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挑盡未成眠(3)
朱成璧趕到鴛鸞殿的時候,舒貴妃正愣愣地坐在牀頭,披着一件翠水薄煙的綴着銀色蓮花的玄狐大氅,越發襯得她雪白的脖頸上那青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積雲見朱成璧進殿,滿面淚痕地撲了過來:“太后娘娘!求娘娘做主啊!”
竹息不動聲色地拂開積雲欲來抓住朱成璧裙裾的雙手,淡淡道:“貴妃娘娘好好的怎會懸樑?可是你當差不謹慎麼?”
積雲伏在寒涼的地磚上,拼命忍住眼角洶涌的淚意:“宜妃娘娘送了我家娘娘回來,與娘娘在房中說了會子話,宜妃娘娘走後,娘娘說要一個人呆在房中靜一靜,奴婢放心不下,在殿外聽着動靜,待聽到小杌子落地的聲音,趕緊闖進殿一看,娘娘已經懸樑了!”
朱成璧心底一沉,低低斥道:“你糊塗!貴妃與大行皇帝伉儷情深,大行皇帝駕崩,貴妃傷心欲絕,難保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怎可讓貴妃一人獨處房中?”
積雲嚇得不敢再言,只不住地叩首,哭泣道:“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
竹息覷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向積雲道:“可有驚動了六殿下?”
積雲忙道:“沒有沒有,六殿下尚在偏殿安睡。”
朱成璧點一點頭,微一轉眸,見樑太醫與劉太醫在一旁斟酌着方子,揚一揚眉道:“都先下去,哀家有話要私下裡跟貴妃說。”
積雲微一遲疑:“方纔宜妃娘娘也……”
竹息凌厲地瞥她一眼,斥道:“太后娘娘與宜妃娘娘是可以相提並論的麼?況且宜妃娘娘說了什麼,自有太后娘娘做主,又何須你來操心?”
積雲不意竹息如此訓斥自己,若在從前,竹息在關雎宮素來謙恭溫順,對自己更是禮讓有加,心裡到底是涌出無限的哀涼,今時已非往日,琳妃已貴爲太后,竹息亦是尊貴之身,又豈會再有觀他人顏色的道理?
見積雲諾諾着答應,袖着手出殿,待到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關上,朱成璧緩步上前,淡淡道:“貴妃若想真的殉了大行皇帝,哀家不會攔你,只是,你放得下清兒麼?”
舒貴妃喉中的嗚咽聲涌起:“嬪妾,嬪妾……”
朱成璧微微一笑,握起舒貴妃寒若覆霜的雙手,緩緩在她身邊坐下:“宜妃到底與你說了什麼,好好的又怎會突然想不開?大行皇帝駕崩前數番囑託了哀家,要好好照顧你們母子,若你殉了大行皇帝,來日讓哀家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舒貴妃似是有些怔怔的,囁嚅着道:“宜妃只是告訴嬪妾,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一直念着嬪妾的名字,嬪妾沒能見大行皇帝最後一面……”
朱成璧眸光微垂,只是安慰道:“貴妃每日卯時三刻必會趕到儀元殿,大行皇帝是卯時二刻駕崩,是天不遂人願,無關貴妃。”
舒貴妃惶然搖頭:“雖是卯時三刻趕到儀元殿,但嬪妾每日卯時必會醒來,孰料今日竟會睡到辰時……”
朱成璧微微鬆開舒貴妃的雙手,攏一攏鬢邊的碎髮:“許是貴妃日日操勞太過,纔會如此。”
舒貴妃有一瞬間的遲疑,似是生出了些許的畏懼之色,終是輕輕道:“嬪妾原本也這樣想,只是即便嬪妾昏睡不醒,積雲和積雨亦是分得出輕重緩急,怎會忘了喚醒嬪妾呢?”
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待到爲人救下,有些事情,到底是通透了不少,三尺白綾被積雲從自己的脖頸上扯落,在生死邊陲徘徊的舒貴妃倏然想起,大行皇帝駕崩時,唯有朱成璧一人守在身邊,爲何卻是宜妃轉告自己,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一直念着自己的名字?以宜妃素來對自己的怨懟,又怎肯陪着自己回宮,又好言相慰?
還有,自己懸樑自裁,蹬開小杌子,積雲闖進鴛鸞殿的當口,又是何人在殿外大聲疾呼“貴妃娘娘殉葬了”?
於是,終究是開始起疑,朱成璧對待自己,是親如姐妹一般的疼惜,還是笑臉在前、暗箭在後?
朱成璧不意舒貴妃如此發問,微微一怔,轉瞬間抿去了那縷遲疑與不自在,只是靜靜道:“積雲與積雨總也會有累着的時候,並非是輕重不分之人,貴妃不必責怪。”
良久的沉默在殿內醞釀,只需一個小小的眼神,便能撕開所有的謊言與遮掩的表面,大周的紫奧城,隆慶一朝最得恩寵的兩位女子,彼此相對,面臨最後的抉擇。
許久許久,朱成璧只覺得喉嚨逐漸乾澀,如生出了毛絨的小手,一點一點細細地抓撓。
鴛鸞殿外,梧桐正是蓊蓊鬱鬱的時節,晚風輕拂,有簌簌的細聲如朦朧微雨一般靜靜滑落、如金絲曇花一般悄然綻放。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關雎宮的兩株桐樹是弈澹與阮嫣然情愛的見證,是大周自開朝以來難得的佳話,然而,佳話雖好,卻是建立在無數人爲之犧牲的基礎之上,即便這是最難得、最無暇的飽滿愛情,亦是沾染了塵埃與鮮血。
朱成璧每每看到含章宮的桐樹,就想起自己與舒貴妃截然不同的命運,一個是一帝一妃的傳世佳話,一個卻在朱牆深鎖中一遍又一遍重溫着年少時的記憶,這輩子最美好最深切的回憶,都盡數掩藏於那一片不堪拂去的塵埃之中了。
於是,終究是恨了,眼波無意間的一轉,都好似要在那桐樹上剜出一個洞來,然而,恨歸恨,象徵着帝王愛情的桐樹怎是輕易就可伐去的?唯一的安慰不過是在那桐樹下上演了一幕“板著之刑”,既是懲戒背主求榮的素馨,也是平一平心頭積鬱已深的怨怒。
朱成璧怔忪許久,終是低低一嘆:“這麼久了。”
是沉默的時間太長?還是感慨戲演得太深?
舒貴妃已無暇顧及,面上的軟弱之意卻如潮水一般彌散,半晌,方低低道:“是啊,你我姐妹,也有了五年多的情分。”
朱成璧淡淡一笑,彷彿站在了時光的長廊,觀照了過去的自己,初初入宮的阮嫣然,那樣雅緻絢爛、光彩照人,讓六宮嬪妃盡皆黯然失色。
昔年,舒貴妃誕下玄清不久,弈澹執意立玄清爲太子,昭憲太后因而遷怒於舒貴妃,將其拘禁於翻月湖中央的無樑殿。無樑殿偏遠不說,更是年久無人居住,大殿無樑,連在悽苦中懸樑自殺也不可得。六宮嬪妃,無人開口相助,唯有自己,硬生生跪在太后面前,苦苦相求。
昔年,廢后與玉厄夫人百般刁難舒貴妃,亦是自己,處處維護,時時分說。
昔年,昔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彼時的姐妹相稱,又摻雜了多少真情實意進去呢?即便起初是帶着一點憐惜與同情,總也被這時光打磨殆盡了。站在權欲與**的兩側,糾纏於弈澹與奕渮的身邊,若能周全好自己,已是難得的幸事。
朱成璧按下心頭涌動的思緒,只化爲脣邊的溫婉笑意:“貴妃在關雎宮,哀家百般放不下心,不如去含章宮,也方便哀家照應。”
舒貴妃神色一滯,朱成璧的話已然追至耳邊:“宜妃的話也只是無心,貴妃無需往心裡去。”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嗎?
舒貴妃忍着淚意起身,三次行叩拜大禮:“太后娘娘憐惜,嬪妾萬分動容。”
朱成璧的面容沉靜似水,再不看舒貴妃一眼,揚聲喚道:“竹語,替貴妃備轎!”
紫奧城的夜色漆黑如墨,不知何時,已是冷雨瀟瀟,遠遠望去,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疊疊,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里,綿綿無盡。
朱成璧目送舒貴妃與玄清的轎攆遠去,方轉首落座,一點一點撫着眉心,似有無限煩惱。
竹息曼步上前,添了一盞如意連枝卷銀翹梅的宮燈,柔聲勸道:“娘娘無謂煩心,舒貴妃既已去了含章宮,一切便盡在掌握之中了。”
朱成璧嗤的一笑:“盡在掌握麼?哀家看,倒未必。”
竹息一驚:“娘娘的意思是?”
“聽聞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的人總是心智清明,果然是不假。”朱成璧伸手一籠宮燈上微弱的燭火,“舒貴妃並不算笨,從前的種種,是你我行事謹慎,並不曾讓她發現蛛絲馬跡,但眼下,她對於今日凌晨昏睡不醒的事已有所懷疑。”
竹息聞言一愣:“怎麼會,樑太醫一向用藥謹慎,是不會出了差錯的。”
朱成璧搖一搖頭:“不關樑太醫,也不關你我,是舒貴妃自己想透了。”朱成璧懶懶斜靠在貴妃長榻上,以手支頤,慢慢忖度着道,“但眼下,哀家與她仍未撕破臉皮,舒貴妃既然已經離開了關雎宮,是必定不會有機會一條一條尋了哀家的錯處的。”
竹息似是鬆了口氣,緩緩道:“既是如此,前塵往事,都是一紙菸沙,時至今日,已是飄渺無蹤,舒貴妃眼下形同軟禁,即便發現了蛛絲馬跡,爲了求得生存,也斷然不會與娘娘翻臉,左不過眼下這場戲,還是慢慢演下去的好,若是戲演砸了,受損的只會是她,娘娘則是安然無恙。”
朱成璧輕輕頷首,似是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哀家掌不住她的心思,卻能掌住她的命運,若她一心求死,爲着那起子雞毛蒜皮的事硬要生出是非來,哀家有的是法子。”
竹息的笑意若凝住了臘月寒冬被凍結了厚厚冰棱的湖水,低低道:“若是殉葬,只怕是便宜了,所謂生不如死,方是她最好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