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拂鐵衣如雪色(3)
承光宮,祝修儀緩緩踱了步子出來,封宮近五年,一千百八多個日日夜夜,承光宮一千九百八十四塊地磚,自己已不知道數了多少遍,哪塊地磚裂了,那塊地磚缺了口,閉着眼睛都能指出來。
祝修儀靜靜呼吸一口這冬日特有的冰寒空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似乎被那股寒意給浸透了,只是,再寒,終究也抵不過心寒。祝修儀緩緩睜開眼睛,長日漫漫、長夜寂寂,如今,總算是熬出了頭。
宮外的陽光有一些刺眼,祝修儀一時間有些怔忪,彷彿還是隆慶元年初初進宮的時候,紫奧城沐浴在一片祥和的金光之中,那樣奪目耀眼而富麗威嚴的顏色,讓自己,不由生出了幾許的癡迷。愣了許久,祝修儀終於看清了面前這個華貴的女子,遲疑着道:“琳妃?”
“修儀好眼力。”朱成璧饒是做了心理準備,一瞬間,卻仍然是有幾許的驚愕,祝修儀,其實還不到三十歲吧,但是其容色的蒼老與衰頹卻似乎早已年逾四十,縱使飛霞妝再如何精緻,也全然掩飾不住眼角的細紋。
“爲何是你?”祝修儀後退兩步,眯起眼睛打量着朱成璧,承光宮冷宮一般的日子,讓她對別人生出了不少疏離冷漠的姿態,她緊緊攥住手中的帕子,突然問道,“皇后呢?”
朱成璧好整以暇地正一正紫雀紋鎏金穿玉步搖,柳眉輕揚:“你找她做什麼?”
祝修儀一哂,恨意從眼周涌起,如赤色的烈焰席捲:“我找她做什麼?當初儀元殿哭諫,可是那位好皇后攛掇了我去的,你說我找她做什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曼聲道:“那你不用白費力氣,夏夢嫺毒害舒貴妃母子,半年前就已經被廢,如今早已墜井自裁了。”朱成璧不顧祝修儀驚愕失色的面容,取過竹語奉上的一套東海明玉的鑲金護甲,一支一支挑了戴上,悠悠然道,“順便告訴你,林若瑄兄長謀逆,林氏一族已經灰飛煙滅,林若瑄本人也被賜死,若你還想知道,隆慶六年進宮的宋氏、韓氏、賀氏,都死了。”
祝修儀震驚不已,倒退幾步,張口結舌,微微發白的嘴脣是止不住的顫抖。
竹息扶住朱成璧的右手,轉眸朝祝修儀嫣然一笑:“修儀娘娘要弄清這五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難,奴婢稍後自會爲娘娘一一解釋清楚,只是娘娘有一點可千萬別弄錯了,您面前的琳妃娘娘,目前攝六宮之事。”
祝修儀轉瞬間明白過來,慌忙屈膝行禮:“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竹息輕笑一聲道:“修儀娘娘倒也不曾失了禮數,想必娘娘已經清楚,若非琳妃娘娘與舒貴妃娘娘一力勸說,娘娘今日也未必能解除了封宮。”
祝修儀暗暗咬牙,終是忍不住恨恨出言:“嬪妾自當是感謝琳妃娘娘娘娘的恩德,只是嬪妾因爲舒貴妃入宮一事被封宮至今,她舒貴妃如今貓哭耗子,難道嬪妾就應該對她感激涕零、前嫌盡釋嗎!”
朱成璧暗暗搖頭,一把握住祝修儀枯黃瘦弱的手腕,以凌厲的眼神迫住她:“本宮方纔已經說過,夏夢嫺是如何被廢的!你若管不住自己的嘴,再在背後議論舒貴妃,縱然本宮有心幫你,你再度被封宮也不是不無可能!”
朱成璧的語調冰冷而陰鷙,如冰錐子狠狠砸在祝修儀心口:“色衰則愛馳,愛馳則恩絕,恩絕則不復相見,你若想浴火重生,便好好養着自己,好好想想如何能再得聖寵!好好謀算着如何能出人頭地!你的父親早已致仕,能幫你的也只有你自己!你若剛剛解除封宮就想尋仇,那無異於是引火**!”
朱成璧冷冷鬆開祝修儀的手腕,見她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吩咐竹息道:“明日起,洛芳儀遷居綺望軒,今日,你便暫且留在這裡,有些事情,前因後果,跟修儀好好解釋。”琳妃徐徐轉身,裙裾旋轉,如旖旎盛開的華麗牡丹,“本宮素來不願與人多費脣舌,修儀,你好好珍重罷。”
待離了承光宮,竹語才斗膽問道:“娘娘爲何要洛芳儀遷去綺望軒?”
朱成璧淡淡道:“洛芳儀本來性子溫順,不似潘才人那般伶牙俐齒、太過惹眼,當初哭諫一事,不過只是被祝修儀脅迫而已,如今看祝修儀的樣子,怕是少不得要出場風波,只是早晚的事情罷了。”
竹語會意道:“所以,娘娘讓洛芳儀離開承光宮,是讓她躲開來日的風波,也是讓她避開祝修儀的掌控,不管怎麼說,祝修儀到底也是從二品的九嬪,若是都由着她掌控,也不便於娘娘調度後宮。”
朱成璧停下腳步,身邊的一從白梅開得極繁盛,清冷的暗香浮動着撲面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倒在這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一種明媚的風姿。
“所謂一宮主位,其實得寵與不得寵倒在其次,隻手遮天算不上,但只要能遮住同處一宮的低階妃嬪的脖頸,便能讓她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朱成璧攀過一隻白梅輕輕一嗅,只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終是粲然一笑,“潘才人想必對祝修儀也頗有怨言,偏她口齒伶俐,按不住心緒,便由得她們先在承光宮裡鬧着罷,她們鬧得越厲害,舒貴妃就越不舒坦。”
隆慶十二年正月初一,晴光豔好,蘇昭儀加封禮成,親往含章宮接受朱成璧訓示。蘇昭儀病癒以來連晉兩級,如今已是從二品九嬪之首,也讓六宮生出了不少豔羨之意,只是蘇昭儀並未因此而居高自傲,人前人後,也依舊是那種素來淡淡的性子。
而承光宮解除封宮以來,祝修儀、洛芳儀與潘才人則各自安心呆在自己宮裡,只顧進補滋養、調理養身,也甚少出來,後宮倒也是頗爲平靜。
正月初五,吉州傳來消息,朱祈禎所部取得大捷,大挫兀良銳氣,如今局面正明顯利於大周軍,得知這個消息,弈澹在儀元殿甚爲歡悅,執了捷報笑着對朱成璧道:“陳正則的虎踞大炮果然沒讓朕失望!所到之處,兀良小兒盡皆糜爛、潰不成軍。”
奕渮亦是笑道:“李敬仁所率右翼截住了兀良的退路,來了個甕中捉鱉,此戰是甚爲暢快!”
朱成璧掩口輕笑道:“陳正則確是堪用之人,既然能研製出虎踞大炮,放在工部倒是浪費了才具。”
弈澹微一凝眸,思索片刻道:“琳妃說的是有道理,既然如此,便調任兵部武庫司爲郎中如何?”
奕渮眉頭一挑,兵部武庫司雖然職權不高,但因着素來管理軍備後勤要務,與吏部文選清吏司、吏部考功司、兵部職方清吏司一起並列爲四大肥差,歷來也是衆多官吏相爭極厲害的一大部門,正在思索,卻見朱成璧似在瞟着自己,心思一轉,忙回道:“皇兄聖明!只是陳正則素來在工部做事,工部之事想是更爲得心應手?若陳正則調了兵部,那工部郎中一職又讓何人接任呢?”
高千英執了拂塵靜立一旁,聞言心中不由一動,剛想說話,卻聽弈澹出言道:“工部人事,想來陳正則也是熟稔的,就讓他進宮一趟,朕也好考驗他一番,看他可擔得起武庫司郎中一職。”
陳正則進儀元殿前,已經得了竹語的密報,是而毫不慌張,行完禮後只是安靜立於一旁,垂了眸子等待皇帝發問。
弈澹讚許地看他一眼,笑道:“果真是青年才俊,倒讓朕覺得自己老了。”
朱成璧莞爾一笑,推一推弈澹道:“皇上哪裡是老了,前幾日皇上帶了六殿下去校場練習騎射,皇上的箭術可不是箭箭精準麼?”正笑着,朱成璧無意間望了奕渮一眼,只見他轉了眸子望向別處,心裡微有些酸澀,在奕渮面前,自己向來是極少願意與弈澹親近的,只是,凡事總有例外。
弈澹卻是啞然失笑,咳嗽一聲道:“箭術倒還說得過去,騎術可就差多了,也有一年多沒有練過,如今只能騎着老馬慢慢溜達一圈便糊弄過去了。”
語畢,弈澹微笑着對陳正則道:“吉州前線大捷,論功行賞,你的虎踞大炮自有一份功勞,朕有意調任你爲兵部武庫司郎中,你覺得如何?”
陳正則忙恭敬道:“能得皇上賞識是微臣的榮幸,身居其位謀其事,無論是工部還是兵部,微臣自當勤懇做事,不負了皇上的期望。”
弈澹輕輕頷首,端了神色道:“朕且問你,兵部武庫司職責何在?”
陳正則凝眸細想,片刻後方不卑不亢道:“其一軍器管理存儲,其二軍械鑄造監督,其三軍需統籌調度。戰時總管後勤調動,切切不得有誤。”
弈澹頗爲玩味地看了陳正則一眼,嘴角微微扯起弧度,卻又冷凝了笑意道:“方纔你說‘身居其位謀其事’,既然你在工部供職,又怎的卻對兵部武庫司之職責如此清楚?”
朱成璧一怔,電光火石間,已然明白過來,弈澹居然已給陳正則設好了圈套!既然陳正則是工部郎中,便沒有對兵部武庫司之職知之甚深的道理,而方纔陳正則一席談吐,分明將武庫司三大職責點透。從弈澹傳召陳正則入宮起,不過三盞茶的時間而已,若是陳正則平日裡就想着調入兵部,那便是不敬本職,也難脫拉攏關係、行賄高官、勾結黨羽之嫌;若是這三盞茶的時間裡有人授意,那便極有可能是陳正則賄賂樑王或是自己,賄賂樑王,便是朝黨勾結、圖謀不軌,賄賂自己,便是妃嬪與朝臣擅自來往,哪一條都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