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俊自幼胸無大志,讀書的初衷僅僅爲了讓母親和未婚妻將來生活得更好些。”蕭俊實話實說的回答道,他讀書當然還有另一個目的,擺拖黃家的追殺,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這就是了,你筆下的文章,行文看似如行雲流水、天馬行空,胸藏錦繡,旁徵博引,頗有文采,但這文章中具體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就連你本人怕是也說不太清楚吧?”于成龍指着蕭俊重新抄錄出來的,參加院試時所寫的文章說道。
“恩師所言極是。”蕭俊語氣誠懇的說道,心中卻加了一句,“我這是朦朧抽象派,你不懂。”
“你若是想要在學問上更進一步,就必須要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你讀的是聖賢書,聖賢寫這本書的目的,是爲了教化世人,四書五經看似繁雜,其實刪繁就簡,只有四個字,那就是仁、義、禮、智,既然讀了聖賢書,就得明白,做人處世之道乃是四書五經的精髓,而你行文時絲毫不知聖人文章的真諦,腦中只是想着如何拼湊出華麗驚人的文章,如何利用這文章使自己和家人獲得更多的好處,與聖人教化相去甚遠。你已經誤入歧途,卻絲毫不知,所幸你遇到了爲師,切記,詞藻就算再華麗,也只是細枝末節,你當事事以聖賢之言爲教導,時時反醒自持,行文時細細體諒聖賢勸導世人的苦心,常懷一顆悲天憫人之心,自然會寫出好文章來。如果有一天,你寫出的文章,讓人受到觸動的,不再是別出心裁的華麗詞藻,而是你寫出的文章立意和內容。那你作出的纔是真正的道德文章,你若是希望繼續走科舉之路,不僅能高中舉子,就算是中進士、搏翰林也未償不可。”于成龍語重心長的說道。
蕭俊畢竟來自世風日下、功利主義和實用哲學大行其道的後世,雖然對於公的話深以爲然,但若是讓他去做一個聖人,就算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是決計做不到的。
蕭俊臉上現出一絲爲難之色,正思量着應該回話兒,卻忽然看到於公一付言辭懇切、諄諄教導的慈師模樣,心中不禁有些感動,咬了咬嘴脣,十分誠摯的回道:“學生受教了,能得一良師,是蕭俊之幸。”
聽了於公一席話,蕭俊終於有些明白了,雖然自己利用這個時代人口稀少和整個社會還處於百廢待興、知識斷層的漏洞,成功的考取了秀才,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麼,自己依然還差得很遠。
看來於公雖然在明朝時只中了鄉榜副貢,卻並不意味着他的學問不夠,明末那種糜爛的局勢,黨爭不斷,傳聞中進士都得靠黨派關係的,象於公這種爲人正直、不喜結黨營私之人自然是要排除在外了。
一想到東林黨,蕭俊心中又生出了些疑惑,隨即問道:“既然中進士的都是高風亮節之人,爲什麼明末的東林黨人卻黨爭不斷、互相傾軋、誤國誤民?似乎這些人的品行操守並不怎麼樣啊?”
於公手拈長鬚,沉吟道:“爲師並未和東林黨人打過交道,所瞭解到的也大都是道聽途說而來,不過當今之世,世風日下,讀書之人大都做的是詞賦文章,而非道德文章,只注重詞賦的華麗,卻忘記了至聖先賢創立四書五經的本意,士人多尚不着邊際的空談,卻不肯俯下身子實心任事,子玄一定要記住,只要塌塌實實認真的去做,達到聖人的標準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雖然對於公的話暫時還有些消化不了,蕭俊還是恭聲道:“學生受教了。”
接下來蕭俊趁機又討教了一些學問上的疑難之處,于成龍見他不僅十分聰穎,而且舉一反三,理解能力極強,也是連連點頭,臉上現出讚許之色。
“恩師,您對本朝代替了明朝,可有什麼高見?”討教了半晌學問之後,蕭俊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忽然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他十分想知道這位性情耿直、忠於清廷的天下第一廉吏內心是如何想的?
于成龍詫異的看了蕭俊一眼,但還是手拈長鬚回答道:“崇禎十二年,清軍鐵蹄入寇山西,一路燒殺淫掠,沿途之慘狀,爲師見了當真是痛心疾首,於是下定決心,赴省應試,結果考場之上,官員公然受賄,徇私舞弊,爲師一氣之下,於考卷之上痛陳弊政,直抒胸?,卻因此只得了鄉榜副貢,與正榜無緣。
數年後,王師入關,爲師剛開始還是頗有牴觸情緒的,後來本朝開科取仕,所出題目皆是如何使天下長治久安,如何整頓官風吏治,如何使民風返樸,如何使滿漢同心,這使得爲師不得不重新認識這些狄夷之君,孟子上講,舜乃東夷人,文王乃西夷人,這些人皆成爲了華夏千古明君。爲師當時覺得這滿人坐穩了天下之後,會成爲舜和周文王也未可知,不過爲師雖然態度有所轉變,但當時還沒有出仕的念頭。
七年後,本朝於順治九年頒旨,獎勵前明的忠義之士,那些爲大明江山社稷殉節的忠臣良將,皆賜諡號,立傳記,留名青史,世代相傳。言明這些明代之臣民抗拒大清王師,矢志不屈乃是忠義之舉,是正臣子所爲,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榜樣。如今大清定鼎,大勢已定,天下漸安,本朝尊儒術,重道統,沿襲了前朝的一切制度,並且十分注重激勵讀書人的志向,這一切皆是開明之舉。”
蕭俊雖然表面上作出洗耳恭聽的神色,心中卻暗自想道:“若是你知道了清廷在打牢了統治基礎之後,禁燬了大量的書卷,尤其是將這些明朝忠臣良將的傳記禁燬得一乾二淨,始終提防漢人跟防賊似的,不知會作何感想?”
提起編史,蕭俊品味着於公剛纔教導自己的話語,心中忽然有了一絲明悟,這八股行文,必須得閱讀海量的書藉,濃縮成自己思想和處世哲學,才能夠寫出高水平的文章來,因此許多讀書人養成了博覽羣書的習慣,在明朝八股文風極盛之時,誕生出了一大批卓越的思想家和科學家,徐光啓、徐霞客、宋應星、王守仁、李贄、顧炎武、黃宗曦等等。
而數十年後,乾隆卻反其道而行之,禁燬了大量的書卷,再加上當時全國範圍內的高壓,許多儒生被迫收斂和禁錮了自己思想,想必八股文的迂腐和迅速沒落,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同時也導致了後世之人對八股文風的批判。
蕭俊對於編史瞭解的不算多,但有些基本事實他是清楚的,編史之前,民間各種有價值的藏書保守估算不下萬餘種,編史之後共留下了三千餘種,共數萬冊,約十億字,部分書藉有所刪改。乾隆雖然是個有着幾分文治武功的帝王,卻並非至聖至賢之人,蕭俊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按照他的個人喜好和清廷的利益留下的書藉都是精華,而被禁燬掉的都是糟粕。
如果把華夏文明比做參天大樹的話,編史基本上算是保留了主幹和根鬚,但這些被禁燬的書藉無疑是這顆大樹上結下的各種果實,其中絕對不乏累累碩果。
自己將來若是有能力了,得想些辦法將這些書藉保存下來,將它們延續下去,蕭俊暗暗想道,這是他繼扳倒黃家之後,給自己定下的第二個人生目標。
于成龍見蕭俊陷入了沉思之中,並沒有打擾他,過了很久之後纔將他喚醒:“子玄,在思索何事?”
蕭俊這纔回過神兒來,長出了一口氣說道:“學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
第二天,蕭俊便隨着于成龍到開始了明察暗訪。,
于成龍來到歧亭已經近四年,這四年當中,他基本上已經把此地多如牛毛的盜匪肅清,治安狀況大大改善,但還有一些大股的悍匪隱匿在偏遠之處,侍機而動。情況並非十分樂觀。
蕭俊本以爲跟在於大人身邊一定能夠轟轟烈烈的幹一場,戲文裡不是常說嘛?什麼於大人暗訪什麼什麼廟的,於大人暗訪什麼什麼渡的,每次都弄得驚險萬分,自己正好可以跟着歷練歷練。
可是於公卻只是帶着蕭俊和朝卿來到城北的一個老婦家裡,一進門便吩咐道:“子玄把柴劈了,朝卿把水缸挑滿。”然後便十分熱情的和這阿婆聊了起來,“鄭阿婆,最近身子骨可好?”
蕭俊一面劈柴,一面留心着二人的談話,發現于成龍在噓寒問暖的同時,也從阿婆嘴裡瞭解了不少這一地區的民生狀況,誰家有困難了?誰家那做過賊的大小子又不安分了?誰家受到地痞欺負了?
離開鄭阿婆家之後,于成龍吩咐道:“子玄,將阿婆所說的情況都記下來,回去之後一一覈實,但凡孤兒寡母生活困難、需要幫助的,援些糧米,想辦法聯繫商鋪幫寡婦找到合適的活計,家有病弱,生活實在是困難的,派幾個能說會道的,規勸親戚鄰里伸出援手適當的幫助一下,衆人拾柴火焰高,每人都幫一下,負擔均攤,便不會重,就算是偶爾幫助一下,至少也會另其生活壓力有所緩解,那些欺壓百姓的地痞,杖責站枷,嚴懲不怠。另外城內有義學,是專爲這孤貧孩童開設的,你若有時間,不妨去教導一下。”
蕭俊一一應了下來。
這一章真難寫,查了一晚上的資料,與於公的對話基本上是從於成龍的傳記中提煉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