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深方覺錦衾寒(3)
萬明昱回到和煦堂的時候,卻是容貴嬪候在那裡,着一襲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如一抹幽幽青草碧痕,雖然並不華貴,甚至連方纔禮嬪的穿着都要勝過她許多,但是,她此刻靜靜坐在窗前,雕花長窗上糊着的明紙透進幾縷淡淡的雪光,在她眉宇間化開如薄霧一般的清愁,讓人覺得分外好看。
見萬明昱回來,容貴嬪迅疾站起身,雙手卻緊緊拽住了雲袖的袖口,那裡,繡着朵朵潔白如新雪的梨花。而漠北,是難得見到梨花的。
其實,恂貴嬪與良貴嬪相繼失寵,對於容貴嬪,或許是一件好事,賢妃素來榮寵不多,端妃近來又抱病在身、湯容華則比較安分守己,於恩寵上有望平分春色的嬪妃,便也只有嫺貴妃、德妃、如貴嬪、禮嬪與她了。
只是,自從孫傳宗死後,容貴嬪彷彿意氣消沉了不少,玄凌有幾回翻了她的牌子,她都以身子不適推脫了,旁人或許不明所以,萬明昱心裡卻是清楚的。
閨閣少女,在戰火紛飛裡面臨國破家亡,是孫傳宗救下了她,少年將軍,英姿勃發,自然讓人心動。只是,在紫奧城,這樣一份感情,卻會招致災禍。
萬明昱揮一揮手,讓服飾的宮人們下去,輕輕道:“你病了好幾日了,連我去了你的凝翠宮都不得見你,今日可是痊癒了?”
容貴嬪搖一搖頭,爽直地問道:“姐姐很得太后娘娘眼緣,也能常常在頤寧宮服侍太后娘娘,那姐姐可知道,太后娘娘是如何看待孫傳宗的?”
萬明昱微微一笑,以纏臂金挽住寬闊的袖口,取過一隻泛着清淺光澤的青玉罐子,又取過案上擱着的一隻鏤花銀勺子,舀了一些墨綠蜷曲的茶葉到瓜棱形雕水仙花紫砂壺中,徐徐道:“你想問我,太后是不是相信孫傳宗所犯下的罪行?那我大可以告訴你,太后娘娘根本未曾提過。”
容貴嬪一愣,旋即問道:“那太后娘娘是信了?”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容貴嬪,你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便是犯了大忌!身爲妃嬪,卻關心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毫不相干的事,只怕被人發現了,你的下場不會比前朝的廢后好多少。”
容貴嬪掩極力飾着的和靜面色瞬間便被如海潮般的悽楚與悲傷吞噬,她緊緊握着手裡的絹子:“我不信!我不信是他做的!”
“你信不信沒有用,關鍵是太后娘娘信不信,皇上信不信。更何況,此案乃由攝政王做下定論,攝政王當權,必定沒有人能夠爲他翻案。”萬明昱意味深長地看着容貴嬪,語調平靜若湖面不起一絲波瀾,恰如她嫺熟的烹茶手藝,“探湯純熟便取起,先注少許壺中,祛湯冷氣,傾出,然後投茶,茶多寡宜酌,不可過中失正,兩壺後又用冷水湯滌,使壺涼潔,不則減茶香矣。其實,烹茶與做人是一個道理。我知道容貴嬪你很不喜歡中原人的九曲心腸,但是,在紫奧城裡,越是直爽,越是心無城府,往往就越容易落人算計。”
萬明昱端起一杯碧色盈盈的茶水,遞到容貴嬪面前:“你飲下去,再好好想一想我方纔的話。”
容貴嬪依言接過,一飲而盡,不覺有些咳嗽,忙握着絹子拭一拭脣角:“茶水怎麼這樣燙?”
“過急,過快,往往思慮不周,達不成心裡所願,更會傷了自己。”萬明昱取過一盞茶,輕輕一嗅,微微啜飲一口,脣齒間方噙了一縷笑意,“雋永醇厚,真當是好茶。”
容貴嬪沉吟片刻,試探着問道:“姐姐的意思是,要想翻案,只能靠太后娘娘或者皇上。”
“那試問容貴嬪你,幾次三番將皇上拒之門外,又是否明智?”萬明昱取過紫砂壺,又爲容貴嬪續了一杯茶,“此外,我還要奉勸你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壽安宮,芙蕖太嬪緩步而出,碧青色的裙裾帶起一抹冷風旋身而過,有暮色時分所特有的寒溼之氣裹挾而來,她淡淡吩咐寒玉道:“你們都下去,哀家有話要與朱大人說。”
朱祈禎候在宮外多時,見芙蕖太嬪出殿,忙上前拱手行禮:“芙蕖太嬪娘娘萬福永安!”
“免了,讓朱大人你多等了一些時候,是免得有人閒言閒語。”芙蕖太嬪擡手正一正髮鬢的蝙蝠紋銀簪,徐徐道,“紫奧城裡,到處都有各宮嬪妃安排下的眼線,至於壽安宮,哀家還是有幾分把握的,朱大人你大可放心。”
朱祈禎低低道:“微臣倒不是懼怕六宮妃嬪,只怕會被攝政王與太后娘娘監視,引火於太嬪娘娘。”
芙蕖太嬪冷冷一笑:“攝政王不是已經信了你麼?你還擔心什麼?”
“攝政王陰毒狡詐,自然要多加防範,我擔心的是,若在我還未曾爲傳宗報仇雪恨之前,自己就先爲人所害,只怕來世也不得安生。”
芙蕖太嬪眸光一黯,長長嘆息:“我真的不知道,當初孫傳宗遇到你,究竟是他的幸,還是他的劫。”
朱祈禎的目光有一瞬的悵惘,旋即又凝成利劍般的鋒芒:“太嬪娘娘,宮外頭,微臣自然會造勢,宮裡頭,也請太嬪娘娘好生注意着,太后娘娘雖是不肯登時與攝政王撕破臉面,只怕心裡頭也是猶疑不定的,只要有人能添把柴,這火,一定會旺起來。”
“哀家明白,你也要萬事當心。哀家還是那句話,恨攝政王的,不只有你我二人,懂得利刃的方向扎向何處,才真真正正是致命之傷。”
“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擡一擡眸,淡淡道:“皇后跟嫺貴妃來了?坐吧。”
嫺貴妃落座後,雙手接過竹息奉上的一盞雪頂含翠,微微笑道:“謝謝姑姑!話說回來,本宮前幾日跟皇上提起過,姑姑服侍母后年久,勞苦功高,應該遵以嬪位的待遇。皇上已經答應了,說等到小年夜家宴的時候來向母后請示。”
竹息的眸中隱過一絲欣悅之色,她雖然一應待遇是極高的,但滿打滿算下來也不過是貴人級別的待遇,與鳳儀宮的掌事女官徵蓉、尚宮局的簡尚宮平級,不過因着資歷頗高,在六宮很有些威望罷了。如今,自己得皇帝親口承諾、遵以嬪位的待遇,是大周開朝以來的第一例,自然是無上榮光。
竹息忙屈膝道:“貴妃娘娘可是折煞奴婢了,嬪位的待遇,奴婢可是當不起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揚一揚手裡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示意竹息起身,溫然笑道:“既是嫺貴妃的好意,竹息你也不要推辭,等皇帝過來,哀家與他商量着辦即是。雖然只是嬪位的待遇,但也好讓六宮的嬪妃、宮人們知道,竹息你在頤寧宮、在紫奧城是何分量。”
竹息面露感恩之色,再度屈膝,先向朱成璧行禮,再向朱宜修行禮:“奴婢多謝太后娘娘,多謝嫺貴妃娘娘。”
朱成璧點一點頭,取過案上的玉輪慢慢按着臉頰,向朱柔則道:“今日叫你過來呢,是要商量除夕夜的宮宴一事,哀家有心讓你操辦。去年是因爲哀家身子不適,除夕宮宴較爲簡單,今年是要隆重而爲之的。但哀家總有些擔心,如今宮裡頭的嬪妃就有十位,還有諸位太妃、太嬪、親王、外命婦列席,未免皇后你過於吃力,就讓嫺貴妃幫襯你,如何?”
朱柔則起身屈膝:“兒臣聽母后的。”
朱宜修亦起身屈膝:“兒臣願意協助皇后娘娘,辦好除夕宮宴。”
朱成璧輕輕頷首:“這段時間你們辛苦些,讓如貴嬪與湯容華好好服侍皇上,再不濟,容貴嬪也是好的,良貴嬪到了除夕夜也該解除禁足了,皇后你擇選時機跟皇上提一提便是。”
待到朱柔則與朱宜修出殿,朱成璧端過青花纏枝的茶盞啜飲一口,馥郁的茶香讓她的面色有幾分柔緩,她淡淡問道:“皇后最近如何?”
竹息忙道:“自從端妃抱病、恂貴嬪失寵、良貴嬪禁足後,宮裡頭頗爲平靜,鮮有爭風吃醋之事。賢妃與德妃雖然家世頗高,但目睹端妃與恂貴嬪的現狀,似乎也有些物傷同類之感,常常去通明殿祈福,希望能索得一子,方能安穩。嫺貴妃娘娘忙於照料大殿下,侍寢不多,皇上常常去鳳儀宮,皇后娘娘想必正春風得意吧。”
朱成璧嗤的一笑,緩緩道:“確實應該得意的,如今賢妃與德妃不尋她的麻煩,旁的嬪妃也多安分,作爲皇后,或許會生出錯覺,覺得是自己管束六宮有道吧。”
朱成璧小產後,對朱柔則雖然依然保持着婆婆兒媳的客氣,但冷淡的意味是分明瞭,更兼之萬明昱的緣故,朱成璧始終對朱柔則保持懷疑與警戒,竹息自然不敢像從前那般幫朱柔則說話,聞言只低低道:“太后娘娘說的是。”
朱成璧擡眸望向窗外,月色如水傾瀉在檐下的冰霜之上,流轉漾開的光澤幾如珠光一般璀璨耀眼,脣角不由逸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