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華帳裡魂夢驚(3)
竹息聞言忙下跪叩首:“皇上,當時琳妃娘娘是叫奴婢在太液池邊看着凌薇的,但奴婢中途想起來,四殿下與六殿下這幾日下午都到太液池邊攀爬假山玩耍,前番凌蕊在舒貴妃娘娘的紅棗蜜中下毒,因而六殿下頗不喜歡凌薇,若是六殿下來了,或許會失了興致,因而奴婢纔去請示琳妃娘娘。”
朱成璧也道:“正是因爲六殿下的緣故,臣妾才讓竹息回去知會凌薇,讓她回鳳儀宮。”
竹息又道:“可是,奴婢回太液池時,凌薇已經站在那裡跟和妃娘娘與恩嬪小主說話了。”
恩嬪聞得竹息提及她,忙起身下跪道:“臣妾發現凌薇在假山後面鬼鬼祟祟,於是喊了她出來,說了約莫三四句話,竹息便過來了,後來才吩咐了凌薇回宮。”
宜妃見弈澹的臉上陰雲密佈,手背的青筋隱隱凸顯,忙一握弈澹的手道:“既然昨天兩位殿下攀爬假山並沒有事,必然是今日有人動了手腳,如此看來,倒有七八成的可能是凌薇做的,只是不知道這蹄子怎的膽大包天,竟敢毒害兩位皇子麼!”
和妃冷哼一聲:“宜姐姐可是錯了,凌薇如何敢下手去謀害皇子,她不過是得了好主子的吩咐罷了。”
宜妃哎呀一聲,忙捂着嘴道:“和妹妹是說皇后嗎?她如今可被禁足在鳳儀宮,怎敢再出手害人呢!”
恩嬪沉默片刻,慢慢忖度着道:“嬪妾愚笨,但也知魚死網破一說,皇后前番給舒貴妃下毒,若不是太后娘娘庇佑,恐怕就不是禁足這麼簡單的了,如今舒貴妃娘娘與琳妃娘娘都恩寵不衰,皇后在鳳儀宮如何不知?如何不惱?”恩嬪叩首不止,臉上盡是惶恐,“皇上!臣妾好害怕,皇后連四殿下與六殿下都不放過,那麼臣妾的九殿下又該如何自保?”
弈澹聞得此言,不由是勃然大怒:“你是在說朕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嗎!”
恩嬪禁不住啜泣不止,死死抓住弈澹的衣袍,哀哀哭訴道:“去年小年夜夜宴,本來琳妃娘娘已經囑咐了嬪妾不用去重華殿,但是夜宴前夕,凌薇特意來月影臺要臣妾過去,臣妾那時候懷着汾兒,剛剛用完晚膳就沒有過去。”恩嬪滿臉震恐,直如看到了鬼魅一般,“臣妾雖不知皇后用意,但後來聽說博陵侯引了數名刺客行刺皇上,臣妾好害怕,好害怕這不是純粹的巧合,好害怕這是皇后設下的圈套,想要臣妾與汾兒的性命。”
弈澹大驚失色,緊緊握住恩嬪的雙手:“你說什麼,皇后讓你去參加夜宴?”
殿外,星星點點的雨絲墜落,夜色朦朧,經由雨點稀稀疏疏一落,便織起一層一層飄渺而遼遠的雨幕,恍惚間,廊下有絲履薄薄的聲音涌起,伴着環佩叮鳴之聲漸漸靠近。
錦華紋飾的簾幔捲起,蘇貴嬪盈盈走進,靈獸呈祥繡錦的珠綾簾子層層挑開,她着一襲月清繡百合頎枝的千水裙款款而來,本就淡淡的面容更是沉靜若水,似有寒霧瀰漫,髮鬢的纏絲瑪瑙挑孔雀羽步搖垂下的渤海玉明珠紋絲不動,隨着她的行進,劃過一道若有若無的碧色鋒芒。
“皇上萬安,琳妃娘娘、宜妃娘娘、和妃娘娘萬安!”蘇貴嬪微微屈膝、行禮如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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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子不好,不必拘於禮數。”弈澹輕輕招手,示意她落座,一邊的竹語忙奉上一盞熱茶。
蘇貴嬪輕輕一笑:“聽聞四殿下與六殿下出了事,所以臣妾無論如何,一定要過來看看,剛剛在殿外遇到了木棉,聽聞兩位殿下沒事,臣妾才放了心。”蘇貴嬪眸光微沉,語調哀傷,“當年,七殿下就是在臣妾懷裡……他還那樣小……”
弈澹聞言大慟,緊緊握住了拳頭,片刻後才冷冷道:“恩嬪,你方纔所說,凌薇讓你去重華殿,可是奉了皇后的旨意?”
芷蘭原本陪着恩嬪一同跪在地上,見恩嬪此時啜泣不已,再度叩首,懇切道:“皇上,千真萬確,凌薇姑姑說,如果小主身子無恙,便最好是出席夜宴。”
弈澹大怒,眼中的狠烈之色愈發濃郁,狠狠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將凌薇投入慎行司,給朕好好審問,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宜妃悠悠道:“臣妾心裡有疑惑,皇后既然敢對四殿下與六殿下動手,那麼焉知當初的五殿下與七殿下,甚至還有二殿下,會不會……”
鶴頂雙花蟠枝燭臺上的花燭靜靜垂下紅淚,光霧氤氳,殿中恍若沉溺在幽幽深海一般寂寂無聲,側耳細聽,窗外的雨滴滴滴答答,似那暮鼓晨鐘一般,沉沉落在每個人心底,弈澹的面容微微扭曲,半邊臉龐對着燭臺,只覺得光暈投照,越發顯得陰鷙而生冷。
蘇貴嬪俯身下跪,語調哀慼:“臣妾無能,沒能保住七殿下,也沒能留住秦貴人。臣妾病癒以來,也聽聞七殿下早夭與玉厄夫人有關,眼下玉厄夫人已死,想必是沒有對證了,但是皇上細想,玉厄夫人與皇后同氣連枝,玉厄夫人所作所爲,皇后當真是毫不知曉嗎?”
和妃銀牙錯咬,一字一頓道:“蘇妹妹,眼下已經不是皇后知不知曉的問題,而是玉厄夫人害死濘兒與七殿下,是否是皇后授意的問題,妹妹爲七殿下傷心,也不能錯了邏輯,若是生生疏漏了皇后的罪孽,日後豈非讓更多的皇子來爲今日的疏忽承擔?”
朱成璧唯一遲滯,思慮着道:“但是博陵侯死後,玉厄夫人被禁足,皇后也並未置之一詞。”
和妃忙道:“琳姐姐,玉厄夫人自身難保,皇后又怎會趟進這趟渾水?姐姐細想,玉厄夫人死後,皇后聲稱身子不爽,只將一應事宜交由姐姐打理,姐姐可知是爲何?”和妃脣角一勾,冷冷道,“自然,撇清與玉厄夫人的關係是一說,利用姐姐除去玉厄夫人又是另外一說,娘娘身邊的竹息本來待嫁閣中,又是誰害死了蕭竹筠?”
竹息聞言一愣,眼角已經熊熊燃起烈火,和妃頓一頓道:“娘娘知理知情,自然明白,玉厄夫人既能出手害死蕭竹筠,從前必定做過比這更爲不堪之事,昔日密貴嬪小產、四殿下中毒她都脫不了干係,所以藉由姐姐的攝六宮之權查辦下去,是必定不能讓玉厄夫人於法網外逍遙的!”
朱成璧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你的意思是,玉厄夫人一死,皇后便是裝病,是坐等本宮查辦玉厄夫人嗎?”
和妃的面容沉靜淡然若聚雪凝霜,隱隱可見寒氣瀰漫:“姐姐最是秉公執法,自然也能遂了皇后的心願,而皇后也能趁機把所有的名頭按在玉厄夫人頭上,況且,玉厄夫人素來深以姐姐與舒貴妃爲恨,爲除去姐姐與舒貴妃,自然不願意連累皇后以失去壓制的力量。”
弈澹一震,將目光投向朱成璧,喃喃道:“是了,當初是朕讓你去宓秀宮勸說玉厄夫人寫信給博陵侯,她日後心思迴轉,自然是更爲嫉恨,怎肯供出幕後主使。”
朱成璧心頭一動,已然明瞭弈澹幾乎已經是認定皇后就是幕後主謀,忙壓住脣邊的冷刻笑意,道:“臣妾奉命賜死玉厄夫人,玉厄夫人當時的確是其狀癲狂,數次欲對臣妾無禮。”
弈澹微微頷首:“博陵侯之事,外頭有些風言風語,你們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都不要再多做猜測。”語畢又看了恩嬪一眼道,“小年夜夜宴之事,朕心裡有數,必會還你一個公道,你也不要再提起。”
弈澹沉思片刻,看着和妃,似是感嘆似是唏噓:“你的心思卻是細膩。”
和妃垂首相答,其聲嗚咽如泣如訴:“臣妾愚笨,連濘兒也照顧不好,‘泱漭澹濘,騰波赴勢’,臣妾至今都忘不了皇上給濘兒起名的寓意。”和妃哀哀相訴,“當年臣妾雖是懷疑皇后與玉厄夫人,但是苦無證據,這幾年纔多留了幾分注意,臣妾只求自己的孩兒不能死的不明不白,臨到頭來害死他的人卻還逍遙自在!”
蘇貴嬪亦道:“七殿下那麼小,連名字都沒擬就去了,臣妾夜夜難眠,以致新恨舊疾疊發,臥病在牀達兩年之久,若不是琳妃娘娘與和妃娘娘素日裡的照拂,只怕臣妾現在也不能在這裡與皇上說話。”地磚寒涼,蘇貴嬪跪得久了,不免有些咳嗽起來,弈澹忙道:“涴汐,先扶着你們主子起來。”
恩嬪此刻亦止住了哭泣,再度叩首道:“皇上,皇后若真犯下這種種過錯,臣妾惶恐,只怕和妃與蘇貴嬪的昔日就是舒貴妃、琳妃與臣妾的來日啊!”
弈澹拂開恩嬪的雙手,負手靜靜而立,背影單薄蕭索,如秋日的颯颯落葉拂來的深沉氣息。朱成璧心中深深嘆息,皇上的確也是老了,這幾年的精力明顯及不上幾年之前了,只不過太后如今更是老的厲害,他們二人,如今便是在耗着,誰能多撐一口氣,局勢便可發生大的改變,只不過,自從舒貴妃進宮,太后、皇后二人掌控的後宮終究是慢慢脫離了常軌,如今皇后禁足、太后病重,命運之輪已經緩緩轉離夏氏一族,她們姑侄二人幾十年處心積慮營造的夏氏繁華眼見便要於一朝之間崩塌了。
是啊,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原來,所謂富貴榮華,竟是這般的短暫。
朱成璧按下心頭的冷笑,終於,是沒白費這般功夫。
注:
1、“泱漭澹濘,騰波赴勢”,出自《文選?木華<海賦>》。李善注:“澹濘,澄深也。”唐歐陽詹《曲江池記》:“皎晶如練,清明在空。俯睇衝融,得渭北之飛雁;斜窺澹濘,見終南之片石。”唐白居易《送客回晚興》詩:“參差亂山出,澹濘平江靜。”
2、“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出自清代戲曲作家孔尚任所做《桃花扇》中的一段唱詞,是套曲《哀江南》中的第七段。這一段的曲牌是〈離亭宴帶歇指煞〉,全文如下: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