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何其多也!
潁川郡城門前,秋風卷着枯葉掠過青石官道。
劉理勒馬駐足,身後三千精兵肅立,鐵甲映着冷光。
他擡眼望向城門,卻見城樓上旌旗雖在,卻無郡守聶良的身影。
只有幾名郡吏在城頭張望,神色惶惶。
“……怪哉。”
劉理微微皺眉,側首對身旁的騎都尉諸葛恪道:
“孤早已提前派了探馬過來。”
“聶良既知本王親至,爲何不出迎?”
諸葛恪眯眼細看,低聲說道:
“大王,內中恐怕有變。”
正疑慮間,城門忽開,一隊人馬馳出。
爲首者身着絳色官袍,腰懸銅印,正是豫州刺史王凌的別駕從事。
那人見劉理儀仗,連忙下馬,趨步上前,長揖一禮: “下官豫州別駕周宣,拜見樑王殿下!”
劉理亦翻身下馬,擡手虛扶:
“周別駕不必多禮。”
他目光掃過周宣身後,仍不見聶良,便問道。
“潁川郡守何在?”
周宣苦笑一聲,拱手答道:
“回大王,聶良已被王使君免職,如今押在州獄待審。”
劉理眉梢一挑,心中暗驚:“
王凌動作竟如此之快耶?”
原來,就在“平役軍”叛亂爆發的時候,王凌便第一時間查了案。
再順藤摸瓜,弄清楚真相後,立馬便免了潁川郡守聶良的職位。
王凌出身於太原王氏,也是當世大族。
他是前朝三公王允王司徒的親侄兒。
能力極強,時人評價其爲,“文武俱贍,當今無雙。”
也是從縣令開始做起,因政績突出,臨危受命,被提拔爲了豫州刺史。
負責恢復河南的民生生產。
而這個別駕周宣也是王凌派過來,處理善後工作的。
周宣見劉理沉吟,便解釋道:
“‘平役軍’作亂之初,王使君便察覺潁川徭役有異,當即派人徹查。”
“結果發現聶良不僅未按朝廷詔令減役,反而暗中加徵,以致民怨沸騰。”
“王使君大怒,立免其職。”
“並派下官前來安撫百姓,重整吏治。”
劉理聽罷,心中既感慨又複雜。
他本以爲自己是第一個趕來平亂撫民的藩王,卻不料王凌早已先發制人。
只能感慨,不愧是洛陽朝廷選拔出來的官員。
不論是能力還是政治嗅覺,確實太強了。
朝廷裡能人還是多。
劉理微微頷首,讚道: “王使君雷厲風行,真乃國之棟樑也。”
頓了頓,他又對周宣笑道: “本王既爲河南藩王,聞潁川生亂,亦不敢怠慢,特率軍前來撫慰。”
“既然周別駕在此,不如你我合力,共安潁川,如何?”
周宣拱手:
“大王仁德,下官敢不從命?”
入城後,劉理與周宣一同查閱案卷。
方知聶良之惡,遠超想象。
“朝廷明詔減役三成,聶良卻反增兩成。”
周宣指着賬冊,憤然道:
“更可恨者,他令各縣以‘助役錢’爲名,橫徵暴斂。”
“百姓稍有遲緩,便鞭笞囚禁,以致民不聊生!”
劉理翻看訴狀,見上面密密麻麻皆是血淚控訴。
有老翁因交不起錢糧,被活活打死。
有婦人因丈夫被強徵,投井自盡。
更有幼童餓死路旁,無人收殮……
他越看越怒,猛然合上冊子,沉聲道:
“聶良該殺!”
周宣嘆道:
“王使君已上奏朝廷,請陛下定奪。”
劉理點頭,隨即起身: “走,去城中看看。”
潁川街頭,百姓面黃肌瘦。
見官兵經過,紛紛躲避,眼中盡是畏懼。
劉理見狀,心中不忍,當即下令:
“開郡倉,放糧賑濟!”
周宣一驚: “大王,此事須先報州府……”
劉理擡手止住他: “百姓餓殍遍野,豈能再等公文?”
“若有罪責,本王一力承擔!”
見樑王堅持,周宣只得應從。
當夜,郡倉大開,糧米分發至各縣。
饑民聞訊,紛紛涌來,跪地叩首,泣不成聲。
劉理立於高臺,朗聲道:
“潁川父老!朝廷本已下詔減役。”
“然聶良欺上瞞下,盤剝爾等,致使民變,此乃朝廷之過!”
百姓由於剛得了官府的好處,對劉理一行人好感頗高,於是紛紛跪地高呼: “樑王仁德!樑王仁德!”
劉理卻肅然擡手,鄭重道: “諸位莫謝本王,當謝聖上!”
“我大漢以仁孝治天下,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亦不會放過一個惡人!”
“請諸位相信朝廷,相信陛下!”
百姓聽罷,更是感動,紛紛伏地叩首:
“陛下萬歲!樑王千歲!”
三日後,潁川民心漸穩。
臨行前,劉理對周宣道:
“聶良雖已下獄,然潁川吏治仍需整頓。”
“周別駕既代王使君行事,還望嚴查其餘貪官,勿使再生民變。”
周宣鄭重拱手:
“大王放心,下官必不負所托。”
劉理點頭,又低聲道: “此外,本王會親自上表,請聖上免潁川今年徭役,以安民心。”
周宣深深一揖: “大王仁厚,潁川百姓必感念恩德。”
而就在劉理趕到潁川之前,朝廷也同時做出了反應。
彼時,正值冬月初,
八百里加急的奏報終於送到了洛陽皇城。
內閣值房裡,首相李翊拍案而起,手中茶盞摔得粉碎。
“反了!都反了!”
這位以鐵腕著稱的首相鬚髮皆張,眼中寒光懾人。
他轉身對身旁的心腹謀士龐統厲聲道:
“士元,你即刻啓程前往河南,給本相查個水落石出!”
“若有官員不法,無論涉及何人,一律據實奏報!”
三日後,龐統一襲青衣,只帶兩名隨從輕車簡從抵達潁川。
他微服私訪,見田間荒蕪,村落蕭條,百姓面有菜色。
在一處破敗茶肆中,幾位老者向他哭訴: “那聶郡守簡直比土匪還狠,不但強徵壯丁,還……還搶了趙家閨女去做小妾。”
“趙老漢去討說法,竟被活活打死……”
龐統聞言色變,又暗訪數。
查明潁川郡守聶良、汝南郡丞周槐等人不但超額徵調徭役,更藉機強佔民田、掠奪民女。
致死人命十餘條。
他星夜疾書,將所見所聞詳實記錄,火速送回洛陽。
等到調查結果出來,並送回洛陽時,已是臘月初了。
內閣議事廳內炭火熊熊,李翊看完奏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猛地將奏章摔在案上,對侍立一旁的龐統道: “好個豫州刺史王凌!治下如此無法無天,他這個刺史是幹什麼吃的!”
“你馬上傳令,叫他滾來洛陽見本相!”
豫州刺史府接到內閣鈞旨時,王凌正在審理聶良的案卷。
他看完公文,長嘆一聲: “果然來了。”
於是,立即命人備馬,連官服都未及更換,只帶兩名親隨便匆匆上路。
臨行前,便委託了自己的別駕周宣趕往潁川去撫定那裡的民衆。
他則奔赴洛陽,向朝廷解釋緣由。
隆冬時節,寒風刺骨。
王凌一行日夜兼程,三日的路程硬是一日一夜趕到。
抵達洛陽時已是次日丑時,城門早已關閉。
王凌在城外驛站草草歇息兩個時辰,天剛矇矇亮便入城候見。
內閣值房外,王凌整肅衣冠,靜候傳喚。
忽聞內侍尖聲宣召,他深吸一口氣,穩步而入。
剛踏入廳內,一卷竹簡便迎面飛來,重重砸在他臉上。
“王彥雲!你自己看看,你手下的這幫人是官員還是土匪!”
李翊怒髮衝冠,拍案而起。
“強搶民女、逼殺百姓,這就是你治理的豫州?”
竹簡散落一地,王凌俯身一一拾起,神色恭敬如常。
他雙手捧簡,躬身道:
“相爺息怒,下官知錯。”
“息怒?”
李翊冷笑,“河南民變震動朝野,你讓本相如何息怒?”
“本相問你,那潁川郡守聶良魚肉百姓之事,你可知情?”
王凌額頭滲出細汗,卻仍保持行禮姿態: “下官、下官……”
“夠了!”
李翊拂袖轉身,“滾回去好好整頓吏治!”
“若再有此類事情發生,休怪本相不講情面!”
王凌深深一揖: “下官謹記相爺教誨。”
緩緩退出值房,直到轉過迴廊,緊繃的脊背才稍稍放鬆。
他擦了擦額角冷汗,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走出內閣衙門,王凌並未立即返程,而是轉道去了龐統的別院。
聽聞刺史到訪,龐統親自出迎。
二人分賓主落座,侍者奉上熱茶。
“鳳雛先生。”
王凌捧着茶盞卻不飲用,沉吟片刻方道。
“凌此來非爲別事,只想問一句——”
“先生上奏時,可曾查訪下官已先行處置聶良一事?”
龐統聞言一怔,“這……”
王凌苦笑道: “凌非是說先生不該奏報河南之事。”
“先生秉公直陳,實乃朝廷之福。”
“只是……”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公文,“在先生奏報抵達洛陽前三日,下官已查明聶良惡行。”
“已經將其革職查辦了,這是批文副本。”
“王某隻是想請先生下次上報前,提前調查清楚。”
“剛纔當着相爺的面,我也不敢解釋。”
王凌在官場上也是相當老練,適才不解釋,情願被劈頭蓋臉罵。
這樣做,既維護了首相權威,下來又向龐統說明了實情。
龐統接過細看,臉色漸變。
公文上筆毫赫然,日期確在半月之前。
他起身長揖: “此事確實是統疏忽了!”
“竟未查實此事便匆忙上奏,致使使君受辱,統之過也。”
王凌反應速度這麼快,也確實超出了龐統的想象。
主要伐吳在即,正是多事之秋,龐統也是急着回去覆命。
王凌連忙將龐統扶住: “……先生言重了。”
“相爺適才正在氣頭上,凌若當場辯解,反倒顯得推諉塞責。”
他嘆了口氣,“只是下次先生若再查案,還望多方覈實。”
龐統連連點頭:
“使君所言極是。”
“這次是統考慮不周,委屈使君了。”
說着,鄭重作揖賠禮。
王凌側身避讓:
“先生不必如此。”
“天色不早,凌還需趕回豫州處置後續事宜,就此告辭。”
龐統親自送至大門外,見王凌翻身上馬,忍不住又叮囑:
“使君連日奔波,還望保重。”
王凌在馬上拱手: “多謝先生關懷。”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我各自珍重。”
說罷揚鞭策馬,身影很快消失在洛陽街巷的拐角處。
話分兩頭,身處未央宮的劉備也收到了樑王劉理的親筆書信。
信中,劉理向劉備解釋了河南具體發生的是個什麼情況。
併爲自己的一些僭越之舉,向劉備請罪。
其書略曰:
“臣理頓首再拜,謹奏父皇陛下:”
“兒臣不敏,僭越行事。”
“未奉詔命而擅動樑國之兵,此乃大罪,伏乞父皇責罰。”
“然事急從權,不得不先斬後奏,望父皇垂察。”
“前日豫州潁川、汝南諸郡流民作亂。”
“殺長吏、據城邑,勢如燎原。”
“兒臣恐亂勢蔓延,危及社稷。”
“故不待詔令,率輕騎三千馳赴平叛。”
“幸賴父皇威德,亂民聞風潰散。”
“首惡已誅,脅從皆赦,河南暫安。”
“及至潁川,兒臣察知民變之由,實因郡守聶良欺罔聖聽,陰違詔令。”
“不惟不減徭役,反增賦斂,以致百姓流離,鋌而走險。”
“兒臣本欲速擒聶良,徹查其罪。”
“然豫州刺史王凌明察秋毫,先一步罷其官職,下獄候審。”
“王使君雷厲風行,兒臣深佩其能。”
“然潁川百姓久困苛政,饑饉載道。”
“兒臣見婦孺啼飢,老弱填壑,實不忍坐視。”
“遂斗膽開郡倉以賑災民。”
“按制,此事當先稟州府,然兒臣恐遲則生變,故先行開倉,以彰父皇仁德。”
“若有虧空,兒臣願以歲俸補之,絕不敢累及國庫。”
“兒臣遍歷潁川,見民生凋敝,尤以今歲爲甚。”
“倘再徵徭役,恐生新變。”
“伏乞父皇暫免潁川今年賦役,使百姓得喘息之機。”
“則黎元戴德,社稷永固。”
“兒臣自知專擅之罪,不敢自辯。”
“惟願父皇保重聖體,勿以兒臣之過勞心。”
“若蒙寬宥,必當束身待罪。”
“倘加嚴懲,亦無怨懟。”
“臨表惶懼,涕泣再拜。”
“章武六年冬十一月,樑王臣理謹上。”
讀完劉理的親筆書信,劉備眼中泛起欣慰之色。
不禁撫案嘆道:
“理兒不愧是朕的好兒子!”
“事事以百姓爲先,方爲社稷之福啊。”
正感慨間,黃門侍郎來報: “陛下,李相求見。”
“宣。”
劉備將樑王書信置於案上,整了整衣冠。
李翊身着紫袍玉帶,步履沉穩地走入殿中。
行禮畢,肅然道: “……陛下,臣有要事奏報。”
“河南道因徭役過重引發民變,亂民……”
“朕已知曉。”
劉備笑着出聲打斷,將樑王書信遞去。
“愛卿且看,理兒已處置妥當了。”
李翊接過細讀,眉頭漸漸緊鎖。
半晌方道:
“樑王殿下雷厲風行,確實……確實解了朝廷燃眉之急。”
話鋒一轉,“然諸侯王未奉詔命擅自調兵越境,更干涉他郡政務,這隻怕是不合規矩。”
“況且此例一開,人皆效之,朝廷威嚴何在?”
“李相此言差矣。”
劉備捋須笑道。
“朕記得你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不管白貓、黑貓,能抓耗子的就是好貓’。”
“如今樑王迅疾平定‘平役賊’之亂,又安撫潁川災民,爲朝廷省去多少麻煩?”
“若等洛陽派人處置,往來半月,不知要多死多少百姓。”
“結果當重於形式。”
“於國有益,即爲正。”
“於國有害,即爲邪。”
“若是一味墨守成規,天下間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會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
這……
李翊罕見得被劉備懟的啞口無言。
主要有很多話,是不方便放在明面上說的。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 “陛下聖明。”
“只是……”
他壓低聲音,“樑王身爲諸侯,做事應當有分寸。”
“事急從權固然有理,然規矩不可廢啊。”
“規矩、規矩!我記得剛認識子玉的時候,你最令朕佩服的一點就是你那些天馬行空的計策。”
“不拘於俗套的想象力。”
“可看看現在的你,張口規矩、閉口法律。”
“怎麼?難道當官當久了,將你那份灑脫不羈的豪氣都給抹除了嗎?”
李翊鄭重地拱手,回覆道: “非是老臣怯弱。”
“只是當年臣輔佐陛下時,天下紛亂,羣雄割據,諸侯並起。”
“非常之時,可以行非常之事。”
“如今漢室三興,君便是君、臣便是臣。”
“作爲政客,規矩大於感性。”
“不能再像江湖俠客那樣,快意恩仇了。”
劉備聞言大笑:
“李相多慮了!朕諸子皆當爲國效力,何分彼此?”
忽想起什麼,轉頭對身旁黃門侍郎吩咐道:
“擬詔:樑王劉理臨機決斷,平息民變,撫定災民,於國有功。”
“賜黃金百斤,錦緞千匹。”
“其越權之舉,特赦不究。”
李翊欲言又止,終是暗歎一聲。
卻聽劉備又道:
“再擬一詔給魯王劉永:河南大亂,魯國毗鄰卻坐視不理,着即削減食邑三百戶!”
“以示懲戒!”
黃門侍郎領命退下擬詔。
劉備坐下來繼續批閱奏章,卻發現李翊還立在殿中。
於是出聲問: “李相可還有別事?”
“……不,是老臣想問問陛下可還有別的吩咐?”
劉備一愣,頓覺這話有些莫名其妙,搖了搖頭。
“沒有了,河南的叛亂規模不大,畢竟是癩癬之疾。”
“今既已定,眼下朕也不想多給愛卿你增加工作量。”
“……呵呵,畢竟伐吳前的事務繁多。”
“莫說你,便是朕也是每日忙道深更半夜不得歇。”
李翊眉頭蹙起,遲疑片刻,到底是退出了宣室殿。
只是這一次,他並未如往常般徑直出宮。
而是在迴廊下駐足片刻,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眼中陰晴不定。
最終轉身向東宮方向行去,皁靴踏在積雪上發出咯吱聲響。
東宮後苑傳來陣陣歡笑。
穿過月洞門,只見太子劉禪身着狐裘,正與何晏、秦朗二人踢蹴鞠玩耍。
何晏、秦朗皆是京中權貴,也是劉禪太學裡的同窗同學。
他們私下裡的關係不錯,常一起經常玩耍。
那綵球在空中劃出弧線,劉禪擡腳去接,卻踢了個空。
踉蹌幾步險些跌倒,引得二人掩口而笑。
“殿下當心!”
何晏眼尖,先瞥見李翊身影,頓時斂了笑容。
趕忙拉着秦朗,作揖行禮: “拜見相爺!”
劉禪轉身,見是李翊,連忙整理衣冠,拱手作揖: “相父安好。”
李翊目光如刀,在何晏、秦朗身上掃過,只輕輕揮了揮手。
二人會意,何晏低聲道:
“下官告退。”
話落,便拉着秦朗匆匆退下。
“哎!別走啊!”
劉禪朝他們背影喊道, “這局還未分出勝負呢!”
話音未落,卻見李翊眉頭鎖得更緊,連忙噤聲,小心翼翼問道: “相父有何吩咐?”
李翊撩起紫袍下襬,坐在梅樹下的石墩上。
那石墩積雪未掃,寒意透過錦袍刺入肌骨,他卻渾然不覺,只沉聲道:
“河南民變之事,太子可曾聽聞?”
劉禪眨了眨眼:
“孩兒略有耳聞。”
“既已知曉,爲何不謀解決之策?”
李翊聲音陡然提高,驚起飛檐上幾隻麻雀。
劉禪被這突如其來的責問弄得一怔,疑惑道: “此事……此事難道不該由內閣統籌,再交由地方刺史處置麼?”
“況且河南叛亂規模甚小,於國無礙,相父爲何……“
“糊塗!”
李翊拍案而起,石墩上積雪震落。
“汝爲儲君,縱是芝麻小事,亦當在陛下面前顯憂民之心!”
“更應該主動請纓,參與平叛賑災事宜!”
“而你呢!”
“充耳不聞,全權不理,難道河南的百姓便不是你的子民了嗎!”
劉禪被這氣勢所懾,低頭囁嚅:
“兒臣知錯了……”
“知錯?”
李翊冷笑一聲,有些心累地批評他道: “你每回皆言知錯,可曾有一次長記性?”
“如今你的王弟樑王劉理已先一步平定叛亂,還專門去潁川撫慰了當地百姓。”
“陛下對此龍顏大悅!”
“以至於不僅下詔表揚了樑王,還批評了不作爲的魯王。”
劉禪聞言擡頭,眼中竟有幾分欣喜,他說道: “三弟速平叛亂,使百姓免遭塗炭,此豈非好事乎?”
“孩兒以爲此事當賀,不當憂。”
李翊聞言,胸中一陣氣悶。
暗歎這太子心性純良,若在尋常人家自是美德。
可在這帝王家……
他強壓怒火,沉聲道:
“你現在即刻去見陛下,請旨赴河南巡縣,安撫當地百姓。”
“這……”
劉禪面露難色,“河南之亂本就不大,相父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
“住口!”
李翊厲聲打斷,“縱是芥蘚之疾,汝亦當親往!”
“儲君者,當與百姓同甘共苦!”
“我大漢以仁孝立國,陛下更是愛民如子。”
“汝若不去,將來何以承繼大統?”
太子缺乏政治敏感性和主動性,不如樑王劉理果斷有爲。
李翊適才留在宮裡不走,就是想看看劉備對劉禪有別的安排沒有。
其實劉備完全可以安排太子去河南巡縣,撫慰人心,彰顯皇室對當地人的恩寵。
但劉備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爲之,竟在對魯王、樑王安排過後。
對劉禪隻字不提。
這讓政治嗅覺極爲敏銳的李翊感到有些不安,故馬上來到東宮去找劉禪。
李翊這一番話,說得劉禪面紅耳赤。
苑中一時寂靜,唯聞梅枝積雪墜地之聲。
良久,劉禪才低聲道: “相父教訓的是……兒這就去面見父皇。”
“……善,這就對了。”
李翊神色稍霽,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
“此乃河南郡縣詳情及應對之策,汝需熟記。”
“面聖時當主動請纓,言辭懇切。”
劉禪雙手接過,只覺重若千鈞。
展開略觀,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各郡戶口、田畝、賦稅詳情。
甚至還標註了可能受災的裡坊。
他擡頭望向李翊,只見這位嚴師鬢角已添幾絲霜白。
眼中嚴厲之下,竟藏着一絲他讀不懂的憂慮。
“相父……”
劉禪忽然問道,“是否……兒讓您失望了?”
李翊身形微震,沉默片刻方道: “太子仁厚,本是社稷之福。然……唉!”
他望向宮牆外的天空,“這世道,有時仁厚反成負累。”
一陣寒風捲過,梅香混着雪氣撲面而來。
李翊整了整衣冠:“老臣告退。”
“太子切記,申時陛下會在清涼殿批閱奏章,莫失良機。”
轉身欲走時,又忍不住回首,多叮囑了兩句。
“……對了,你父皇喜歡吃清燉羊肉。”
“你去見他時,記得帶一鍋去。”
“你父皇這段時日爲着伐吳之事相當勞累,你這當兒子的,豈能連父親的喜好都不知?”
話落,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劉禪望着李翊遠去的,那如孤竹茂松般的背影,手中竹簡攥得發緊。
遠處何晏、秦朗探頭張望,卻不敢近前。
他忽然覺得,這東宮的雪,似乎比往年更冷了。
李翊回到相府時,暮色已籠罩洛陽。
相府門前積雪掃得乾淨,兩側侍衛見他歸來,齊聲唱喏。
剛踏入中庭,管事便迎上前來: “相爺,山陽太守高將軍已候了一個時辰了。”
“哦?”
李翊眉毛微揚,“怎不早報?”
管事低聲解釋道: “高將軍說相爺日理萬機,不敢催促,只在偏廳靜候。”
李翊頷首,整了整衣冠,快步向偏廳行去。
推門入時,只見一人端坐如鬆。
燭光映照下,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不見半分焦躁。
聽見門響,高順立即起身,抱拳行禮:
“末將拜見相爺。”
“讓高將軍久候,是本相之過。”
李翊虛扶一把,仔細打量這位以清廉著稱的將領。
高順身着素色棉袍,腰間佩劍竟是先帝(劉協)所賜的舊物,劍鞘磨得發亮。
不由暗歎——
滿朝武將,如此不尚奢華者,唯此一人耳。
二人分賓主坐定,侍者奉上熱茶。
高順直入主題,開門見山問:
“不知相爺召末將前來,有何鈞諭?”
李翊輕啜香茗,緩聲道:
“朝廷欲伐吳之事,將軍當有所聞?”
高順點了點頭,說道: “山陽郡已按內閣兵部文書,徵發徭役三千五百人。”
“糧草十萬石,俱已備齊。”
“……呵呵,非爲此事。”
李翊放下茶盞,“今日請將軍來,是爲河南軍主帥人選。”
他起身從案頭取來一卷輿圖,在几案上鋪開。
“此次伐吳,朝廷出動五路大軍,合計二十萬人。”
一邊說,一邊將手指點向圖上標記。
“河北軍、河南軍、青徐軍、荊州軍,淮南軍。”
燭火搖曳,輿圖上硃砂標記的箭頭如五條赤龍,直指江東。
高順目光隨李翊手指移動,聽得仔細。
“河北軍主帥,本相已定下張俊乂。”
“青徐主帥則是臧宣高。”
“至於江南麼,分別是荊州黃漢升,淮南陳元龍。”
李翊手指停在河南位置。
“唯剩河南軍主帥,陛下與內閣尚猶疑未決。”
高順眼中精光一閃,似已聽明白李翊的話外之意了。
“相爺之意……是欲使末將擔此重任乎?”
李翊凝視着高順那湛明如波的眸子,沉聲說道: “伐吳之戰,實以荊州、淮南二軍爲主力,尤以淮南爲重。”
“其餘三路,多爲策應。”
他嘆了口氣,“以我大漢國力,平吳本非難事。”
“然……”
話鋒一轉,聲音轉低。
“南軍、北軍積怨已久,此番河北軍特遣張郃,便是爲此。”
聽到此處,高順已恍然大悟。
張郃原是袁紹舊部,在河北將領中威望甚高。
而自己出身幷州,又常年在河南用事,與南北將領皆無深交。
相爺這是要尋個不偏不倚之人啊!
思及此,高順離席跪拜,聲音微顫: “末將蒙相爺垂青,敢不效犬馬之勞!”
李翊親自將之扶起。
“……將軍請起。”
“素聞將軍治軍嚴明,此次伐吳,但求平穩。”
正說着,庖人已端來食案,李翊笑着說道:
“恰逢晚膳,將軍不妨與本相同案同食。”
高順卻說他不敢僭越。
於是,二人對坐而食。
案上不過四菜一湯,卻做得精緻。
李翊舉箸示意:
“軍中調度,將軍可有疑難?”
高順略一思索:
“河南軍多以步卒爲主。”
“末將擬分兵兩路:”
“一路出汝南,沿淮水東進。”
“一路自陳郡南下,以爲犄角之勢。”
“……”
李翊邊聽邊點頭。
高順對河南地理、兵力如數家珍。
更難得的是不貪功冒進,處處以策應主力爲要。
待經過一番長篇大論之後,李翊欣慰地說道: “以將軍之謀略,本相無憂矣。”
食畢,侍者撤去殘羹。
李翊親自執壺,爲高順斟茶:
“此番伐吳,唯一要務便是平穩。”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若能兵不血刃取下江東,便是大功一件。”
高順雙手捧杯,鄭重說道: “末將謹記相爺教誨。”
“定當約束部衆,不與友軍爭功。”
窗外更鼓傳來,已是戌時三刻。
高順起身告辭。
李翊送至階前,忽道: “將軍回去後,不妨去一趟壽春,拜會一下陳元龍。”
“淮南軍與河南軍,本就當如左右手。”
高順深揖道: “末將明白。”
望着高順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翊長舒一口氣。
檐角新月如鉤,照得階前積雪泛着清冷的光。
他喃喃自語: “只願此番伐吳,莫要橫生枝節纔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