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嫌珠貫曲猶長(2)
冬日第一場鵝毛大雪絮絮而落的時候,玄凌在儀元殿外將一柄青鋒寶劍舞得颯颯生風,他只着一襲月白色單衣,雙目炯炯,那劍鋒時而飄忽,時而凝練,寒芒四射,彷彿已與周身飄散的雪花與融爲一體,如行雲流水,甚爲連貫灑脫。
“嗖”的一聲如鷹嘯長空,卻是一隻白翎箭呼嘯而過,直指玄凌而來,玄凌毫不畏懼,劍鋒一指,如破雲貫日,只聽“當”的一聲,那銀色的箭頭已被寶劍擋開。白翎箭倏然被那劍的力道一擋,改了方向,直貫入三丈開外那株梓樹中,“譁”的一聲如同落了場暴雪,將樹下侍立的兩名宮人澆了個嚴嚴實實。
玄凌扭頭看去,不覺含了幾分好笑的意味,揮了揮手道:“李長,讓他們下去,寒冬臘月的,別凍着就好。”
“皇姐好箭術!”手腕一抖,那青鋒寶劍已然入鞘,唯有幾縷黃穗在風雪中飄搖,玄凌哈哈一笑,隨手接過侍從遞過的玄狐大氅披上。
“皇弟既然知道是好箭術,怎麼不陪孤再練上幾回?”真寧將那靈蛇弓拋到松香手裡,嗔怪道,“可是小瞧孤麼?”
玄凌爽利地一笑:“皇姐的箭術,朕哪裡敢小瞧了去,如若不是小宜在這裡,怕傷着了,朕必定與你練上三五回合。”
朱宜修款步上前,將那玄狐大氅繫好,眸光含情脈脈,從玄凌的面上淺淺流過,宜喜宜嗔道:“皇上必定是嫌臣妾礙眼了,那臣妾便回章德宮躲着去,皇上和長帝姬也可好好切磋一番。”
玄凌聞言失笑,一刮朱宜修的鼻子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竅,你也忒多心了,朕何時嫌棄你了?”
真寧笑意盈盈走上前來:“果然皇上還是更心疼嫺妃,臣妾昨日去了一趟披香殿,端妃這兩日着了風寒,整日裡抱着湯婆子坐着,怪可憐的,也不見皇上去瞧瞧她呢!”
朱宜修按住面上即將涌起的疑慮戒備的神色,化爲莞爾笑意,道:“皇上!端妃妹妹想必是苦得緊,才特特央了長帝姬來數落臣妾的不是,皇上一會兒還是去看看端妃妹妹吧。”
真寧正一正髮鬢的金鑲玉蝶翅步搖,脣角的笑意越發深沉,緩緩道:“並非是臣妾玩笑,端妃再三囑咐了臣妾,不要擾了皇上的功課,是臣妾自己管不住嘴,左不過也是臣妾想起了舒貴太妃和母后罷了,當年舒貴太妃獨佔恩寵,母后的日子也是冷冷清清的。”
玄凌聞言,眸中似有星星點點的寒意瀰漫,片刻方道:“皇姐的意思,朕明白,只是端妃身子不好,怎的太醫沒去瞧麼?”
“端妃並未去請太醫,是因爲害怕叨擾了皇上,皇上滿十五歲後就要親政了,素日裡繁忙,母后也是囑咐了嫺妃與端妃,一切以皇上爲重,想必端妃亦是明白,如果皇上去了披香殿探望,誤了功課不說,若是一個不慎,自己也染了風寒,豈非讓母后着惱?端妃一腔真心是好的,只是這樣掖着藏着,倒顯得是嫺妃的不是。”
真寧一番言語,言簡意賅,既是全了端妃的心意,又不得罪嫺妃,朱宜修不由望了真寧幾眼,見她面容沉靜如水,不由暗自讚歎,到底是太后調養出的女兒,方能字正腔圓,一點都尋不出錯兒。
玄凌亦是頷首,沉默片刻道:“一會兒彭學士還要問朕的功課,朕晚上去瞧她。”
朱宜修微微屈膝,懇切道:“臣妾執掌六宮,疏忽了披香殿終究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一會兒便去披香殿探望,皇上勿要擔心。”
玄凌點一點頭:“也好,小宜你頗通醫術,朕也放心。”
朱宜修微笑合度:“臣妾知道今日皇上會習劍,特地囑咐了剪秋燉了淮杞羊骨湯,最能暖身驅寒,儀元殿和上書房各送了一份,上書房那份說是皇上掛心彭學士,才特意囑咐了臣妾燉的,彭學士老臣之心,想必更爲感念。”
玄凌望向朱宜修的眸光越發地寵溺:“小宜果然心細如髮,甚得朕心。”
真寧亦是稱讚:“嫺妃堪爲賢內助。”
朱宜修忙道:“皇上與長帝姬謬讚了,不如先移步儀元殿,若那淮杞羊骨湯涼了也不好。”
玄凌點一點頭,挽過朱宜修的手道:“先陪朕一塊用了吧。”
待到玄凌喝完了淮杞羊骨湯,帶着李長前去上書房,一側的真寧方低低對朱宜修道:“我提起端妃,你不會責怪我吧?”
真寧着意省去了一句“孤”,且頗含歉意,朱宜修心中一動,脣角綻了極暖的笑意,溫和道:“怎麼會,長帝姬多心了。”
真寧悠然嘆息道:“我並非是想分了你的恩寵,左不過實在是可憐端妃罷了。”
朱宜修溫然一笑,推心置腹道:“長帝姬仁善,是端妃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啊!”
待到真寧出了儀元殿,剪秋上前扶起朱宜修的手臂,輕輕道:“娘娘可要去披香殿?”
“去,當然要去,長帝姬承了她這份情,皇上也頗爲動容,若本宮不去,豈非讓滿宮的人都指謫本宮的不是?”朱宜修冷冷一笑,揚一揚眉,“本宮好奇得很,端妃到底用了什麼本事,居然能哄得長帝姬來爲她說話!”
披香殿,炭盆裡的銀骨炭燒得暖洋洋的,偶爾發出一聲“吡啵”的聲響。雕花長窗上糊了一層明紙,透進外面青白的雪光,端妃一襲玉白綃衣,正藉着那雪光,細細比對着梨花木案上那一把色彩繽紛的絲線,凝神擇選着。
“端妃真是悠然閒然啊!”
聞得朱宜修進殿,端妃慌忙起身,恭謹地福了一福:“嫺妃娘娘萬安!”
朱宜修略略見過平禮,旋即在端妃一側坐下,望着桌上那密密排布的絲線,蹙眉道:“端妃身子不好,合該去牀上躺着,這是在做什麼?”
端妃悠然起身,從身邊的金彩飛燕香函裡舀了一勺子百合香撒入一旁的赤金鏤花大鼎,瞬間,一縷又一縷的甜香瀰漫而出,沉沉地逸着,彷彿置身於四月芳菲天的御花園,哪一處都是一派的盛春光景。
見朱宜修握着蹙金灑松花帕子掩一掩脣鼻,端妃忙道:“娘娘不喜歡香料麼?”
“也不是不喜歡。”朱宜修覆手於膝,儀態嫺靜,“只是香料再怎樣名貴,終究也不如瓜果清香來得自然,做人也是如此,如果千般心腸、萬種情態,做得辛苦不說,也失了本色原味,不知端妃妹妹做何看法呢?”
端妃怡然一笑,接過如意奉上的一盞素娥雪恭敬奉到朱宜修面前:“姐姐說的極是,只是事分兩面,若妹妹胡亂擇了一捧銀桂就拿來泡茶,味道不好、入不得口且不說,那銀桂上的塵埃除不盡,終究也配不得這青花茶盞,非得經了精挑細選、清水漂洗,再兌了蜂蜜、枸杞才能入味。”端妃淺淺笑道,“娘娘不妨嘗一嘗?”
朱宜修心底一刺,知曉這是這素娥雪是玄凌喜歡的,瞥了端妃一眼,只擱在案上:“這心思,並非是對着本宮的,本宮可不敢承了你這份情。”
“心思,不管是對誰,只要是真心實意便足夠了。”端妃款款坐下,握着那一把絲線,繞指而過,似七彩泉水自指尖流瀉,她歷歷數道,“姐姐且看,這是杜若色,這是千草色,這是菖蒲色,這是銀硃色,絢麗繽紛,真真是分不清哪一種是自己需要的,哪一種是不需要的,若是不經擇選就粗枝大葉地繡了圖樣,豈非白白浪費了那上好的綢緞呢?”
朱宜修冷冷道:“端妃妹妹的意思,倒叫我這個做姐姐的越發不明白了。”
“姐姐記掛妹妹,特特來披香殿探望,其實妹妹經過昨晚發了汗,已經好多了,只是昨夜發的那一身汗,倒讓妹妹明白一個道理,紫奧城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尚且爲了皇上的恩寵彼此爭鬥,他日的妃嬪更像這桌上的絲線一般,亂花漸欲迷人眼,姐姐又如何分辨,誰向着姐姐,誰揹着姐姐呢?”
朱宜修眸光微沉,淡淡道:“妹妹這般長遠。”
“姐姐聰慧,自然明白妹妹對姐姐並無威脅,否則,昔日那芍藥底的蘇錦賞下來,妹妹早就沉不住氣了。”
朱宜修好整以暇地正一正翡翠耳環:“妹妹不必爲自己開脫,妹妹若真的沉住了氣,不會一大早就去頤寧宮向太后訴苦。”
端妃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太后娘娘已經知會了姐姐,看來今日你我,是可以坦誠相見的了。”
朱宜修淡然微笑,不置可否:“既然坦誠相見,那請妹妹明明白白地告訴本宮,妹妹九曲心腸,到底想要本宮應下怎樣的承諾?”
端妃神色一凜,端容道:“姐姐與皇上,兩情相悅,妹妹即便再愚笨,也不會看不出來,妹妹不願插足,亦有妹妹的緣由,妹妹入宮,不過是養母昌陵郡夫人的舉薦,是爲着養父着想,齊氏一族,如今日漸式微,齊正言大人的事情,想必姐姐也有耳聞,若非太后與皇上顧及妹妹,恐怕就不是革職這樣簡單的事情了。”
朱宜修頷首道:“我明白。”
端妃肅然起身,一福到底:“妹妹避世,絕不會與姐姐爭寵,也請姐姐許給妹妹一個安穩,許給齊氏一族一個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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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宜修默然片刻,終是含笑起身:“既然姐妹相稱,妹妹又何須跪着,姐姐應允了你便是。”
待到出了披香殿,剪秋終是沉不住氣道:“端妃狐言媚語,難不成娘娘就相信了她嗎?”
朱宜修淡淡一笑,伸手接過一片飄落的雪花,看它在指尖逐漸消融,直至不見:“爲何不相信?她詞詞句句,亦是入情入理。”
“情,未必是真情,理,也未必是明理。”剪秋勸道,“端妃字字句句皆是爲自己打算罷了,並不曾真心向着娘娘。”
朱宜修眸光微沉:“自然是不會向着本宮的,本宮呢,既不會信她,也不會不信她,你且看端妃今日的口舌伶俐,便會明白她早有準備,如今她失寵,害怕被本宮一按到底,再也不能翻身,自然要放低了姿態,只是本宮許給她安穩,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的事情。”
朱宜修緩緩撫摸着小腹,又緊一緊玄狐雲肩:“玄狐雲肩,每年供奉到宮裡頭,只有三件之數,一件給了太后,一件給了長帝姬,還有一件給了我。剪秋,今日我恩寵盛勢,無人可擋,但終究,也不能不防着暗算,若是端妃因怨生恨,我又如何能保住這個孩子呢?”
剪秋大喜過望:“娘娘!可是真的嗎?”
朱宜修笑靨生花,眸光璀璨如盛滿了漫天的星子:“除夕,還有半個多月,本宮,要讓這一衆的宮人好好看看,天時地利人和,是如何被本宮一人獨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