛虐百姓,老夫忍之久矣!”
陳肅白鬚顫動,指着城上血淋淋的首級。
“今日天理昭彰,爾等還要執迷不悟嗎?!”
最後,一名青衫文士自城門陰影中走出,正是避難於交州的名士張紘。
他在此地安家已有近二十年,頗有名望。
“諸君。”
張紘聲音雖然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孔明先生乃當世臥龍,奉詔撫交。”
“今日只誅首惡,餘者不問——這是給蒼梧將士的活路。”
他頓了頓,忽然提高聲調:
“難道你們真要爲了兩個死人,賠上全城性命?!”
城頭風聲嗚咽。
一名蒼梧軍侯突然扔下長戟,“噹啷”一聲脆響。
“我……我願歸順朝廷!”
這一聲如同推倒了第一塊骨牌,轉眼間,兵器落地聲連成一片。
有人跪地高呼:
“願意聽從諸葛刺史調遣!”
諸葛亮俯視城下,見大勢已定,這才收起詔書,溫聲道:
“衆將士請起。”
“從今日起,蒼梧軍餉按額發放,戰死者撫卹加倍。”
隨後又對身旁的廖化下令道:
“去!打開府庫。”
“將裡面的存銀盡數取出,今夜犒賞三軍!”
底下的歡呼聲頓時響徹雲霄。
蒼梧的軍權被諸葛亮收回,這少不了當地豪族俚人的支持。
儘管沒有,憑藉剛纔那一番激情演講,興許也能將之唬住。
只不過有了他們的支持,諸葛亮的把握會更高。
他本就性格謹慎,自馬謖之事後,則更加求穩了。
子時三刻,蒼梧軍營。
夜風捲着未散的血腥氣,諸葛亮立於點將臺上。
手指輕按着案前的兵冊,身旁油燈將他的影子拉得修長而冷峻。
廖化按刀侍立一側,低聲道:
“使君,如今雖暫時收服了蒼梧守軍。”
“但時值新舊交替,正是多事之秋。”
“還是須要嚴防奸佞作祟,末將之見,是否先繳了他們的器械?”
不必。
諸葛亮輕揮羽扇,眉宇從容:
“這並非長久之計,自今夜起,蒼梧軍當另立新制。”
諸葛亮拿到軍隊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軍隊重新編整。
目的也很簡單,就是爲了防止潛在的兵變可能。
他將吳巨親兵營拆爲三隊。
分別分入劉磐、廖化、冼郎三部。
然後規定,每伍五人,必須來自不同的屯隊。
不許其舊友私下溝通交流。
經過一番整編,諸葛亮基本穩住了蒼梧軍隊。
而軍隊的掌握,也使得他總算在蒼梧、在交州站穩了腳跟。
然而,沒有人會承認諸葛亮現在是交州之主的。
因爲提到交州,永遠跟一個人的名字脫不開關係。
……
交趾郡,太守府。
士燮端坐案前,手中捏着一封密信,眉頭微微皺起。
堂下衆幕僚垂首而立,廳內鴉雀無聲。
“蒼梧政變……”
士燮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清朗。
“吳巨、區景授首,諸葛亮一夜整軍,如今五千蒼梧卒盡歸其麾下。”
他擡眼掃視衆人,白眉下的目光如刀:
“諸位以爲,我士家當如何自處?”
士燮在史書上,只留下寥寥數百字。
但在越南的歷史上卻很受推崇。
還被後世的越南人追贈爲了善感嘉應靈武大王。
可士燮明明是土生土長的中原人,跟隨家族才南遷到交州的,如何被越南人如此推崇?
這便是因爲,交州除了兩廣地區外,還包括了今天的越南。
而士燮的大本營的交趾郡,就位於今天越南的紅河平原一帶。
在士燮執政交州前夕,交州的經濟、文化相對中原來說還是非常落後。
而士燮爲政開明,在他的統治下,交州變成了當時的世外桃源。
居民富庶,安享太平。
使得許多中原人也紛紛南下交州避難。
跟着中原人一起進入交州的,還有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經學文化。
這些都極大促進了交州的繁榮發展。
這一系列的爲政舉措,使得士燮在越南的歷史地位極高。
如今的士燮,已經年過古稀,年滿七十三歲了。
交州人民,也在他的統治下,享受了二十五年的太平日子。
如今諸葛亮的到來,無疑打破了這份平靜。
一位幕僚率先出列,向士燮拱手道:
“明公,劉備橫掃中原,匡扶漢室,帶甲百萬。”
“諸葛亮又善於用兵,乃天樞門徒。”
“我交州貧瘠民弱,若是硬抗,恐非上策。”
話落,立馬有人出聲跟着附和:
“朝廷既派孔明爲刺史,名義上已是交州之主。”
“我等若公然違逆,便是謀反。”
“屆時劉備當真發天兵來討,以我交州小地,斷難抵抗王師。”
士燮沉默片刻,指節輕叩案几:
“我亦知朝廷遣諸葛孔明來此,是爲控制交州。”
“只是我士家在此二十五載基業,難道便要白白拱手讓人?”
長史上前一步,低聲說道:
“明公,以退爲進,未必不是良策。”
“哦?”士燮眯起眼睛問,“老夫願聞其詳。”
那長史乃有條不紊地分析道:
“交州偏遠,朝廷真要大軍南下,也必然耗費錢糧無數。”
“若非如此,劉備也斷不會單獨遣諸葛亮過來撫定,而不另益其大軍。”
“諸葛亮初來乍到,根基未穩,也未必便願大動干戈。”
“不如明面上順從,遣使示好,承認其刺史之位。”
“……然而,南海貿易仍握在我等手中。”
“各郡官吏亦多是我士家舊部。”
“諸葛亮若要推行新政,終究繞不開我們。”
此前說過,交州的地形不同於益州。
益州雖號稱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但益州的四川盆地內,並沒有太大的山脈作進一步的切割。
所以整體也能視作是一個大平原。
只有平原地形,才使得其有資格被稱爲天府之土。
反觀交州,內部被山脈切割得四分五裂。
這種地理環境,便使得交州很難凝聚起來。
因此,交州的內部也主要分爲了三大區域。
分別是以南海郡、蒼梧郡、合浦郡爲首的東部區域。
其中以南海郡相對最爲繁榮。
南越趙佗便是在這裡建立了王業,同時也造就了番禺的繁榮。
然後是以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爲首的交州西部。
這三個郡大致就是今天的越南國土。
最後,便是東西部區域之間的鬱林郡。
這個郡也是交州最破碎,最落後的郡,因爲交通極其不便。
三處區域,三處不同的文化。
即使士燮統治該地二十多年,也沒法將之統合起來。
所以只能選擇任用當地的世家大族來進行羈縻統治。
同時,士燮還把自己的兄弟分別派往了各個區域。
其弟士壹領合浦郡。
士領九真郡。
士武領南海郡。
士燮本人親自坐鎮最繁榮的交趾郡。
從而形成了“士氏交州”。
此外,士家還通過聯姻控制了當地的俚僚酋長。
並壟斷了南海貿易。
由此不難看出,交州姓士這個說法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他們也不會心甘情願地,將交州就這麼白白讓出去。
半月後,一隊交趾使者攜厚禮北上蒼梧。
貢品清單爲:
南海明珠十斛。
犀角、象牙各二十對。
龍眼、荔枝等鮮果百筐。
細紋葛布千匹。
使者伏地呈上士燮親筆書信:
“燮年老昏聵,未能早迎天使。”
“今聞明公撫交,不勝欣喜,特獻薄禮,望乞笑納。”
“交趾九真諸郡,皆願聽候調遣。”
諸葛亮輕搖羽扇,審視着交趾貢禮。在目光沉靜地掃過這些珍寶後,最終落在了跪伏於堂下的交趾使者身上。
“士公鎮守交州數十載,安撫蠻夷,暢通海路,實乃朝廷棟樑。”
諸葛亮溫聲道,“今日又獻此厚禮,足見忠心。”
“回去代我向士公致意,就說亮深佩其德,願與共安嶺南。”
使者聞言,額頭觸地,連聲稱是。
諸葛亮又令左右:
“取錦緞十匹、黃金五十兩,厚賜來使。”
待使者千恩萬謝退下後,廳內只剩諸葛亮與張紘二人。
“子綱先生,”諸葛亮輕拂袖口,擡眼問道,“你在交州多年,以爲士家根基如何?”
張紘沉吟片刻,緩緩道:
“若士燮欲稱王,則交州無人能阻。”
“若士燮欲滅當地酋王,則各酋無人能攖其鋒。”
“哦?”
諸葛亮羽扇微頓,笑道,“這麼看來士家在此地影響力非同小可。”
張紘捋着頷下白鬚,蹙眉沉吟道:
“士家掌南海貿易,坐擁珍珠、犀象之利。”
“九真、日南良田,半入其族。”
“俚人渠帥,多與其聯姻。”
“交州之土,實乃士家之土。”
“如此說來……”諸葛亮揮着羽扇,輕聲道,“士燮若反,交州頃刻易幟?”
張紘點頭:“正是。”
諸葛亮沉默片刻,忽而一笑:
“可他至今未有稱王。”
張紘一怔。
“交州偏遠,士燮若自立,朝廷未必能即刻征討。”
諸葛亮羽扇輕點案上地圖,“但他仍選擇向朝廷稱臣納貢——此非懦弱,而是明智。”
“因爲士燮即便稱王,也不過是下一個趙佗。”
“他依然得向朝廷稱臣納貢,還得揹負反賊之名。”
“似現在這般,即便未有稱王,可交州依然是姓士。”
“這與稱王已經無異了。”
他擡眸,眼中閃過一絲欣賞:
“這樣的人,未必不能爲我所用。”
“使君欲如何施爲?”張紘問道。
諸葛亮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徐徐展開:
“士燮好經學,尤擅《春秋》。”
“我擬邀他共修《交州志》,記錄嶺南風物。”
張紘眸光一閃:
“妙計!修志需調閱各郡戶籍、田畝、商稅……”
“正是。”諸葛亮微笑,“屆時,交州虛實,自可一覽無餘。”
“士燮他會配合嗎?”
“士燮是個聰明人,亮以爲他會配合的。”
諸葛亮起身行至窗前,望向交趾方向。
“至於南海貿易——”
“李相爺不是一直對貿易商路十分感興趣麼?”
“南海貿易,遠涉海外。”
“待亮理清楚這裡的門路後,再上報內閣。”
“內閣一定會對此引起重視。”
“有了內閣的支持,開拓交州便不是難事。”
“到時候中原的貨物源源不斷輸入交州。”
“若士家願開商路,或可兩家共分,此兩全其美之策也。”
夜風拂過,燭火搖曳間。
張紘彷彿看到一張無形的大網,正緩緩籠罩交州。
“孔明先生……”
張紘忍不住開口,聲音裡帶着幾分探究。
“以先生之才,縱使在中原,亦當爲宰輔之器。”
“何以……何以……”
他話未說完,但意思已明——爲何會被貶至交州這等邊陲之地?
諸葛亮執盞的手微微一頓,茶麪蕩起細紋。
半晌,他輕嘆一聲:
“公安之失,在我。”
“馬謖……”
張紘恍然,荊州離交州畢竟近,他多少有些耳聞這些事。
只不過具體不太清楚。
當時只是在想哪個倒黴蛋會遭殃。
不想竟是諸葛先生。
片刻後,諸葛亮卻擡眸一笑:
“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交州雖僻遠,卻可歷練心志。”
“在此處熬一年資歷,勝在中原熬十年。”
他羽扇輕搖,語氣忽然轉沉:
“況且——”
“亮不會永遠困於此地。”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映得他眸中精光乍現。
“對了,子綱先生是徐州人士?”
諸葛亮忽然轉開話題。
張紘頷首,應聲道:
“老夫乃彭城舊族,後遷至廣陵。”
他苦笑一聲,“初平四年時,曹操伐徐州,血流漂杵……”
“原來如此。”
諸葛亮輕嘆,“亮本徐州琅琊人事,亦因曹軍南下,隨叔父避禍於荊州。”
兩人對視一眼,竟同時想起當年徐州慘狀。
泗水爲之不流。
餓殍塞道,易子而食。
兩人也都沒能想到,居然能在交州這種偏遠地方見着老鄉。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張紘閉了閉眼:
“後來陳元龍入駐廣陵,與袁術大交兵。”
“老夫再度南逃,最終落腳於交州。”
他摩挲着案上茶杯,“這一停,就是二十年。”
後面陳登入廣陵,威脅袁術側翼,則完全是李翊到來後的連鎖反應了。
使得這位江東二張,與張昭齊名的大才並未被東吳所用。
“先生可曾想過回返中原?”諸葛亮問。
張紘搖頭,嘆氣道:
“故園早成焦土,況吾家業已在交州。”
“子女亦在此地成家立業,安忍離去?”
“倒是先生——”
他擡眼,“聽聞李相爺已重整徐州,百萬流民歸鄉。”
“先生既爲徐州舊人,是否也……?”
“李相……”
諸葛亮輕輕咀嚼這個稱呼,忽而一笑。
“確是人傑。”
“無他輔佐陛下,漢室難有三興之機。”
他起身行至窗前,望向北方星空:
“但正因如此,亮更需在州有所作爲。”
夜風吹散了他的低語:
“總要有人……爲朝廷守住這南海門戶。”
“對了,先生今年貴庚?”
諸葛亮心血來潮,又問及一個自己好奇許久,但之前都沒機會問的問題。
張紘多大了。
“老夫今歲花甲矣。”
諸葛亮聞言,眉梢微揚:
“先生已屆耳順之年?”
他細觀張紘面容,“觀先生目明體健,竟似知天命之齡。”
這便是困擾諸葛亮的問題。
這張紘鬚髮皆白,按理說年紀應當不小了。
可精神狀態卻極好,完全不像已經年滿六十的人。
張紘撫須而笑,眼角皺紋舒展如菊:
“許是交州水土養人吧……”
“合浦漁夫,八十尚能搏浪。”
“鬱林樵叟,七十猶可攀崖。”
“此地產益智仁、巴戟天,村野老農隨手採擷。”
“據說都是延年益壽的良藥。”
諸葛亮羽扇輕搖,自嘲說道:
“既如此,亮他日致仕,當來交州結廬。”
“日日飲椰汁、啖龍眼,或可偷得彭祖八百之壽?”
歷史上的張紘五十九歲就死了。
可如今他不僅活到了六十歲,而且還越來越精神,完全不顯老態。
這確實跟他來到交州有關係。
提到交州,總是讓人不禁想起南越武帝趙佗。
不是因爲這老登趁着楚漢相爭之際,建立了南越國。
而是他作爲開國君王,居然活到了一百零四歲才掛掉。
而交州的主人士燮,這位嶺南總管也足足活了九十歲。
還有後來南北朝的冼夫人,她也差不多活了九十來歲。
要知道,在古代能活到七十歲,便已經是國寶級別的存在了。
而交州地區就跟批發似的,大量產長壽人員。
普通老百姓也就算了,像士燮、趙佗這種統治者。
每日操勞政務,居然都能活到九十、一百多歲。
這絕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是都說嶺南地區氣候在當時很不宜居嗎?
爲什麼這些統治者居然能活得這麼長?
莫不是有什麼獨特的嶺南養生秘法嗎?
原因有兩個,
第一,交州地形閉塞,基本上不受中原戰亂影響。
而交州內部的人,也大多不喜歡內耗。
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心態好,活的久。
當然了,交州特殊的地貌,也使得當地人不具備內戰的條件。
畢竟,打一場仗就得翻過重重山巒,大夥兒犯不着。
光是鮮少受到戰爭影響這一條,就足以讓交州人長壽了。
但最關鍵的,還是第二條——
嶺南人之所以長壽,就是因爲這裡山路崎嶇。
行路難,就得多走路。
人老腿先老。
就拿世界平均壽命,排名前三的香港舉例。
不可否認這片區域相當發達,但還有一個重要的條件就是:
這裡區劃多,距離短,去哪都是走路。
出地鐵也沒有電梯,都是用腳上樓梯。
這就導致本地生活的人腿腳都有力,七十歲、八十歲還能健步如飛。
在香港只要看到穿的是運動鞋、跑步鞋、走路鞋,再背個雙肩包的。
基本就是本地人無疑。
古代的嶺南也是同理,要想在這裡生存,就是得天天走路。
路走得越多,自然也就越精神。
人們也就跟着長壽。
當然,前提是你得先適應這裡的氣候。
“聽孔明先生此言,倒讓老夫想起《黃帝內經》所載——”
“形勞而不倦,氣從以順。”
張紘指着地圖上褶皺的羣山:
“此地有羣山爲屏,使得五嶺阻隔戰亂,百姓不遭兵燹之禍。”
“山路逼人跋涉,使得步行代車,故使氣血長年通暢。”
此外還有海物滋養,此地魚蝦蚌蛤取之不盡,不憂饑饉。”
“老夫想,這便是此地人民得以長壽之因罷。”
諸葛亮聽罷,大覺受益匪淺,撫掌笑道:
“《淮南》有言:‘鶴壽千歲,以極其遊’。”
“今日方知,這長壽之道原是天地至理。”
張紘聞言,擡眉問:
“哦?使君何出此言?”
“適才細想……”
諸葛亮以箸蘸茶,在案上畫了道山形。
“交州雖僻處南荒,然則五嶺爲屏,瘴癘爲障,反倒成就了養生福地。”
他指着自己足履,“這半月踏遍蒼梧山徑,腿腳竟比在江陵時更健旺三分。”
窗外芭蕉葉上積雨滑落,啪地打在石階上。
張紘望着燭焰映在諸葛亮眉間的光影,沉聲說道:
“士威彥今歲恰逢古稀之慶。”
“逾七十耶?”
諸葛亮羽扇微頓,意味深長地說道:
“亮方經而立,便是與他熬時辰,也能熬到看他的靈柩出殯。”
張紘捻鬚莞爾:
“……呵呵,是啊。”
“使君如此年輕,士燮在此地再是有影響力。”
“也斷不能熬過使君,只要時間一長,交州早晚會徹底落入到使君掌控中。”
“屆時使君資歷也熬夠了,交州又能完畢上交給朝廷。”
“到那時候,重返中原,晉升內閣,不在話下。”
張紘在此刻總算明白,爲何諸葛亮要選擇相對溫和的態度對待士燮家族了。
不單單是因爲諸葛亮性格仁善,不忍心在交州多造殺戮。
何況士燮在交州本身乾的就很不錯,諸葛亮也沒道理去治他的罪。
可以朝廷爲後盾,“逼迫”士燮與自己合作。
那麼時間一長,交州的大權早晚落入諸葛亮手中。
這其中也包括南海的貿易。
畢竟諸葛亮還很年輕。
在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後,諸葛亮心情大好。
擊掌喚來侍從:
“去廚下取那隻烏骨雞,配上交趾進貢的草果燉了。”
又對張紘眨眼笑道:
“自今日始,亮當日啖一雞。”
“定要活得長久些!”
“子綱可願與亮共食?”
張紘聞言大笑:
“這烏骨雞乃是大補之物,老夫光是聽到其名便已食指大動。”
“使君主動相請,老夫豈有拒絕之理?”
“今日算是得以大飽口福咯。”
少頃,僮僕捧上朱漆食盒。
揭開時白氣蒸騰,盒內的烏雞已經燉得骨酥肉爛。
面上浮着十數粒紅豔豔的枸杞,還有幾片黃精在湯中載沉載浮。
諸葛亮親自舀了碗奉與張紘:
“先生可知?這烏骨雞最是補益元氣。”
他指着雞胸處一塊肉,“嶺南人稱作‘龍穿鳳’,說是能續命延年。”
“……呵呵,好!使君請!”
“……呵呵,子綱先生請。”
一老一少,舉杯相慶,共同朵頤着烏骨雞肉。
“祝子綱先生長命百歲……”
“呵,也祝孔明先生長壽。”
兩人同時笑了,在交州這種僻壤之地。
竟找到了別樣的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