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雲鬢上飛金雀(1)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端貴嬪齊月賓翩然進殿,行禮如儀,今日她着一襲粉霞錦綬藕絲千水裙,繡着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蘭花,神色端和、面容寧謐,如春月照柳、朝霞拂花,分外清雅秀麗。
朱成璧微微頷首:“紫奧城最不缺的就是如玉似花的女人,奼紫嫣紅、春色滿園,但月賓你卻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支玉蘭,月華靜謐、夜露微涼,最是清新怡人。”
竹息聞言不由輕笑:“太后甚少如此讚譽她人的相貌,貴嬪娘娘可是皇上登基後的頭一個呢。”
齊月賓福了一福,越發地恭敬溫和:“太后娘娘謬讚,在娘娘的高貴風華面前,嬪妾不過是牆角的薄花,是萬萬不敢與娘娘的牡丹國色相較的。”
朱成璧恬和一笑,緩緩擡一擡手,竹息會意,奉上一隻金絲嵌蟬玉的雕漆盒子,笑道:“貴嬪娘娘,這一對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求凰步搖是太后娘娘特地囑咐了織造局新近打造的,恭祝貴嬪娘娘得皇上鍾愛,恩寵不衰,來日也可早早誕下皇子。”
齊月賓曉得貴重,忙接過盒子俯身下跪,叩首而謝,誠懇道:“嬪妾多謝太后娘娘厚愛!嬪妾能隨侍皇上已是萬幸,不敢妄斷得幸誕育皇嗣,只求太后娘娘與皇上不嫌棄嬪妾,方是嬪妾的福分。”
朱成璧方含了幾許暖意,讚道:“不卑不亢,兼而有讓,是哀家沒看錯你,你是哀家選侍在皇帝身邊的第一個嬪妃,哀家原本還有幾分擔心,怕你不能勝任,畢竟你年紀尚輕。如今看來,你持穩端莊、從容溫和,哀家自是滿意的。”
語畢,朱成璧緩緩起身,徐徐扶起齊月賓,注視着她端和寧靜的雙眸:“只是,很多人,很多事,在這紫奧城裡浸淫許久,總會失了原味本色,更有甚者,視人命爲草芥,只管自己榮寵,不論他人死活,哀家不希望你成爲那樣的人。”
見齊月賓恭順地頷首,朱成璧又道:“能讓哀家賞識你,既是你的養母昌陵郡夫人的引薦與保舉,亦是你今日的對答得體、言行規矩。但是,要讓皇帝喜歡你,方是你的真本事。若你的期許僅僅是不嫌棄,未免低了些,紫奧城的女人,要麼就恩寵加身,要麼就默默無聞。”
齊月賓再次深深一福:“承蒙太后娘娘指點,嬪妾不勝欣喜。”
朱成璧點一點頭:“去吧,披香殿只有你一人住,往後亦是如此,哀家給你貴嬪的位分,希望你擔得起哀家的期望。”
見齊月賓恭敬地退了出去,竹息方轉首笑道:“端貴嬪性子持穩平和,太后大可放心。”
朱成璧緩緩回座,揀過一粒香藥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端貴嬪的性子,哀家自是喜歡的,她也是個聰明的,這些日子宮裡多有流言,認爲端貴嬪極可能問鼎後位……”
竹息嗤的一笑,輕蔑道:“宮人們素日來只會搬弄是非、以訛傳訛……”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麼,方纔你祝她‘早早誕下皇子’,她是怎麼說的?”
竹息一怔,思索着道:“彷彿是‘不敢妄斷得幸誕育皇嗣’……”
朱成璧抿一抿嘴脣:“你的話,不過是對天子嬪妃尋常的祝願罷了,端貴嬪卻這般在意、答得滴水不漏,既是放低了身段姿態,也是撇清了關於後位的流言,如此心思縝密,竹息你又作何想法?”
竹息這才反應過來,不免咋舌:“若非太后提醒,奴婢斷斷想不到這一層來。”
朱成璧柳眉一揚,只捧着新沏好的高峰雲霧道:“倒不是哀家忌憚她,只不過她年紀尚輕,就有了這般細膩的心思,又是爲着齊正聲才入的紫奧城,而並非是一心一意甘爲天子嬪妃,終究是要提防着罷了。”
竹息深以爲然,臻首微微思索,片刻方含笑道:“如此看來,朱二小姐的事情,是真的要開始籌謀着了。”
儀元殿外,玄凌負手而出,吩咐李長道:“不許跟着朕,朕要自己走走。”
秋意漸深,御花園西側有大捧大捧的金桂、銀桂與丹桂,梔子黃、萱草橙、胭脂紅,簇擁着、喧鬧着鋪成開來,耀着細碎的金色日光,如一段上好的蜀錦,靡麗到極致,清風一拂,有極馥郁的芬芳涌起,如香翠飄羽、環佩叮鳴的女子,巧笑倩兮,款款而來。
玄凌駐足深思,桂樹從中,卻有一名身段姣好的女子,正盈盈立在那裡,一襲粉霞錦綬藕絲千水裙點綴着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蘭花,在那一叢又一叢的桂花中,越發顯得嫋嫋婷婷、風儀玉立。
玄凌計從心來,玩心大盛,躡手躡腳走上去,呼地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名女子“呀”了一聲,似是慍怒:“你是誰?怎的如此大膽?”
玄凌一愣,心叫一聲不好,忙鬆了手後退幾步。
那名女子急急轉身,一看便是唬了一跳,忙行禮道:“皇上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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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頗爲尷尬,擺擺手道:“免禮免禮,原來是你,朕還以爲是皇姐,皇姐很喜歡玉蘭花,玉蘭花開的時候,常常用玉蘭花挽住頭髮,而你的裙子上繡着玉蘭,朕纔會看錯了。”
齊月賓微微紅了臉,只是垂眸道:“臣妾也喜歡玉蘭花,但不敢與真寧長帝姬相較。”
玄凌澈然笑道:“你爲何喜歡玉蘭?”
齊月賓淺淺一笑,從容答道:“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鬥風開,臣妾喜歡玉蘭的氣節。”
玄凌點點頭,似是讚賞,忽然伸手向她一笑:“朕看書看得倦了,你且陪朕走一段吧。”
一抹淺淺的紅暈在齊月賓如玉的面容上漾開,她似有嬌羞,又似是欣喜,半是遲疑半是悅然地搭上玄凌的手。
齊月賓的貼身侍婢如意與吉祥正抱着幾支銀桂過來,見到此情此景,喜不自勝,慌忙行禮道:“皇上聖安!”
玄凌嗤的一笑:“可是你們主子吩咐了你們折的這些銀桂嗎?”
如意忙道:“皇上聖明!入了秋,娘娘最喜歡喝素娥雪。”
“可是茶的名字?”
“是。”
玄凌笑着緊一緊握着齊月賓的手,笑道:“這樣雅緻的名字,也只有你纔會想出來,朕便天天去你的披香殿候着,今年新出的素娥雪,朕得第一個嚐到才罷。”
齊月賓越發地嬌羞,只垂了眸子低低道:“皇上取笑臣妾呢。”
待到玄凌與齊月賓走遠了,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方緩緩從桂樹叢後轉出。
莊和太妃笑吟吟道:“看皇上的意思,必是對端貴嬪動心了。”
順陳太妃握着蹙金撒乳煙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亦是含笑:“自然,端貴嬪的相貌與品性都是數一數二的,皇上又怎會不喜歡呢?”
莊和太妃頷首微笑,想一想又遲疑道:“但我聽聞,太后是屬意朱宜修入主中宮的,若是端貴嬪寵愛太過,擋了朱宜修的路,豈非會惹得太后不快呢?”
順陳太妃笑着勸慰道:“姐姐不必煩心,端貴嬪能入宮,一是看了昌陵郡夫人的情面,二是端貴嬪本身謹小慎微,也是頗得太后心意的。”
莊和太妃攀過一隻銀桂輕輕一嗅,有清涼而淡雅的芳香沁入心脾,方低低一嘆:“後宮裡頭,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今日你看那端貴嬪持穩謹慎,難保他日不會處心積慮、謀算人心,更何況這是爲了後位。”
順陳太妃淡淡一笑,挽過莊和太妃的手,親熱道:“孩子們的事情,姐姐不必操心,子孫自有子孫福,我們還是去看看蘇姐姐吧,聽聞這幾日又病了呢!”
莊和太妃緩緩搖頭:“端謹太妃也是可憐見兒的,先帝走後,就斷斷續續地病着,總也好不起來。”
星月璀璨之夜,城南朱府後院,有幾許溫暖的橘紅光芒搖曳,朱祈禎握着一把鑌鐵剪刀,正緩緩修剪梨樹的枝葉,聞得背後漸有腳步聲響起,也不回頭,只是側耳聽着,卻是邱藝澄引了孫傳宗進來,笑道:“大人,孫大人來了呢!”
朱祈禎淡淡道:“夫人且先下去吧,我跟傳宗單獨說幾句話。”
待到邱藝澄退了下去,孫傳宗方纔笑道:“可見是兵部出了煩心事兒,不然這大晚上的,你也不會特意叫了我過來。”
朱祈禎隨手剪落一叢正蓬勃的枝葉,冷冷笑道:“甘循真是好大的心胸!”
孫傳宗一愣,忙捂住朱祈禎的嘴,半是責怪半是驚疑:“素日你一向謹慎,今日卻是怎麼了?這樣的話可是能隨便說的?甘循是正二品兵部尚書,更是攝政王的心腹,你不要命了麼?”
朱祈禎皺一皺眉,冷哼一聲道:“他一心想把女兒甘思弄進紫奧城便也罷了,畢竟有端貴嬪的例子擺在前頭,但居然堂而皇之將自己的兒子甘思霆捧爲了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
孫傳宗奇道:“聽聞前番早朝,太后和攝政王不是宣佈了讓齊正言任職方清吏司郎中麼?齊正言是齊正聲的堂弟,更是丞相徐孚敬的門生和東牀快婿,又爲何突然換了人?”
朱祈禎悶聲道:“齊正言入京前,是徐州知府,甘循彈劾他大肆收賄,於是才革除了官職、趕出了京城,爲着這個,齊正聲整日裡悶悶不樂的。”
孫傳宗倒吸一口涼氣:“甘循不把齊正聲放在眼裡,連徐孚敬也瞧不上眼了麼,他的女兒還沒送進宮裡去,要是真被納了嬪妃,豈非他出門都要在背上貼上一張‘國丈在此’的條子賣弄威風去了?”
“徐孚敬早就不中用了,門生多又如何?只怕這丞相之位也遲早要撤換了。”朱祈禎微一沉吟,嗤笑道,“國丈?他當天下人都是傻子一般的糊弄麼?正經的未來國丈是朱成璵,什麼時候輪到他了?”
孫傳宗越發擔憂,急切道:“你此番擢升做了侍郎,年紀又輕,只怕是擋了甘循的道了,兵部之事,你切切要小心纔是。實在不行,陳正則不是武庫司郎中麼,他雖然與你我親近,但若真有躲不過的,拉了做替罪羊總比自己遭罪好。”
朱祈禎低低嘆息,舉頭望向星空,那萬里洋洋兮銀河傾倒,鑽輝奪目,璀璨如灑落了千萬顆水鑽。
許久,朱祈禎終是沉聲道:“你放心,我明白。”
注:織造局,爲六尚之一(等同於尚工局),管司制,掌營造裁縫;司寶,掌金玉珠璣錢貨;司彩,掌繒帛;司織,掌織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