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就歪了頭:“噯,我說你這牧童是不是老了點?”
“我哪敢年輕,否則人家豈非以爲我娶了個童養媳?”
“好啊,嫌我老了是不是?”
“豈敢豈敢?老有老的好,媳婦越老越知道疼人呢。”
“你還說?你還說?”
阮玉作勢要打,金玦焱作勢要逃,老黃牛卟愣卟愣腦袋,哞的一聲,拉長了夕陽的影子。
就這樣,金玦焱將牛繩系在腰間走在前面,口中還吹着笛子開路。
吹的正是那首《荷塘月色》。
跟以往一樣,總是有那麼一段相當流暢,然後突然爆出幾點強音,簡直防不勝防,將回巢的鳥都驚得一個愣怔。
阮玉也來了情緒,清清嗓子,坐直腰板:“大山的子孫呦,愛太陽嘍,太陽那個愛着呦,山裡的人呦。呦……呦,呦呦……”
這首歌有着強烈的節奏,還帶着那麼一股子粗野的奔放,聽得人心情敞亮。
金玦焱大笑一聲,立即舞動手指爲她伴奏。
怎奈他的動作倒是瀟灑寫意,比專業還專業,只是那笛音……
阮玉已經不知他吹的是什麼調子了,連帶着自己都跟着跑調,到最後簡直是直着脖子狂喊。
倆人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笑,一個吹一個唱,吸引了路上晚歸的人們。
一個尚在吃奶的小娃娃伏在母親背上,腦袋隨着他們的身影轉動,含着手指,好奇的盯着二人。
阮玉朝他擺擺手,又讓金玦焱看那小娃娃有多可愛。
金玦焱衝那小娃娃吹了聲笛子以示友好,豈料小娃娃一怔,小臉一皺就哭起來。
阮玉哈哈大笑,使勁拍牛背。
金玦焱則把笛子吹得更亂。
路人面面相覷,想着福滿多這兩口子該不是吃了毒蘑菇吧?
阮玉是當真高興。
她很少有這麼放肆的時候,雖然覺得自己像個瘋子,但是很快活,快活得連心都裝滿了黃昏的金色。
只是這金色很快布上一道陰影。
一位中年女子迎面走來,眼角脣邊笑紋盪漾,條條都夾帶着討好,還煞有介事的甩着帕子,頗有李氏的做派。
她寒暄了幾句,語氣熱絡,聽起來,似乎正要尋他們便遇上,“豈非是天定的緣分”?
女人搖着帕子笑得誇張。
阮玉象徵性的彎彎脣角就別過頭去。
她不喜歡這種一見如故得誇張的人,總好像別有所圖似的,不過此刻,她也樂得能喘會氣。
她捂住胸口,只覺這一通喊嗓子幹得難受,很想趕緊回去捧着水壺狂灌。
可是那女人卻不離開,看樣子還單獨有話要跟金玦焱講,她只得拍着老牛往前走了兩步。
老牛卻不肯走遠,它看中了路邊一蓬青草,於是低了頭,慢吞吞的啃。
阮玉百無聊賴,便眯着眼,打量路上的行人。
他們或獨行或結伴,臉上跟手中的農具都帶着一日下來的疲色,卻也有滿足。他們喜笑顏開的談論着今年的年景,自家跟別家都種了哪些莊稼,又添了什麼樣的新鮮物什,長勢如何,預計着明年會做怎樣的改進,待到秋天有了收成,該給家人置辦怎樣的物件,過個怎樣的新年。
夕陽西下,炊煙四起,像是一種無聲的召喚,溫暖而溫馨,使得人不由自主的要加快步伐,情緒也更加熱烈。
高高低低的談笑聲與爭論聲散佈在這個半冷半暖的黃昏,使得整條小路充滿了一種溫馨的氣息,使得夕陽看起來更柔更軟,似乎要將所有的美好奉獻給這些滿懷希望的人。
阮玉在歸程中發現了狗剩,當即開心招手:“大勝哥。”
狗剩看見她,眼睛一亮,然而緊接着便往旁邊一斜,露出戒備及厭煩之色,而他撇眸的方向正是金玦焱所在之處。
阮玉不知金玦焱什麼時候得罪了狗剩,按理這倆人的感情正沿着好兄弟的軌道越走越順呢。
她也不由自主的望過去。
以她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那個女人的眉飛色舞。
狗剩再瞥了一眼,臉上更加氣憤。
他幾乎是一步邁到阮玉跟前,把鋤頭往地上一砸,恨恨的跟阮玉說了一句話。
阮玉頓時瞪大眼睛。
與此同時,金玦焱也憤然轉身,那女人追在後面說着什麼,他只是一揮手,頭也不回的就向阮玉走來,臉色難看。
牽過牛繩,理也不理狗剩,只低喝一聲“走”,就一鞭抽在牛屁股上。
“哎,哎,金四爺,金四爺……”女人在後面追:“話還沒說完吶……”
金玦焱只顧悶頭走,把老牛抽得哞哞直叫。
怎奈牛行緩慢,那女人腿腳倒蹬得倒快,別看底盤較低,但氣也不喘的趕到了阮玉跟前。
狗剩立即橫起鋤頭,一副她敢再近前一步就把人一下子夯進土裡的架勢。
金玦焱臉色愈發難看,手下也愈發用力。
牛倒來了拗脾氣,他越抽打,它越不肯動。
“行了,急什麼?這位嫂子不是有話要說嗎?那便說吧,否則憋着也難受,可能還得勞煩再跑一趟,多麻煩?”
金玦焱立即擡頭,憤怒中夾帶一絲驚慌:“小玉……”
“怎麼了?”阮玉的表情很和善,又恰到好處的表示出詫異,轉向那個女人,循循善誘的模樣:“且別管他,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那女人瞅瞅金玦焱,再瞅瞅阮玉,忽的一拍大腿,堆起滿臉的笑:“可不是?就算金四爺答應了,這事到最後也得阮莊主點頭不是?”
阮莊主這名號倒是叫開了。
阮玉的臉保持着得體笑意,目光帶着鼓勵。
金玦焱便不由攥緊了拳,濃眉擰得像兩把出鞘的寶劍。
女人倒不急着說正事,只是衝狗剩一跺腳:“我說狗剩子,你橫眉立眼的幹什麼?急了?放心,等乾孃把話說完就說你的事。”
狗剩要阻攔,到底也不如她嘴快,王乾孃的兩片薄脣已經舞動起來。
“是這麼回事。我這人就是心善,眼看着阮莊主一天天的忙裡忙外,這小身板啊,嘖嘖,乾孃心疼得慌,所以就想找個人幫幫你的忙。我呢,有個侄女,年方十八,那生得啊,嘖嘖,跟阮莊主站在一塊就跟一對姐妹花似的。只是這丫頭命不好,嫁了個癆病鬼,過門沒幾日就死了。那癆病鬼也是個沒能耐的,結果我這侄女現在還是個……”
她很不好意思的掩脣咳嗽,但是話裡的內容誰不明白?
狗剩立即紅了臉,金玦焱則是神色僵硬,就阮玉一人一本正經的聽着,一副天真模樣,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她還笑眯眯的瞅了金玦焱一眼,得了金玦焱狠狠一瞪。
“她都這樣了,我也不敢高攀,可是見她閒在家裡,整日以淚洗面,總不是個事。她父母又不在了,我這當姑姑的若不操心,還有誰能操心呢?話說回來,這孩子是我打小看大的,最是恭敬兄嫂,孝順長輩,性子是一等一的好,你說往東,她不敢往西,你說挑水,她不敢劈柴,就在家裡縫縫補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今兒若不是我死活求着她,她是不肯跟我來的。你瞧,人就在那……”
說是讓阮玉看,目光卻瞟向金玦焱。
金玦焱滿臉的不耐煩,然而待聽到阮玉讚了句“模樣是不錯”,將牛繩一丟,擡步便走。
於是阮玉便見那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扭了頭,目光癡癡的追着金玦焱的背影,再瞅那方向……感情這倆人是先去了福滿多,結果撲空,便跑這來堵着了?
唉,鄉間小路就是少啊。
“我琢磨着,也未必要什麼名分,只要能在您二位身邊伺候着就行。您這生意是越做越大了,我瞅着這周圍打主意的可不少。金四爺這會走了,我也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男人嘛,是看不住的,他們就喜歡圖個新鮮。前幾日的事我也聽說了,您這頭也不容易。金四爺雖然說的挺豪邁,可這日子長了,誰知道呢?所以不妨先預備個人在跟前,一是顯得您賢惠,二是凡事也有個人合計不是?您總有照顧不到的,如此也多個人幫您看着不是?到時您有了身子,男人那事……”
擠擠眼:“總得有人張羅着。否則他憋不住了,找了些亂七八糟的怎麼辦?萬一再認真起來可就難辦了。再說那些人的心眼子……所以說,這靠誰啊,都不如靠自己人,將來再給您添個一兒半女的。這過日子,您又是那麼大的家業,人多才熱鬧不是?而最重要的是……”
衝侄女那邊努嘴:“她那個身份,在您跟前是絕對擡不起頭來的,這家裡還不是您說得算?有什麼重活累活,您就叫她幹,這丫頭能幹着呢,保證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