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燈影蟬釵落(2)
關於朱成璧與奕渮的流言蜚語,逐漸在六宮裡傳出。後宮素來是流言碎語的集散之地,就彷彿是牆頭蔓生的野草,風吹而擺,你搭着我,我碰了你,細細碎碎的閒話就肆無忌憚地傳了起來,在風聲的裹挾與晨露晚霜的滋潤下,越發如同那初春的幼苗,蓬勃着展開,喜滋滋地向衆人炫耀着,彷彿是佔盡了天地間的精華,稍一疏忽,就能錯過最點眼的綠意。
更何況,一個是前朝的寵妃、當今的皇太后,一個是先帝的幼弟、如今的攝政王,正是衆人最喜聞樂見的小道消息,傳得是越發離譜,甚至連玄凌的身世,都被質疑了起來。即便竹息裡私下裡訓誡宮人,亦是不管用,就好比是那香爐裡的死灰,你越按着悶着,熱氣呼呼的積聚,等到你鬆開手去查看,表面洇滅盡了的灰燼下方,那紅彤彤的闇火正旺着呢!
頤寧宮,朱成璧狠狠瞪向竹息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你還一味地瞞着,如今紫奧城裡說書的都能提溜出一打來了!”
竹息又急又氣,懊悔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本以爲是幾個宮人的以訛傳訛,想着斥責她們一頓就能偃旗息鼓了,也不會叨擾了太后,誰知道反倒是越傳越厲害,不過兩三日的功夫,竟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
朱成璧惱怒不已,狠狠一掌拍在紅木茶案上,驚得那青花纏枝的茶盞“砰”的一跳,一旁的竹語忙道:“太后娘娘,仔細手疼啊!”
朱成璧怒極反笑:“手疼?哀家心裡不知有多晦氣呢!哀家不過這幾日沒去管束後宮而已,嫺妃也是無用!竟由得她們胡鬧到如此地步!敢散播哀家的謠言,當真是嫌命長麼!”
竹息忙道:“太后,嫺妃娘娘看顧着龍胎,也是無暇他顧,端妃更是個不願管事的。這宮人們,自然是不敢背後誹謗、詆譭太后您的,只是傳得這樣沸反盈天,又描摹得如此伶俐,奴婢是擔心……”
朱成璧冷冷掃她一眼:“擔心什麼?”
竹息躊躇片刻,垂了眸子道:“太后恕罪,奴婢不敢多嘴,只是這樣的事情,若非真的有人泄露了出去,也不至於傳成這樣……”
朱成璧凝眸片刻,只從身側的粉光彩花鳥紋獸耳花觚裡攀過一隻白梅輕輕一嗅,有清冷的幽香竄入肺腑,仿若是漏窗而入的一陣涼風,讓人激靈靈一震。
朱成璧緩緩道:“說下去。”
竹息不敢遲疑,接口道:“奴婢已經徹查過流言的發源地,似乎是來自冷宮。”
竹語正端着一盞金駿眉,聞言一怔,脫口道:“怎麼會?冷宮怎會知道這些?”
竹息忙道:“奴婢也是奇怪,所以繼續追查了下去,直到發現,前些日子橫死的凝脂與錢小儀是同鄉……”
朱成璧一愣,鏤金鑲玳瑁的護甲在茶盞上“叮”的一碰,忖度着道:“難不成……”
竹息又道:“那錢小儀在冷宮裡活了五年還好好的,奴婢也頗爲疑惑,經過查驗才發現,凝脂時時會送一些吃食、藥物與衣物去冷宮,亦幫襯着錢小儀打點,所以錢小儀再怎麼苦挨着,也不至於餓死或是凍死。奴婢不敢妄自猜測,但是那晚的事情,夏自是逃不了干係,那凝脂焉知會不會知情,偏偏她又死得蹊蹺,是死無對證的了。”
朱成璧凝眸道:“你的意思是,凝脂把事情告訴了錢小儀?”
竹息道:“奴婢只是猜測,當初凝脂的事情就是一筆糊塗賬,她到底是服毒自殺還是爲人滅口,都是不得而知了。”
竹語覷一眼朱成璧愈發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五年前,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衊娘娘,被竹息姐姐揭發,偏偏那一日舒貴妃知曉此事,動了胎氣早產,是而先帝對賀婉儀與錢小儀深惡痛絕,不惜打入冷宮以示懲戒,奴婢猜測,錢小儀若知曉那晚之事,必定會陷太后於不仁不義之地,也就不難解釋爲何流言紛擾最早是從冷宮附近傳出的了。”
聽竹語提起當年之事,朱成璧越發痛惡煩厭,冷冷剜一眼窗外絮絮而落的雪花:“果真如此,那錢小儀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竹息忙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朱成璧遽然起身:“備轎,去冷宮!”
冷宮中,住着被廢黜的嬪妃,殿閣宮院雖是壯闊幽深,但早已破敗不堪、滿目瘡痍,更是荒草叢生、冷風繞樑。歷朝歷代,不計其數的嬪妃因爲受不了被廢后的悽慘生活,或是瘋癲失常,或是懸樑自盡,所以六宮諸人,有不少都認爲冷宮內積怨太深,陰氣太重,輕易不肯涉足。
更有傳聞,住的近的宮人,時常在幽深的夜晚,聽到從冷宮內傳出永無休止的哭泣嗚咽和喊叫咒罵聲,甚至有人聲稱在午夜時分見到飄忽的白衣幽魂在冷宮附近遊蕩,讓人越發地對冷宮敬而遠之。
轎攆出了上林苑,走到永巷盡頭,冷宮漸漸顯露於眼前,倉皇破敗的氣息無可避遁。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緩緩出轎,掃一眼這破舊的宮宇,牌匾上的金粉紅漆早已落盡,“冷宮”兩個大字被蛛網纏繞,彷彿是從逝去多年的史海滄桑裡浮出。
冷宮前,一溜的跪着嬤嬤跟侍衛,想必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見朱成璧出轎,慌忙叩首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微微擡一擡手,示意衆人起身,方隨着一個嬤嬤的引導,進入一處還算乾淨敞亮的宮室,那名嬤嬤滿面堆笑:“太后娘娘今日至此,可是有什麼吩咐?”
朱成璧拈着蹙金撒松花帕子掩一掩口鼻,淡淡道:“有個錢小儀,還活着麼?”
那嬤嬤笑容滿面,不住地點頭哈腰:“活着,活着,還精神着呢!”
竹息不動聲色,冷冷一個眼神遞過去,嬤嬤一怔,轉念間已經反應過來:“太后稍候片刻,奴婢這就帶她過來!”
片刻後,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被帶來,衣裳還算是整潔,但也是破舊得厲害了,補丁一重一重的,臃腫不堪,手腳則不知是什麼毛病,抖個不止,唯有那眼神還算晶亮,直直地盯着朱成璧看。
朱成璧注視她片刻,從眉宇間依稀分辨出往日的神色,緩緩道:“錢小儀,好久不見啊!”
錢小儀嗤的一笑,嗓音暗啞如撕裂的綢緞:“朱成璧,別來無恙啊!”
嬤嬤一驚,狠狠一個耳光劈過去:“你這短命的東西!竟敢直呼太后娘娘名諱!”
錢小儀身子單薄,哪裡吃得住那一耳光,身子斜了斜,差點便要倒下去,她搖搖晃晃,勉力站穩,輕蔑了看了嬤嬤一眼:“我再不濟,好歹也曾是天子妃嬪,你算什麼東西!”
嬤嬤張口結舌,待要動怒卻被竹息喝止:“好了,太后娘娘有話問錢小儀,你且下去!”
待到嬤嬤下去,殿中唯有朱成璧、竹息、竹語與錢小儀四人,錢小儀冷冷打量朱成璧幾眼:“你有話問我?”
朱成璧不以爲忤,揚一揚長入鬢角的柳眉:“你應該心知肚明。”
錢小儀凝眸於朱成璧保養光潔的面龐,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在脣邊涌起:“心知肚明的不是我,應該是你!”
竹息呵斥道:“大膽!看來不需太后問話,流言必定是你散播的!你與凝脂勾結,暗中陷害太后!你可知罪麼!”
錢小儀冷冷瞪向竹息:“流言也得有人傳,有人信,試問現在滿宮裡傳得沸反盈天,難道也是我的過錯?”疏落黯淡的日光漏進殿內,越發映照地錢小儀的面容暗影幢幢、幽昧不明,她迎上朱成璧厭惡的目光,“太后,您現在有空來我這裡大吵大鬧,不如去儀元殿問一問,皇上心裡是何想法呢!”
錢小儀尖刻的笑聲如同從斷壁殘垣吹來的陰風,在朱成璧耳畔旋轉鋪疊,朱成璧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狠狠便欲掌摑她:“賤人!當年污衊哀家謀害玄濘,哀家就應該狠下心腸賜你一死!否則又豈會讓你今日得逞!”
錢小儀也不閃避,眼中精光一閃,刷的便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竹息大驚失色:“太后小心!”
朱成璧不曾防備錢小儀暗藏兇器,大駭之餘,根本收不住腳步,錢小儀運足氣力,那匕首帶着風聲迎面撲來,竹息慌忙奔上前去,一頭撞向了錢小儀,錢小儀步伐一亂,那匕首斜斜劃過朱成璧的手臂,轉而刺入了竹息的手臂。
剎那間,從門外涌進數名侍衛,將錢小儀死死按住,朱成璧滿面震恐,被竹語小心翼翼地扶着站起,漣澤水袖早已被劃破,如玉的小臂上有一縷縷暗色的血絲滲出,而竹息傷得更重,地上已經匯起了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錢小儀被死死按在地上,口中猶自唾罵不止:“賤人!你怎配做太后!你怎配做太后!”
朱成璧怒視她扭曲的面容:“我不配?那誰配?你麼?五年前,你跟賀婉儀算計不了我,難不成現在拿着匕首就能要了我的命麼?腦子不靈,光憑力氣,你就能扭轉乾坤!你做夢!”
竹語冷冷掃視錢小儀一眼,低低道:“太后何必與她費舌,作死之人自有作死之人的去處。”
朱成璧揚一揚眸,寒意浸浸,只迫向錢小儀冷漠的容顏,沉聲道:“是啊,哀家能在頤寧宮裡住着,是哀家的本事,也是上天的眷顧,而你,敗落到如此田地,連行刺都不能成,可見是被上天厭極了的人。鳳凰與麻雀,一早便是註定了的,從你依附於夏夢嫺開始,你就擺脫不了必輸的命運!”
朱成璧再不看錢小儀一眼,吩咐侍衛道:“處理了她,丟去亂葬崗!”
錢小儀被侍衛拖向殿外,她怒視朱成璧沉靜若寒冰的容顏,指甲死死扣在地上,有幾行血痕劃地而出,一路朝向殿門,仿若流霞萬里,有悽豔的靡麗,她的笑聲如暮色時分夜梟淒厲的鳴叫:“朱成璧啊!你貴爲太后又如何?紫奧城的女子,沒有誰能贏!你等着!你等着!你必有一日,活着還不如死!還不如死!”
竹語生生打了個寒噤,不由低低道:“太后,回宮吧。”
朱成璧恍若未聞,只緊緊盯着地上那幾路血痕,心中的哀惶幽然而生,錢小儀的話語尤在耳畔徘徊:“你必有一日,活着還不如死!還不如死!”
竹息忍着疼痛,低低勸慰道:“錢小儀是風魔了,太后不必理會她。”
朱成璧緊緊按住胸口,似是要排遣那百般的不適,一字一頓道:“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