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兒卻是知道,他們敬畏的是焦平,焦平如此做事向自己示好,畢竟自己是焦仲卿唯一的骨血,他是看在“亞父”的面子上呢!自己充其量就是孃親所說的“狐假虎威”了,他不由又一次暗暗攥緊了袖子裡的小拳頭。
焦仲卿所居住的院子,朔兒還是第一次來,院子的門楣上鐵畫銀鉤二字“念蘭苑”,朔兒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蘭”,不會就是孃親柳蘭芷吧,原來的名字劉蘭芝,都有一個“蘭”字,亞父看來還真的如坊間所傳言是個癡情種子,不過不是對那個老宅裡瘋癲的“劉氏”而是如今生死未卜的“柳氏”,他小小年紀竟然老成地嘆息了一聲,稍稍駐足,看了一會兒那牌匾,然後邁步走了進去,讓跟在其後的焦平有一種荒謬的感覺,彷彿這不是不足四歲的小公子,而是一個成年人般心事重重。
院子如其名,遍植蘭花,正是三月,蘭花開放的時候,院子裡有一些淡淡的蘭花香氣,可惜被濃濃的藥味薰得差不多了。
亞父的臥房在東側,朔兒一進門就瞧見整個包裹得變了形的亞父,禁不住鼻酸,父子天性,縱然他嘴裡說得再狠,心裡還是覺得傷悲,孃親找不見,親生父親又成了這般模樣,唉!
一個小廝笨手笨腳的用棉籤沾着水溼潤焦仲卿那乾裂的嘴脣,卻是很不小心地戳到了那燎泡。幸好焦仲卿昏沉中覺不到什麼,朔兒卻是皺眉,“怎麼如此笨手笨腳,沒有伶俐些的丫頭來伺候嗎?”
那個小廝不敢言語,忙退到一邊,朔兒卻接過棉籤,細心地溼潤亞父的乾裂的嘴脣。
焦平眼睛一熱,忙低下頭,用袖子擦擦眼睛,這纔回答:“相府裡面除了針線上和竈上兩個老婆子,沒有其他丫頭,也就是小公子的慕楓院,因爲伺候夫人和小小姐的緣故,才採買的幾個小丫頭來服侍,相爺向來不喜歡讓丫頭服侍,嫌麻煩!”
“唔——”朔兒心不在焉聽着,看着焦仲卿那蠟黃的臉色,想起府裡下人說的什麼相爺爲了救“義兄的家眷”親自用雙手挖山石,很是講義氣的!他聽到唯有心酸,小小年紀竟然體會到了亞父的心事,因爲愛着,所以哪怕得不到心,也要禁錮在身邊,時時看着也好,若能預知禁錮的結果是失去,亞父還會再如此偏執嗎?他小小的手拂過焦仲卿的額頭,覺得額頭滾燙,顯然是在發燒,那乾裂的嘴脣都滲出了血絲,心裡大慟,眼睛泛潮。禁不住小聲地喊了一聲“亞父——”
卻見焦仲卿的睫毛似乎動了一下,他大喜,趴在焦仲卿耳邊又大喊了一聲“亞父!!”
果然,焦仲卿睫毛又動了一下,似乎想睜開眼睛,卻沒有睜開,嘴脣蠕動,焦平見狀大喜,忙和朔兒一般趴在他的脣邊,,聽到他嘶啞的聲音“阿芝——阿芝!”
霎時,朔兒凝滯了目光,焦平卻是喜出望外,道:“相爺快要清醒了呢!”
朔兒抿着嘴脣緊緊的,臉上的神色很是難看,他雖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是早就休棄的孃親,如今孃親
已經改嫁,他卻在這裡癡纏,連發燒也嘟囔着孃親的名字,哼!早幹什麼去了?
於是他癟癟嘴道:“高燒不退怎麼清醒?那是說胡話呢!”
“啊,這——”焦平如兜頭給潑了一盆涼水,沮喪下來。
朔兒卻咬牙切齒道:“弄一些濃濃的鹽水和糖水,給亞父灌下去!”
“啊?”焦平一愣,“這是什麼意思?灌鹽水糖水?不是應該灌藥嗎?”
“孃親告訴青果姐姐,發燒久了,身體哪個會啥脫水,好像是,所以要灌些糖鹽水,快去!”朔兒吩咐。
焦平半信半疑,卻是暗地裡問那些個老太醫此法可行否,太醫們面面相覷,還是那個姓陳的太醫道:“卑職在《內宮雜記藥方》上看到過中州皇后提到過什麼‘吊瓶’、‘鹽水’的字樣,不過卑職看不懂,這個鹽水倒是有過先例,據說聖祖皇帝南巡失血過多,中州皇后曾經給他弄過什麼鹽水,要不試一下也可,反正糖鹽水也無毒,頂多若不見效,多給相爺喂水就好!”
焦平看着一干太醫束手無策的模樣,搖搖頭,只得親自去廚房弄了一大碗糖鹽水,然後親手端了進來。
朔兒看他那個磨磨蹭蹭的樣子撅嘴,“至於嗎?一碗糖鹽水磨蹭了多時!我小時候發燒,孃親都是給我喂這個的!少見多怪!我還會害他不成?他畢竟是我的——亞父!”他蹙眉看着病榻上的焦仲卿,如此說。
焦平訕訕的,不敢回嘴,二人合力把那碗糖鹽水灌了下去。
半個時辰後,焦仲卿果然吃力地睜開了眼睛。撞入眼簾的是朔兒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在看着自己,焦仲卿情不自禁道:“朔兒!”他眼眶潮溼,一行濁淚流下,流入了灰白的鬢髮裡。
“相爺醒了!”焦平欣喜若狂,頓時整個相府都歡騰起來了。朔兒起初也高興,而後眸子裡黯然,傷悲和焦急流露出來。焦仲卿覺得心口鈍疼,問道:“你孃親?”
回答他的是朔兒的眼淚。
其實這三日焦仲卿昏昏沉沉的,並不是完全不知事,他只是想逃避,一想到鮮活的一個女子,會嗔會笑,會籌劃算計,如今生死難料,他就難過,更多的是愧疚,他本來想着帶了她們母子在身邊,以後可以好好照顧了,哪怕她不情願,做籠中的金絲雀!可是誰知禍從天降,好好爬山竟然遇到了地震,那磨盤大的山石從山頂上滾落,自己的腿都沒有知覺了,她的倖存能有幾分?他不敢想,所以潛意識去逃避,昏昏沉沉聽到朔兒的哭喊要找孃親,他的心如錐子扎一般的疼痛,只有昏迷才能暫時逃避這種疼痛。那一刻拖着鮮血淋漓的雙腿,不顧焦平的哭喊攔阻去挖山石,只是希望再看到那個曼妙的身影,那個哪怕對他冷笑的女子,只要她活着,她要自由,他從此就放手,只要她好好地活着!他對着天空嚎叫,嘶吼,嗓子啞了,雙手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可是依舊不見阿芝,他覺得這一會他是真的失去她了!當時耳畔傳來朔兒的哭喊,傾城的啼哭,他
覺得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於是昏迷了!
如今醒來,阿芝依舊不見蹤影,他覺得心痛,看到朔兒更覺得愧疚萬分,想伸手去摸摸朔兒的頭髮,想爲朔兒擦乾腮邊的淚,無奈,他舉起那包得如熊掌一般的厚重的雙手,看了一眼,苦笑了,低聲道:“朔兒,是父親,哦,亞父對不住你,讓你孃親陷於險境而無力去救!”他嗓音嘶啞。
朔兒用袖子擦擦淚,站了起來,道:“你早早把我們放回江南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我現在就盼着爹爹的人能把孃親找到!”
焦仲卿張張口,想說什麼,卻如鯁在喉,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有無奈了。
“亞父剛剛醒來,還需要多補充水分和流食,您好好好休養,朔兒回去看妹妹了!”朔兒說了這一句話,轉身就走,急得焦平一個勁兒給相爺丟眼色,希望相爺出言挽留。
看着朔兒的小身影走出去,焦仲卿微微苦笑,如今朔兒恨上他了,唉,阿芝——他轉眼看焦平,卻見焦平在一旁怔怔的。
“焦平,我要喝水!”焦仲卿道。
“是,相爺!”焦平端了一茶盞水,雙手小心翼翼餵給他喝。
焦仲卿喝了整整一盞水,才覺得喉嚨不那麼幹渴,聲音也平緩下來,“西山那邊找尋夫人如何了?
“回稟相爺,夫人還是沒有找到。”焦平惴惴不安道,不敢擡頭看他。
“嗯?!”焦仲卿挑眉,“怎麼朔兒說他爹爹——喬五的人在幫着找?咱們府裡沒有家丁士卒?”他壓制着火氣。
“這——”焦平訥訥說不出話來,臉上的神色卻很是焦慮和委屈。
“出什麼事情了?”焦仲卿知道焦平不是那般不知輕重的人,跟了自己許久,自己對阿芝的心思,他一清二楚,這個焦平一直說夫人對不住自家主子的癡情,有些怨言是真的,但是救人應該還是爲重的,他應該分得清,除非發生了什麼大事。
“是這樣!”焦平的神情焦灼,“這三日,因爲京都地震的事情,京都裡難民無數,不知從哪兒有流言傳出,不利於咱們相府,還有一些心懷叵測的人在相府門口逡巡,所以奴才吩咐了家丁好好看家護院,免得出什麼亂子!別給外面那些壞人趁機搗亂,中了人家的圈套!”
“壞人?謠言?哪裡的?“焦仲卿擰眉,京都是他的地盤,誰敢再太歲頭上動土?
“是這樣,相爺昏迷的這三日,大理寺卿糾合了幾個老頭子說什麼京都地震是上天示警,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新帝駕崩快一年了,既無皇嗣可承嗣,就該擇皇族其他王爺冊立登基!”焦平低着頭,不敢看自家主子的臉色,卻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其實他把事情往簡單裡說了,相府外面叫囂“誅亂臣賊子”、“相國竊國”等等言語都指向昏迷中的主子,幸好主子今日清醒了,否則,延誤下去,不知會發生什麼變故。
焦仲卿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這三天都是誰來探望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