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燈影蟬釵落(1)
夜色迷濛,朱成璧立在鳳儀宮前,心中有一絲疑惑,亦有一絲感慨,自己是有多久沒到這鳳儀宮了呢?彼時爲琳貴嬪的時候,彼時爲昭媛的時候,彼時爲琳妃的時候,日日來這鳳儀宮請安,恭謹謙讓,親厚溫順,哪怕只是虛顏以對、強作歡顏,哪怕明明知道在座的女人們各個都是心懷叵測、居心不軌,依然要顯示一番親密與和睦。
朱漆鎏金大門緩緩打開,空了許久的鳳儀宮似乎又展現出往日的風華與氣派,朱成璧緩步進入,過了花苑,過了雕花長廊,正殿是昭陽殿,東側的偏殿是含光殿,西側則是涼風殿,一切如舊。
邁入昭陽殿的那一刻,四周的光線有些忽明忽暗的閃耀,有清風緩緩吹拂,薄霧如漣漪一般輕輕散開,朱成璧一個怔忪,竟望見夏夢嫺端坐在鳳座之上,隔了剔透晶瑩的石榴石珠簾篩入的日光有細膩溫潤的光澤,她那一襲明黃朱紫色的鳳衣克盡尊貴,依舊是那一個端莊高華的國母。
“朱成璧!”夏夢嫺伸手向她,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尖刻的笑意,“你害死五殿下,證據確鑿,還不下跪!”
朱成璧一怔,恍惚間,身邊的景緻都豁然開朗,左側尊位上的玉厄夫人滿頭珠翠,鬢邊的雙鳳紋鎏金穿玉步搖垂下的瓔珞更添了幾分明豔嬌麗,她緊緊迫住自己,脣角浮着不可遏制的痛快笑意;右側尊位上的宜妃則將信將疑,只茫然地望着身側虛弱且滿面淚水的和妃。
“你活着的時候鬥不過我,如今變成鬼魂來糾纏我,又有何用?”朱成璧輕蔑地一笑,徐徐道,“皇后,您省點心吧!”
夏夢嫺怒目相向,眼中皆是噬人的狠辣與恨意:“朱成璧是胡言亂語,詛咒本宮麼!人證物證皆在,你無可辯駁!”
“人證物證?”朱成璧嗤的一笑,毫不畏懼,迎上夏夢嫺逼視的眸光,“皇后娘娘,您所謂的證據在哪裡啊?”
玉厄夫人聞言失笑,拈着蹙金撒青煙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赤金色的眼影如枝頭的敷霞凝露,耀人眼眸,“賀婉儀與錢小儀所言句句不虛,你無從抵賴!”
朱成璧微一凝神,只見賀婉儀與錢小儀正在面前跪着。賀婉儀的曳地長裙上,那棠梨花潔白如瓊玉,彷彿將三春盛景攬在周身,她的身後還有以額觸地、大氣也不敢出的樑太醫。是了,這是隆慶七年,賀婉儀進宮不過一年有餘,就已身居從四品的五儀之首,在去年選秀入宮的一衆妃嬪之中,唯有宋素琬一人居於其上。
朱成璧冷眼看着賀婉儀,徐徐道:“賀氏與錢氏所言是真是假,恐怕不得而知,想必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自從賀氏與錢氏入宮以來,數番目無嬪妾,更是頻頻挑釁!”
賀婉儀冷冷一笑,回眸向她,聲線千嬌百媚,如黃鸝的婉轉啼鳴:“那是因爲,嬪妾得寵,而娘娘日漸失寵,是啊,嬪妾年方十八,而娘娘,已經年過三十了不是嗎?”賀婉儀盈盈望住鳳座之上的夏夢嫺,“皇后娘娘,嬪妾先前因爲言語冒犯了舒貴妃娘娘而被琳妃娘娘斥責、罰跪於太液池風口思過,致使嬪妾染上風寒,臥牀一月之久!琳妃娘娘容不得嬪妾,欲對嬪妾趕盡殺絕,嬪妾自然要處處防着她!至於琳妃娘娘指責嬪妾頻頻挑釁,不過是她厭惡嬪妾的說辭罷了!”
錢小儀俯首再拜,懇切道:“皇后娘娘明鑑!琳妃娘娘也曾用虎睛石手釧陷害嬪妾失寵!琳妃娘娘用心險惡,還望皇后娘娘秉公執法!否則,後宮,當真是永無寧日了!”
宜妃遲疑着問道:“皇后娘娘,虎睛石手釧雖爲琳妃所贈,但琳妃想必也是無心之失……”
錢小儀冷笑連連,出言截斷道:“宜妃娘娘仁慈!但是,上次的宮宴是琳妃娘娘安排的位席不是嗎?琳妃娘娘一早便算準了,嬪妾手上的虎睛石手釧色澤最足,又映着一側的宮燈,太后娘娘眼疾剛好,如何能受得了?”
玉厄夫人身旁的宋素琬輕輕一笑,聲音清越似珠玉玲瓏:“皇后娘娘,看來琳妃爲人狠辣,上次虎睛石手釧的事情,嬪妾還疑惑呢,琳妃跟錢小儀不算親厚啊,怎的送了這樣貴重的東西,如今聽錢小儀娓娓道來,只怕十之**是琳妃蓄意陷害了!”
錢小儀叩首不止:“嬪妾不敢妄言,但琳妃娘娘再怎麼陷害嬪妾與賀婉儀都只是嬪妃間的嫉妒,但她謀害皇嗣,那纔是罪行滔天啊!”
夏夢嫺怒視朱成璧,髮鬢的金牡丹點翠鳳衩步搖橫逸高髻間,寶珠流光間,她的面容有陰鷙的寒意瀰漫,讓朱成璧辨不清她的神色。
“朱成璧!”夏夢嫺冷冷一笑,“你送的翡翠三鑲玉如意當真是好東西,那紫檀裡抹了紫藤花毒,五殿下日日把玩,如何不會有損?”夏夢嫺的目光拂過和妃痛恨的面容,如迅疾的電光直指跪在地上的樑太醫,“這玉如意是樑太醫檢驗過的,樑太醫素來服侍你,必定是你脅迫了他!”
宜妃瞥一眼朱成璧,淡淡道:“或許是樑太醫暗中做了手腳,其實不關琳妃的事情呢?”
夏夢嫺一怔,不由有片刻的遲疑,樑太醫的身上已經涔涔出了冷汗,手腕微微顫抖,只是不敢言語。
朱成璧微微一笑,迎向玉厄夫人質疑的目光:“不關樑太醫的事情。”
“很好!”夏夢嫺遽然起身,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揚聲道,“朱成璧已然承認,此事,必定是你所爲!”
“皇上駕到!”
朱成璧一個恍惚,握着松花灑金帕子按住胸口,轉眸望向殿門,只見弈澹舉步而入,眸光朗朗,忙俯身下跪:“皇上聖安!”
弈澹,還是當年那個弈澹,縱使年過四旬,但依然精神飽滿,他伸手扶起自己,低低道:“聽聞玄濘的事情有了結果,牽連到了你,朕趕緊過來了。”
朱成璧垂眸輕輕道:“可曾驚動了貴妃娘娘?”
弈澹道:“並不曾,舒貴妃胎氣尚穩,你放心便是。”
見弈澹對朱成璧頗爲關心,夏夢嫺不由急道:“皇上,五殿下的早夭,臣妾業已查明,琳妃脫不開關係啊!” www◆т tκa n◆℃o
弈澹正待說話,卻是竹息舉着一柄玉如意匆匆闖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明鑑!我家娘娘是清白的!”
朱成璧愕然回首,竹息髮鬢鬆散,幾許青絲溼溼的糊在額上,她面容泛着一絲潮紅,氣息亦是不穩,不覺疑道:“竹息,你這是?”
竹息恍若未聞,只是正色道:“娘娘!連翹聽聞娘娘在昭陽殿被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衊,即便連翹身在病中,但依然不得不前來,以免娘娘落了奸人的圈套,讓娘娘清譽有損!”
朱成璧一個恍惚,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竹息,而是連翹,一個躊躇,連翹的話語已然直追耳邊:“皇后娘娘!和妃娘娘的翡翠三鑲玉如意本是一對!是渥南國的貢品,一個月前皇上剛剛賞給了娘娘,而四殿下頑皮,不小心碰壞了其中一隻,玉如意上有輕微的裂痕,娘娘不願送了過去讓和妃娘娘不高興,故而只送了一隻,另外又添了幾件珠寶。”
玉厄夫人一愣,斥道:“即便真是如此,那又如何?”
連翹毫不猶疑,端肅道:“敢問玉厄夫人,渥南國的翡翠三鑲玉如意是否是皇室上品?”
“自然是的。”
連翹微微一笑:“那麼,夫人應該明白,我家娘娘如果要在玉如意裡做了手腳,一個月的功夫怕是爲難,且看和妃娘娘那隻玉如意,在紫檀裡抹了紫藤花毒,這樣細緻的功夫做下來,耗時多久?這玉如意又是否會是原本的模樣?”
賀婉儀勉力鎮靜道:“即便拿了兩隻玉如意作對比,發覺和妃娘娘那只有異,也不能證明玉如意的手腳不是琳妃做的!玉如意從含章宮裡送出來,自然是琳妃的嫌疑最大!”
連翹淺淺一笑,目光爍爍:“婉儀小主別急,且聽奴婢把話說完。皇上賞下這一對玉如意給我家娘娘,娘娘特意讓工匠在玉如意上刻上了一朵祥雲圖案。”連翹微微目視弈澹,“這件事情,只有皇上、娘娘與奴婢知曉。”
弈澹點一點頭:“朕賞下玉如意的當日,琳妃看到有祥雲久久停留在含章宮上空,故而在如意底部刻了一朵祥雲。”
連翹輕輕頷首,目視夏夢嫺道:“皇后娘娘,您請看,奴婢手中的玉如意底部有一朵祥雲,但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底部,可有祥雲呢?”
和妃身側的慧語聞言忙查看那玉如意,細細翻查三回,方回稟道:“皇上,娘娘的玉如意沒有祥雲!”
連翹沉聲道:“那麼,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必定不是我家娘娘送的,玉如意被掉了包!娘娘是被陷害的!”
賀婉儀與錢小儀大驚失色,不可置信,只瑟瑟發抖。
朱成璧注視着連翹,她徐徐起身,朝自己虛弱的一笑:“娘娘此身,可是分明瞭。”語畢,她軟軟向後倒下。
“連翹!連翹!”朱成璧正欲上前攙扶,卻發現自己亦是站立不穩,方纔光景安然的昭陽殿,突然模糊起來,周遭的一切,夏夢嫺驚懼的面容,玉厄夫人惱恨的神色,宜妃釋然的神情,都虛無縹緲起來,轉瞬間,有大團大團的黑霧從遠處攏來。
“連翹!”朱成璧一驚,猛地睜開雙眼,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紫檀木雕花大牀上,殿外值夜的竹語匆匆進來,喚道,“太后?太后?”
怔忪許久,朱成璧纔想起,自己已是太后了。
竹語攏起鏤空刺繡金銀線鳳穿牡丹花紋的牀幔,又倒了一盞安神茶過來,低低道:“太后方纔是在喊竹息姐姐嗎?”
朱成璧幽幽嘆息:“哀家夢到了五年前,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衊哀家的情景,不知怎的,感覺特別真實,彷彿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一般。”
竹語換了一方軟羅帕子拭一拭朱成璧額上的汗,柔聲勸慰道:“太后不必心煩,五年過去了,賀婉儀人都沒了。”
朱成璧靜一靜心神,緩緩道:“錢小儀還在冷宮裡吧?”
竹語笑道:“是呢,在冷宮足足呆了五年,錢小儀也是個能撐的。”
朱成璧抿一口安神茶,緩緩倚靠在牀頭,片刻方道:“錢小儀也就罷了,左不過是翻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哀家只是想起了莊和太妃,彼時她剛剛入魏王府時,跟哀家也算是交好,但她眉間總似有些清愁似的,哀家彼時也說不上來。”
竹語忖度着道:“莊和太妃娘娘家世是好,容貌也出挑,脾性又嫺靜,也是有寵愛的,但直到隆慶六年才懷上了孩子,只可惜那孩子還未滿週歲就被廢后害了。”
朱成璧緩緩注目於竹語:“莊和太妃素來與哀家親厚,只是自從先帝駕崩之後,這親厚總也成了敬畏,倒不是哀家疑慮,只是有些事情,雲裡霧裡的,哀家不能放心,更何況,當年宜妃生辰……”朱成璧略略一頓,擺一擺手道,“罷了罷了,左不過哀家是睡不着了,將案上的摺子取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