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髻罷梳羅衣殘(4)
回頤寧宮的甬道,兩側有古木參天,投落的樹蔭中有金色的日光穿梭搖曳,彷彿於一泓碧泉中嬉戲的幼魚。
竹息一壁扶着朱成璧徐徐走着,一壁搖着象牙骨的團扇,低低道:“太后娘娘方纔軟硬兼施,既告訴她們您手裡有襄城王與慕容迥兩張王牌,又提醒她們您已經握着她們的把柄,更何況灼雀一案是懸在她們頭上的利劍,她們自然分得清楚。”
竹語亦道:“賢妃與德妃也算是心思細膩了,太后娘娘話裡話外都指出,如今攝政王雖然權勢如日中天,但是已經失去了江承宇的襄助。壁虎斷尾雖然能保住自身,但有的尾巴未必能長出來。而賢妃與德妃,爲保住苗氏一族與甘氏一族的前途名望,自然要坐穩四妃的位置,
眼下,繼續爲攝政王效勞已經沒有多少好處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髮鬢的纏絲瑪瑙點翠步搖垂下的玉串珠颯颯而動,如細雨落於窗臺:“灼雀一案,就是要讓賢妃與德妃明白,不要以爲可以在後宮裡頭興風作浪、爲非作歹,哀家不出手,是因爲有自己的考量,若是出手了,她們就未必有活路可走。”
竹息輕輕嘆氣:“其實,奴婢今日也很是擔心,賢妃與德妃畢竟有頗大的家族勢力,如果意欲與太后娘娘魚死網破,只怕也很難拿得住她們。”
朱成璧微微含笑:“灼雀一案鬧得越大,反而漏洞會越多,哀家的勝算也越小,所以,只能在太液池上解決,纔會真真切切讓賢妃與德妃明白,她們的性命,緊緊握在哀家手裡,是生是死,都在哀家一念之間。不過話說回來,哀家倒覺得,她們一定會倒戈。”
竹息奇道:“太后娘娘爲何這般篤定?”
朱成璧抿脣一笑,徐徐道:“因爲賢妃與德妃一早就牽扯進了後宮鬥爭,而且還是主動出招,這是爲着什麼?”
“富貴與榮華?”
“不錯,若是真的是存了顛覆帝位的目的進宮,她們只需要在皇帝身上花心思,又何必對嫺貴妃與萬昭儀動手?正是因爲她們一開始就不是完全爲着攝政王而入宮,這纔會成爲她們最致命的缺陷。”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竹息悵然一嘆,“攝政王在利用苗從哲與甘循,其實,苗從哲與甘循也在利用攝政王啊!”
朱成璧淡淡道:“竹息,你親自去一趟儀元殿,告訴皇帝,灼雀一案,另有隱情,讓他耐心等幾日,哀家必會給一個交代。”
麟趾宮,德妃依舊是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足足裹了兩條折錦軟毯才緩過神來。
賢妃亦是心驚不止,連端了幾次茶盞都是潑潑灑灑的。
“太后……怎麼這樣狠……”德妃抖着手想要去摸軟毯上的風毛,卻感覺似被針紮了手,又似被火苗忽的灼燙了,維持着那副姿勢進退不得,唯見面上的惶恐與驚懼。
德妃急促地喘一口氣,咬緊了牙關:“福芝這個賤蹄子!”
“時至今日,我才真正領教了太后的厲害,傳聞她扳倒先帝的廢后、逼瘋密貴嬪與妍貴嬪,更逼迫祝修儀自盡,先前我還在疑惑,怎麼這樣多位高的嬪妃都折損在她手裡,如今看來,實在是不假……只怕福芝早已被她收買,也是給我們警告,她的眼線早已遍佈紫奧城了……”賢妃勉力按住胸口,往日裡沉靜的面容也有些六神無主起來,“如今,我們真的要轉投太后麼?”
德妃急道:“姐姐方纔不是答應了麼?更何況,慕容迥不日回京,太后手中可是有三十萬兵馬,即便朝政大事還是握在攝政王手裡,但是,姐姐也明白,太后是下定了殺心,攝政王只怕鬥她不過啊!”
見賢妃沉默不語,德妃又道:“姐姐莫不是要反悔了?大殿下的事還有萬昭儀的事可都被太后知曉了,若是太后發起狠來,連灼雀一案都被按在你我頭上,那我們還能活麼?就算攝政王爲保住我們而與太后起了爭執,又能怎樣?贏了的話,只怕我們除了失寵沒有別的路可走,輸了的話,一杯毒酒遞過來,難不成我們還能逃出紫奧城去?”
賢妃蹙眉道:“你說的這些道理,我會不知道麼?月盈則虧、盛極而衰,攝政王失了江承宇後,已經在走下坡路了,就衝這個,賭一把太后,也是值得的。”
“那姐姐在擔心什麼?”
賢妃遲疑着道:“我擔心的是,這份綾錦,到底做不做得數。”
德妃驚異道:“太后會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賢妃常常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這麼猶疑過,太后……果然不可小覷啊!”
數日後,因爲賢妃與德妃感染風寒,苗從哲與甘循遂入宮探視,相談甚久。
當日夜裡,賢妃與德妃悄悄到了頤寧宮,朱成璧正在閱示奕渮呈遞的奏摺,頭也不擡,只沉聲問道:“你們的父親是如何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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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靜靜道:“一開始的確很猶豫,但總算不曾費了這番脣舌功夫。”
朱成璧微微含笑,方纔擡首注目於賢妃沉穩的面容:“做得很好,但是,你們的父親是否會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你們做女兒的,有幾成把握?”朱成璧緩緩拂一拂漣澤水袖,悠然起身,“德妃,說句你不喜歡聽的話。你當年在御花園掌摑端妃與成嬪而被皇帝斥責,你曾說過,你的父親因爲你剛剛入宮就被禁足而遞來家書,指責你無用,顯而易見,你父親讓你入宮是爲了謀取政治上的利益,如果你的做法與你父親的期望背道而馳,焉知你父親會不會拋棄你呢?”
德妃情急爭辯道:“太后娘娘不信任嬪妾的父親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轉身取出兩封金箔紙:“賢妃,你素來見多識廣,你來告訴哀家,這是什麼?”
賢妃微微怔住,下意識道:“免死……金券?”
“你們的父親可以得到免死金券,但是,他們也需要將攝政王數年來的罪狀提供給哀家,若哀家得到了哀家想要的,你們自然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乾元三年五月二十日,慕容迥歸京,紫奧城舉行盛大的慶功典禮,大陳歌樂,傾城縱觀。
五月二十一日,昭成太后加封襄城王玄濟爲汝南王,給予高於一般親王的規格相待。同日,封慕容迥爲正一品鎮國將軍。
然而,隨着汝南王勢力與慕容一族勢力的崛起,攝政王越來越感到不安。
攝政王府,書房,奕渮一把將手裡的奏摺擲到苗從哲身上,冷笑連連:“你們自己看,都是在稱讚汝南王與慕容迥的,贊他們軍功卓著,贊他們歸京途中軍紀嚴肅、未曾擾民!”
苗從哲猝不及防,卻也不敢起身去拾,誠惶誠恐道:“汝南王年少而有建業,朝臣們奉承幾句也不屬稀奇……”
奕渮瞪着眼睛道:“本王要的不是解釋,而是對策!汝南王與慕容迥手裡有二十萬兵馬,若是在西南邊陲也便罷了,如今他們留在京城裡,豈非讓本王坐立不安?朱祈禎也是沒用,刺殺未成,自己又失蹤多日。”
甘循忙勸道:“刺殺汝南王到底並非易事……”
一語未落,書房外突然傳來下人的聲音:“攝政王,兵部右侍郎朱大人回來了!”
奕渮且驚且喜:“快讓他進來!”
朱祈禎進來的時候,腳步明顯有些踉蹌,更是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的,衣衫雖然還算齊整,但不過是粗布麻衣,哪裡還是兵部右侍郎的樣子?
朱祈禎勉力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罪該萬死!”
奕渮詫異道:“你怎麼弄成了這副樣子?”
朱祈禎眼含熱淚:“微臣沒能刺殺到襄城王,更被他推落懸崖,摔傷了右腿,若非有一戶農家救下了微臣,只怕微臣再也不能爲攝政王效忠了!”
奕渮一怔,倒是苗從哲低低提醒道:“你還不知道麼?襄城王已經加封爲汝南王,賜予規格高於一般親王的待遇,慕容迥也封了正一品鎮國將軍了。”
朱祈禎一怔,再度叩首:“微臣罪該萬死!”
“罷了,罷了,能活着回來已經算是萬幸了。”奕渮皺一皺眉,嘆息着道,“汝南王功夫高強,讓你行刺他,也是本王當日欠缺考慮,如今汝南王歸京,也沒有旁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朱祈禎忙不迭叩首謝恩,又爲難道:“微臣的腿傷,只怕沒有小半年的功夫也不能好起來,特向攝政王請示……”
奕渮點一點頭:“你且先回府裡休息便是,本王稍後會請太醫爲你醫治。”
待到回了城南朱府,邱藝澄與木棉固然是驚喜交加,但看見朱祈禎的模樣,亦是免不了暗自垂淚、心痛不已。
待到邱藝澄人前人後囑咐一衆僕從的時候,木棉低低問道:“夫君的腿,真的是摔傷的?”
“懸崖之下雖是汪洋,但也會有暗礁,即便沒有暗礁,也會有礫石。苦肉計要做,自然要做得像。”朱祈禎微微合起雙目,由着木棉爲自己淨面,靜靜道,“該欠的都要還,一時半會的疼不要緊,看得長遠才真正重要。”
木棉鼻子一酸,一滴淚垂在朱祈禎手上。朱祈禎一怔,待要睜開眼睛,卻被木棉勸住:“大人,面上的污水還未擦淨,當心流到眼睛裡,會疼。”
然而,再疼,又豈有心裡那樣疼?木棉緊緊咬住嘴脣,只覺得自己這一生,實在是過得太累了。
“夫君……”木棉伸手撫平朱祈禎眉宇間的一抹褶皺,輕輕道,“等到事情都結束了,我們能不能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朱祈禎默然片刻:“好,等到結束了,我們離開京城,再也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