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九年春,漢中軍營中旌旗獵獵。
司馬懿正與諸將商議軍務,忽聞帳外馬蹄聲急。
一騎絕塵而來,
馬上使者翻身下鞍,面色慘白,直入中軍大帳。
“丞相,魏王……魏王危矣!”
使者跪呈密信,聲音顫抖。
司馬懿拆信觀之,面色驟變。
那信上只有寥寥數字: “王病篤,速歸。”
“即刻備馬!”
司馬懿擲信於案,聲音沉鬱。
“留司馬孚都督諸軍事,鄧艾副之。”
“餘衆隨我星夜返成都!”
時值開春,乍暖還寒。
司馬懿只帶數名親隨,策馬奔出軍營,向南疾馳。
馬蹄踏過初融的冰雪,濺起泥濘春水。
一路上,
司馬懿緘默不語,眉間深鎖如壑。
兩日後,風塵僕僕的司馬懿終於抵達成都。
宮門前, 侍衛見是丞相,不敢阻攔,徑直引他入內室。
室內燭光昏暗,藥氣瀰漫。
魏王曹丕臥於榻上,面如金紙,氣若游絲。
榻前已立三人,他們分別是:
鎮軍大將軍趙儼、中軍大將軍曹真、徵東大將軍曹休。
見司馬懿姍姍來遲,衆人皆側目而視,不發一言。
司馬懿也不及多想,撲通跪地,泣不成聲:
“臣來遲矣!大王何至於此……”
曹丕聞聲,艱難睜眼,嘴角微揚:
“仲達……終是來了……”
他示意近前,聲音細若遊絲。
“孤等汝久矣。”
司馬懿跪行至榻前,握住曹丕枯瘦的手,淚落如雨。
曹丕喘息片刻,緩緩說道: “今召諸卿,乃因大限將至。”
“吾魏偏安一隅,強敵環伺。”
“卿等或有齟齬,然外患當前,當同心協力,共禦外侮。”
他目光掃過四人,意味深長地說道: “孤之麾下,有宗室親貴,有父王舊臣。”
“唯獨不召蜀地之臣,非爲歧視,實因蜀人從未真心歸附。”
“卿等須明辨敵我,勿要授人以柄。”
蜀人從始至終未曾真正接納曹氏,自曹操一代開始便一直防範着蜀人。
但曹操至少還願意分享一些利益給蜀人。
等曹丕上位時,他則是完全防着蜀人,生怕他們將曹氏給出賣了。
因爲在曹丕看來,蜀人既然能夠出賣劉璋,又爲何不能出賣曹氏呢?
所以四名託孤重臣裡面, 曹丕揀選了兩名中生代的宗室,一名先王老臣,一名自己提拔的心腹大臣。
這個安排,可以說是曹丕已經費盡心思了。
如果不是時間太短,自己的身體實在熬不住了,曹丕應該還能繼續精煉這個名單。
但眼下,也來不及改變,也無法改變了。
時也命也,只能是如此了。
四人俯首聽命,室內只聞啜泣之聲。
曹丕續道:
“孤觀諸子,唯武德公曹叡有雄才,可繼魏業。”
“然其年歲尚幼,孤只能託付於四位大臣……”
言未畢,已咳喘不止。
四人齊齊叩首:
“臣等必竭股肱之力,輔佐少主!”
曹丕遂一一囑咐:
命趙儼掌典章制度,曹休督東南軍事,曹真統中央禁軍。
分付畢,傳旨召諸臣入殿,取紙筆寫了遺詔,遞與司馬懿。
“孤讀書少,粗知大略。”
曹丕唉嘆道: “聖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孤本欲與卿等同滅國賊,還定九州,不幸中道而別。”
“煩丞相將詔付與世子曹叡,令勿以爲常言。”
“凡事更望丞相教之!”
司馬懿泣拜於地: “願大王善保身體!臣等必盡犬馬之勞,以報大王知遇之恩!”
囑咐既畢,
曹丕令趙儼、曹休、曹真三人暫退,獨留司馬懿一人在室。
內室燭火搖曳,映得曹丕面色忽明忽暗。
“仲達可知孤爲何獨留汝一人?”曹丕問。
司馬懿垂首答,“臣不知。”
曹命內侍扶起司馬懿,一手掩淚,一手執其手。
“孤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
司馬懿屏息凝神: “臣謹聽。”
曹丕垂淚泣道:
“劉備將死,李翊已老,吾父輩終其一生未是此二人敵手。”
“吾本欲趁此二賊病老之後,再行北伐大業,奈何將要中道而亡。”
“無法竟先人之功業也。”
“而君尚年輕力壯,有無限可能。”
“吾觀劉禪纔不及卿十一,卿才十倍於彼。”
“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
“若嗣子可輔,則輔之。”
“如其不才,君可自爲成都之主。”
司馬懿聽畢,汗流浹背,手足無措,泣拜於地:
“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乎!”
言訖,叩頭流血,額上已現青紫。
曹丕凝視司馬懿良久,見他情真意切,方纔示意他起身。
隨後,命內侍喚世子曹叡近前囑託。
“汝須記住孤言:”
“孤亡之後,汝當以父事丞相,不可怠慢。”
曹丕聲音漸弱,命曹叡拜司馬懿。
曹叡依言下拜,司馬懿急忙還禮:
“臣雖肝腦塗地,安能報知遇之恩也!”
曹丕頷首,令司馬懿退下。
待司馬懿身影消失在門外, 內室屏風後忽轉出五十名刀斧手,甲冑鏗鏘,刀光凜冽。
曹叡大驚失色,問道: “父王!此爲何意?”
曹丕勉力擡手,安撫道:
“吾兒勿驚,此非爲殺汝。”
他喘息片刻,解釋道: “……方纔孤試司馬懿耳。”
“若其有異心,允自取成都,則刀斧手出,立斃之。”
“今觀其誠,可託付也。”
“然汝須謹記,大權不可旁落,尤不可信蜀人。”
“彼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偶有機會,必賣曹氏。”
“汝當時時鞭策,善加利用,方可保江山無虞。”
曹叡泣拜:
“兒臣謹記。”
曹丕頷首,目光漸散。
忽然,
他掙扎起身,望向北方,大叫一聲: “大業未成,奈何死也!”
聲未絕而氣已斷,手臂頹然落下,雙目仍睜而不視。
內室外,司馬懿立於廊下。
聞室內哭聲驟起,知曹丕已逝。
他仰首望天,見一孤雁南飛,哀鳴不絕於耳。
春寒料峭,風中已帶雨意。
宮鍾長鳴,聲聲震徹成都。
司馬懿整衣斂容,向着內室方向,深深一揖。
“……臣,領旨。”
他輕聲道,目光投向遠方烽火未熄的河山。
……
洛陽城,柳絮紛飛。
卻傳來一則震動天下的消息——魏王曹丕病逝。
劉備聞報,從皇位上霍然起身,仰天大笑:
“蒼天有眼!!”
“曹丕既死,繼位者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孺子曹叡。”
“看來平定西川只是時間問題,朕無憂矣!”
滿朝文武紛紛賀喜,唯有李翊眉頭微蹙。
這位開國老臣執笏出列,聲音沉穩如鍾: “陛下,曹丕雖死,然魏賊仍割據益州。”
“兵多將廣,我等不可大意啊。”
劉備拂袖冷笑,眼中閃過一絲睥睨天下的豪氣:
“朕縱橫天下三十餘載。”
“敗袁術、抗袁紹、滅公孫度,什麼風浪不曾見過?”
“豈會收拾不了一個黃口小兒?”
話鋒一轉,劉備目光又掃向兵部衆官員:
“江南戰事進行的如何了?”
兵部太史慈應聲出班,聲如洪鐘,回覆道:
“啓稟陛下,徵南將軍陳登已率我軍全線渡過長江,吳人天險已失。”
“如今我軍連戰連捷,滅吳指日可待!”
“好!好!好!”
劉備連贊三聲,紅光滿面,彷彿已見四海一統之日。
然而這時,位列九卿的劉琰卻忽然開口: “……陛下,臣有一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他稍頓片刻,見劉備眉頭擰起,但仍頷首示意,方纔繼續說道: “陳元龍虎步江南二十餘載,陳氏乃江南第一大族,門生故吏遍佈江淮。”
“如今他手握二十萬精兵,若滅吳功成,其威望勢必將達到頂峰。”
“屆時萬一有變,只怕比東吳更加可怕啊!”
此言一出,滿朝寂然。
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面相覷。
就連劉備臉上的喜色也瞬間凝固。
但他強壓怒氣,只因不願落得個猜忌功臣的名聲。
李翊見此,當即厲聲斥責: “琰公此言差矣!”
“吳國未滅,就先疑心自家人,這豈是爲臣之道耶?”
他轉向一衆害怕生事的文武百官,聲震殿宇,大聲喝斥:
“時逢多事之秋,爾等只需恪守本分即可。”
“滅吳乃當前頭等大事,何故妄生事端?”
“其餘之事,老夫自會與陛下妥善處置!”
言外之意, 只要他李翊還有一口氣在,就輪不到你們來說三道四。
有什麼意外,他自會和劉備一起頂着。
劉備見此,順勢附和說道: “……李相所言極是。”
“朕常言,以誠心待人,人必不負我。”
“陳元龍與朕相交二十餘載,朕豈不知其爲人?”
“行了,今日之事,權且議到這裡吧。”
“衆卿家,退朝吧。”
退朝後,劉備單獨召李翊至偏殿。
方纔的從容已然不見,天子眉宇間籠罩着濃重憂色。
“子玉啊,”劉備嘆道。
“方纔朕雖怒劉琰擾亂軍心之言,然細思之,其所言並非全無道理。”
“元龍爲人,朕自然是信得過的。”
“只是這數十年來,朕經歷太多,深知世事難料。”
“元龍身爲江南世家之首,麾下投機附勢之輩甚多。”
“他在前線手握二十萬大軍,又將立下不世之功。”
“萬一被手下人裹挾,那後果不堪設想啊……”
正說間,侍從來報:
“左相、太傅魯肅求見。”
劉備與李翊對視一眼,即宣魯肅進殿。
魯肅見李翊已在,行禮後道:
“方纔朝堂之上,有些話臣不便明言,故特來面聖。”
劉備示意他說下去。
魯肅神色凝重,沉聲說道: “劉威碩之言,雖或有中傷之嫌,然其所言不無道理。”
“陳元龍經營淮南二十餘年,根深蒂固,江南望族無不敬服。”
“如今他手握重兵,又建滅吳之功,威望已達頂峰。”
“若生異心,實爲大患,陛下不可不防。”
劉備眉宇間一川不平,在殿內來回踱了兩步。
良久,方纔長嘆一聲: “朕適才正與李相商議此事。”
魯肅轉向李翊,便問道:
“既如此,不知相爺有何高見?”
李翊搖了搖頭,沉聲說道: “眼下當以滅吳爲重,餘事皆可暫放。”
“相爺高略,某一向敬服。”
“然唯獨此事,肅不敢苟同。”
魯肅正色說道:
“我以爲滅吳事小,安撫滅吳後的淮南軍纔是重中之重。”
劉備沉吟片刻,便問道:
“大軍既已渡江,勝局已定。”
“若將元龍換下如何,另擇新貴如何?”
“不可!!”
李翊與魯肅異口同聲反對。
魯肅急忙解釋道: “臨陣換帥乃是兵家大忌。”
“況且勝局在望時換帥,必寒將士之心。”
“本無反意者,或也會因此生變。”
劉備蹙眉問: “那子敬有何良策?”
魯肅深吸一口氣,緩緩道:
“陛下何不效仿高祖僞遊雲夢,詐捕韓信之計?”
“待滅吳後,陛下親巡江南。”
“若陳元龍果無反心,必來迎駕。”
“若有反意,正好號召衆將共擒之。”
“以陛下之威望,親臨江南,定能壓服諸將。”
李翊頓時色變,立馬出聲反對道:
“萬萬不可!!”
“陳元龍爲國戍邊二十餘載,今又立下滅吳之功,怎能如此對待功勳老臣?”
魯肅嘆息說道:
“非到萬不得已,臣亦不願出此下策。”
“然爲國家計,不可不防耳。”
“一旦戰事又起,生靈必再遭塗炭。”
“故爲大局計,此能行此策。”
“江南數十萬百姓安危皆繫於此舉。”
“我等並非真要殺害功臣,若陳元龍無異心,正可藉此犒賞三軍。”
“順勢還能收回江南的兵權,可謂一舉兩得。”
李翊聞言,向劉備躬身諫言道: “陛下,此舉必寒將士之心啊!”
“還望三思!”
魯肅卻堅持道:
“望陛下爲江南數十萬百姓着想!”
劉備默然良久,殿內只聞燭火噼啪之聲。
他在殿內來回踱步着,不發一言。
殿內異常的安靜,安靜的可怕。
最終, 他緩緩開口,聲音裡帶着幾絲難以掩飾的痛苦。
“朕常言,不願效高祖對待淮陰侯之法對待手下功臣。“”
“今子敬卻要朕僞遊雲夢,行詐捕韓信之事。”
“……此事,朕實在是做不到。”
劉備揮手示意二人退下,獨自望着殿外紛飛的柳絮。
殿門在李翊與魯肅身後緩緩閉合,將天子憂慮的目光隔絕在內。
二人沿着硃紅宮牆默行數步。
魯肅忽止步,望向李翊的目光深沉如夜。
“相爺。”
魯肅長嘆一聲,“吾知爾與元龍情同手足,相交多年。”
“然以相爺之睿智絕倫,豈真不識江南之危?”
“以某觀之,今日淮南軍之患,尤甚東吳。”
“若果真爲元龍計,當助其謀求退路,而非推其愈行愈遠。”
李翊駐足凝望遠處柳絮紛飛,聲音低沉: “……某非不知。”
“然吳國未滅,此刻確非議此之時。”
“待吳滅之後呢?”
魯肅追問道,“相爺欲何以處之?”
李翊轉身正視魯肅,目光如炬: “待功成之日,某必爲元龍與淮南將士謀一萬全之策。”
“既要使其平穩落地,亦要助朝廷收回江南兵權。”
“如此,方上不負天子厚恩,下不違兄弟情義。”
魯肅聞言色變,沉聲問:
“子玉有幾成把握,可同時安撫兩方?”
李翊默然片刻,緩緩搖頭: “某亦不知。”
“什麼?”
魯肅大驚失色,“相爺既無把握,安敢應此重任?”
“此非以天下蒼生爲戲耶!”
李翊目光深遠,幽幽道:
“正因其難,方需爲之。”
“……子敬且寬心。”
魯肅長袖微顫,長嘆道:
“果真需行至此境嗎?”
“相爺明鑑,若朝廷欲收兵權,此刻仍有兵不血刃之機,非是麼?”
李翊凝視魯肅良久,終輕聲道: “……然如此必見血光。”
“某不願見任何人死,陛下亦不願虧待任一功臣。”
“某既爲相,自當助陛下成全此念。”
魯肅默立良久,宮牆影斜,將二人身影拉得修長。
終於,他喟然長嘆:
“李子玉啊李子玉,真乃千古難遇之奇士啊!”
“既如此,肅亦不再多言。”
“唯信相爺,與公同行此道。”
李翊脣角微揚,拱手一禮: “多謝子敬。”
二人相視片刻,忽聞宮鐘鳴響,驚起檐上棲鳥。
魯肅忽然壓低聲音,“然若事有變……”
“若事有變,”
李翊接口道,目光如寒星。
“某自當一力承擔。”
言畢,二人並肩而行,身影漸沒於深宮長廊。
遠處戰報頻傳,江南烽火正熾。
而在這洛陽深宮之中,另一場無聲的博弈方纔開始。
……
江南,
宣城以北七十里,涇野。
孫韶望着身後逶迤行軍的隊伍,眉頭深鎖。
十餘萬吳軍步履蹣跚,旌旗歪斜。
不時有士卒偷偷遁入道旁竹林。
“將軍!”
副將疾馳而來,“齊軍先鋒已過白芒坡,距我軍不足三十里了!”
孫韶攥緊繮繩,指節發白: “宣城尚在未至,齊軍卻已迫近,如之奈何?”
身旁老將朱桓嘆道:
“士氣潰散,若強行軍至宣城,恐十不存一。”
“不如借涇野地勢列陣,尚可抵禦一陣。”
“報——!”
又一陣急蹄踏破雨幕,“齊軍兩路精騎已包抄兩翼!”
孫韶猛勒戰馬,望着身後面色惶惶的士卒,終是拔出佩,大吼:
“傳令!前軍變後軍,依涇水列陣!”
戰鼓震天響起時,漢軍黑壓壓的陣線已如巨閘般推來。
徐盛銀甲耀目,長槍所指處皆濺血雨。
甘寧率八百銳卒直突吳陣,雙戟翻飛處竟無人能擋其三合。
忽見東西兩側煙塵大作,
黃忠白鬚飛揚,弓弦響處必落將旗。
臧霸率鐵騎卷地而來,吳軍兩翼霎時如沸湯潑雪。
有吳卒發一聲喊,拋下戈矛往南奔逃,頃刻間潰勢已成。
陳登登高觀戰,見吳陣已亂,令旗驟揮: “全軍壓上!不得放走孫韶!”
血色浸透涇野,浮屍塞流。
朱桓力戰被圍,猶自大喝: “吳地男兒,寧死……”
話音未落,已被絆馬索掀翻在地。
漢軍如潮水般漫過戰場,吳卒或降或逃。
唯孫韶得親軍死戰得脫,護着主將退入宣城。
殘陽如血時,陳登策馬巡視野戰場。
見高順正清點俘虜,便喚至近前:
“汝可率兩萬人圍城,掘壕立寨,絕其水道。”
又謂左右:“孫韶若困獸,必作垂死之鬥。”
“傳令三軍,輪番佯攻疲其心智。”
宣城箭樓內,孫韶甲冑盡赤,清點殘部僅得七萬餘人。
且其中大多是強徵而來的新募之軍,士氣相當低落。
或有部將急切勸道:
“將軍速走!齊軍圍城未合,此時突圍猶可至建業!”
孫韶倚垛長嘆道: “今若棄城,士卒立散。”
“齊軍鐵騎追躡,我等皆成階下囚耳。”
遙見城外漢軍開始挖掘壕溝,又捶牆痛呼道:
“陳登老賊,竟不給半分生機!”
三日後, 宣城已如鐵桶般被圍得水泄不通。
陳登自將中軍屯於北門,見城頭吳旗萎靡,乃笑謂諸將:
“昔年項羽鉅鹿破釜,今者孫韶宣城坐困。”
“且看江東子弟,可還有楚霸王之氣概?”
春雨又至,沖刷着城下尚未乾涸的血跡。
漢軍連營燈火如星海,映得宣城宛若怒濤中孤島。
孫韶夜巡城防,聽士卒暗泣聲隨風傳來,不由望北長嘆:
“江東六郡八十一縣,竟要斷送於我手乎?”
城下漢營忽起簫聲,幽咽曲調穿雨入雲,正是楚歌雲漢之章。
吳卒聞聲皆掩面,戈矛墜地之聲不絕於耳。
陳登在中軍帳內擦拭劍鋒,帳外忽報:
“俘將朱桓願降,乞請說降孫韶。”
陳登大喜,劍身映出他脣角冷峻的弧度。
“速請朱將軍來見!。”
寒刃歸鞘之聲錚然,蓋過了江南淅瀝的春雨。
是夜,
漢軍大營燈火通明,陳登特意命人設下酒宴。
當朱桓被押解入帳時,但見案上竟擺着江東特色的蓴羹鱸膾,不覺怔在當場。
“休穆將軍請坐。”
陳登親自解開其縛,“兩軍交戰,各爲其主。”
“今日既分勝負,何必再辱敗將?”
朱桓傲然立而不坐。
陳登不以爲忤,反執壺斟酒:
“將軍可知此酒來歷?”
“乃去歲吳使所贈宛陵黃醅,本帥一直捨不得飲。”
酒液傾注時泛起琥珀光暈,“沙場相逢即是有緣,何不共謀一醉?”
酒過三巡,朱桓緊繃的面色稍霽。
陳登夾起一箸鱸魚膾放入其碗中。
“本帥此前在徐州時,初至江南竟不知鱸魚需佐梅子醬。”
說着,嘆道: “用兵亦如是——”
“數萬大軍困於宣城,竟如盲人撫象。”
朱桓筷箸微頓,問:
“徵南將軍欲聞江東地理乎?”
“願聞將軍肺腑之言。”
陳登目光如炬,“既棄暗投明,必有以教我。”
帳外更漏聲聲,朱桓終是開口。
“孫韶雖然兵敗,可殘部有七萬有餘,糧秣足支三月。”
“大將軍面前有兩條路:要麼圍死宣城,要麼分兵取建業。”
陳登忽然大笑,酒盞震得案上燭火搖曳。
“本帥既要宣城,也要建業,更要江東千里山河!”
朱桓凝視跳動的燭芯,良久方道:
“那就只剩勸降一途。”
“只是……”
他遲疑道,“孫韶性情剛烈,此事恐不易成。”
“聽說他本姓俞?”
陳登忽問。
朱桓愕然問: “大將軍如何得知?”
陳登執筆蘸墨,笑意深沉: “既非孫氏骨血,何苦爲之殉葬?且看本帥爲他剖明利害。”
話落,令人取來紙筆。
宣城夜霧瀰漫,孫韶正在巡城,忽見親兵捧箭書來報——
“漢軍射入城中的書信,繫着……繫着朱將軍的玉帶鉤!”
孫韶疾步下城展讀。
信中字跡蒼勁如龍蛇競走,其書略曰:
“徵南將軍登,致書於孫韶都督足下:”
“嘗聞古語有云:‘疏不間親,新不逾舊。’
“此言明君在上,忠臣在下,則讒慝無由而生也。”
“若夫權變之主,雖賢父慈親,猶有忠臣立績而蒙禍,孝子履仁而蹈危。”
“若文種、商君、白起、孝己、伯奇之儔,皆此之類也。”
“其所以然者,非骨肉好離,親人樂患。”
“蓋恩移愛奪,讒間構其間耳。”
“縱忠臣不能回主之心,孝子不能易父之志。”
“權利所在,至親可爲仇讎,況非血胤者乎?”
“故申生、衛伋、禦寇、楚建之徒,雖稟乾坤之精氣,負荷嗣之重命,猶罹傾覆之殃。”
“今足下與吳王,道路之人耳。”
“非有血親而挾重權,名非君臣而處顯位。”
“出專閫外之威,居負副軍之號,此事遐邇所共聞。”
“自佞臣呂壹用事以來,有識之士莫不寒心。”
“向使申生從子輿之言,必能太伯讓國之節。”
“衛伋納弟之謀,豈遭宣公之譏乎?”
“且齊桓出奔,終成霸業。”
“晉文逾垣,克復社稷。”
“此類自古有之,非獨見於今日。”
“智貴免禍,明尚先機。”
“竊度吳王內斷於心,外生疑慮。”
“斷則意固,疑則心怖。”
“禍亂之興,莫不由廢立之間。”
“私怨人情未免形跡,恐左右必有讒構於王者。”
“一旦疑成怨結,發機如躡鉉。”
“今足下遠託異域,尚可支吾。”
“若大軍長驅,失據北歸,私爲足下危之。”
“昔微子去殷,智果別族,避禍免難,猶且爲之。”
“今足下舍親生而爲人後,非禮也。”
“見災不止,非智也。”
“見正不從,非義也。”
“自謂丈夫,而違此三者,何足貴乎?”
“以足下才略,轉策中國,承俞氏之祀,非背親也。”
“北面事君以正綱紀,非棄舊也。”
“審時避難以全宗廟,非徒勞也。”
“加之陛下新承大統,虛席納賢,德懷遠邇。”
“若能翻然來歸,非唯與登同列,受三百之封,承俞氏之祀。”
“陛下大軍震鼓霆擊,二敵未平,戎車無歸期。”
“宜因此時早定良策。”
“易稱‘利見大人’,詩云‘自求多福’,惟速行之!”
“善自圖之,無使狐突閉門不出之事復見於今。”
……
陳登這封信寫得相當具有煽動性。
上來就先用典故,古人云:“疏不間親,新不逾舊。”
主上英明,臣下正直確實有這種情況。
但有權謀的君主,和慈愛的父母也有殺忠臣孝子的啊。
然後便舉了文種、商鞅、白起等人的例子。
從前的申生、禦寇、楚建等人都是正式的繼承人,但照樣被親生父親加害。
這並不是說骨肉關係反而喜歡分離,也不是親戚間互相盼着對方倒黴。
而是愛真的會消失啊。
親生父子尚且這樣,那您跟孫權這種沒血緣關係的就更是路人了啊! 說完這些,陳登還補了一句大刀:
閣下您拋棄自己的生身父母去當別人的後代,這算不上講禮吧? 知道禍事來臨卻硬要留下來,這算不上智慧吧?
看到正統的皇朝不跟從反而產生懷疑,這算不上大義吧? 您自稱是堂堂大丈夫,卻做出違背禮、智、義三者的事情。
還有什麼值得尊重的呢?
孫韶獨坐軍府,案前帛書墨跡未乾,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
他指尖撫過陳登勸降信中“天命在漢,吳舟難載覆巢之卵”的字句。
忽然有滴水漬在“卵”字上暈開,方纔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擂鼓聚將。”
他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當麾下偏將們甲冑鏗鏘地聚於堂前,孫韶舉起帛書苦笑道: “陳元龍來信,諸君可願一聞?”
不待迴應卻又自問自答:
“他說建業水師盡喪,吳主已是甕中捉鱉……”
“說我們七萬兒郎困守孤城,不過是替將傾大廈多添幾根殘柱罷了。”
有一些仍然忠心於吳王的校尉請纓道:
“都督!末將願帶死士夜襲敵營!”
“然後呢?”
孫韶望着堂下這些最年長不過三十的將領。
只因老將大多死光了,不得不然年輕人頂上來。
“讓城外二十萬漢軍告訴你們的妻小,諸位是如何被射成刺蝟的?”
話落,他忽然起身長揖到底。
“諸君隨我時日雖短,然韶實不忍見爾等隨我共赴黃泉。”
滿堂鐵甲相撞之聲漸息,最終化作死寂。
老將韓當捶柱泣血:
“當年隨孫討逆將軍創業之時,何曾想過會有今日!”
“因爲記得伯符將軍,才更不能讓他苦心經營的江東兒郎枉死。”
孫韶解下都督印綬輕放案上。
“我欲開城,諸君若不願降,可斬我首級以明志。”
燭芯爆出火星,映得衆人臉上淚痕閃爍。
最終有一名將校,率先擲劍於地:
“末將……願從都督。”
一石激起千層浪,
很快,其他將領們也紛紛跪地表示願從。
仗打到這個份兒上,其實吳人早就打不下去了。
別說百姓了,即便是吳軍高層將領都不知死了多少。
孫韶所部,已經看不到幾員老將了,全都戰死了。
如韓當等命大的老將雖然還活着,但看着大勢所趨,自己卻也是無能爲力。
翌日黎明,
宣城門樞轉動聲驚起羣鴉。
孫韶白衣負荊,懸印於頸,率七萬吳軍列隊出城。
細雨中的漢軍陣列如黑雲壓境,忽然陣前分開一騎。
青袍文士策馬而來,腰間玉珏叮噹相鳴。
“孫都督何至於此耶!”
陳登校舍滾鞍下馬,親手解其縛。
瞥見吳軍士卒蒼白麪色,嘆道: “江東子弟竟憔悴若此?”
孫韶面頰抽搐:
“敗軍之將,慚愧無地。”
陳登卻大笑挽其臂:
“將軍來投,真可謂微子去殷,韓信歸漢!”
壓低聲音:
“只是不知城中存糧尚餘幾何?”
“僅夠三日。”
“哦?”
陳登眉梢一揚,“可朱將軍明明跟我說的是,可支三月。”
孫韶耳根通紅,嘆道: “我們得到的情報,確實應該有三月。”
“但不知爲何到了宣城之後才發現,城中糧秣確實僅可支度三日。”
“將軍若是不信……”
“非也非也。”
陳登解披風覆其肩,“登在想,若讓七萬健兒飽餐三日,可能拿下蕪湖關?”
吳軍陣中霎時騷動。
孫韶猛然擡頭,問:
“將軍欲令我部爲前驅乎?”
“非是疑將軍。”
陳登指尖劃過雨中旌旗,“只是我軍連日征戰,已經相當疲敝,還需賴將軍虎威。”
孫韶暗想,漢軍與吳軍連日作戰。
漢軍疲憊,吳軍又豈會不疲憊? 更別說吳軍一直在餓着肚子打仗了,條件比漢軍艱難的多。
陳登顯然就是單純想流吳人的血,且覺得自己初降不可信。
想讓自己遞上一份投名狀罷了。
孫韶瞳孔驟縮。
良久,閉目苦笑道:
“登船燒楫,豈有回頭之理。”
“然請將軍允我三事:”
“不殺降卒,不焚糧倉,不戮婦孺。”
有漢軍將領聽到這話,都在那裡冷笑。
他們心想你孫韶,之前強徵兵,搶吳地百姓糧食。
害死了不知多少吳人。
現在又來假惺惺,裝什麼好人? “此本大漢王師應有之義!”
陳登擊掌喚來軍需官,“即刻宰牛百頭,酒甕悉數啓封!”
當肉香瀰漫雨幕,餓得瘦骨嶙峋的吳軍士卒竟有不少跪地痛哭。
甚至有將校捧着粟飯對孫韶哽咽道:
“末將方纔聽說,漢軍糧草竟有三成是購自江東豪強……”
“現在明白爲何我軍總是斷糧了?”
孫韶苦笑嚥下粗糲飯糰。
“傳令:飽食後即刻整軍——”
“我們要當漢軍先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