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3)
永巷兩側,一溜低懸着的鏤空錯銀雁回香薰中,有絲縷綿綿的香霧飄逸,纏繞着、綿連着鋪散開,放眼望去,如大朵大朵的絨花綻放,如瑤臺仙境一般。細細一嗅,似有桂子清香的氣息瀰漫,一點一點,沁人心脾
那琉璃宮燈則盡皆洇沒在淡淡的光暈中,連那描摹精細的鸞鳳圖樣都迷離起來,仿若鳳鸞和鳴、傾心交歡,隔着錦幔珠簾明麗的光芒,連微涼的空氣裡都滿是**的味道。
鳳鸞春恩車緩緩行駛,車兩側的鎏金鈴鐺、青玉風鈴發出悅耳的聲響,如若有如無的絲竹,一下又一下,撩撥着那顆不安而期盼的心。
朱宜修緩緩掀起紅瑋,新月當空,灑落朦朧而清淺的月華,繁星滿天,似璀璨的鑽子一般耀眼。
隆慶十二年十月初八,這裡的一切都那樣美好,金瓦朱牆都是那般的甜蜜。
“今晚,朕便去你宮裡,聽聞瑤光殿中,雕樑畫棟,皆以夜光石鑲嵌,於深夜瑩然有光,似璀璨星子於夜幕搖曳,最是奪目。”
朱宜修低低一笑,歷來嬪妃初次侍寢,總是在儀元殿,玄凌卻選在了瑤光殿,這是對自己的重視,亦是對外宣稱,朱氏一族的地位已是無可撼動。
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
瑤光殿,這樣旖旎而情意綿綿的名字,象徵了觸手可得的富貴榮華與帝王恩寵。古往今來,後宮多少女子爲之豔羨妒忌、爲之爭心鬥角的榮寵,於自己,卻來得那樣容易。
夜色無邊,棟樑玉宇的章德宮已在眼前。
朱宜修拾階而上,緩步入殿,兩邊一溜的琺琅彩鴛鴦香薰中有甜膩的香霧彌散,那是怎樣繾綣的香意,連薄薄的衣衫上都浸滿了如水的柔情。
鎏金朱漆大門緩緩打開,殿中瑩然閃爍着夜光石的光澤,如星子墜落凡塵,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鮫紗帷帳以鏨金九爪玉鉤挽起,銀絲線描摹的精緻的“和合二仙”紋飾映着熒熒華燭閃過,似粼粼波光的湖面,一層一層的帷帳掀起,一層一層的帷帳翩翩而墜,疊疊重重,遠遠深深,若春風撲面,弱柳依依。
寬闊的鳳榻外,香霧綿綿,新湃的瓜果有甜香瀰漫,那是靈寶大棗與泉州桂圓,如紅瑪瑙與黃玉珠一般,在片金紅燭的燈火輝映中閃着妖豔的光澤。
玄凌負手而立,須臾,只靜靜道:“你來了。”
朱宜修緊緊握住有些微顫的手指,平靜道:“我來了。”
玄凌徐徐轉身,俊逸溫和的面龐上,是清澈而柔和的笑意,仿若初晨那沾上一點瑩潤露珠的五瓣竹葉,有清雅的香。
玄凌緩緩上前,握着一對碧澄澄的玉鐲戴到朱宜修的手腕上,那玉鐲想必是被握着許久,不是那種沁入肌理的寒涼,而是暖意融融,觸及肌理,如置身於午後的暖陽。
玄的動作那樣柔緩,如對待舉世無雙的珍寶,他執過朱宜修因爲緊張和忐忑而微有潮溼的手,柔聲在她耳邊輕輕道:“朕身邊沒有親近的人,有你來,朕便多了一重親近和信任。小宜,朕與你,願如此環,朝夕相見。”
“小宜,朕與你,願如此環,朝夕相見。”
朱宜修不由望向玄凌情意深深的眸光,在那如墨丸一般的眼眸,照見了自己嬌柔而明豔的容顏,那一瞬間,徹底淪陷。
身在朱府,見慣了冷眼與忽視,長至於十五歲的女兒家心腸,誰曾這樣溫柔待我?誰曾這樣,親暱而溫柔地喚我一聲“小宜”,這樣溫情而珍惜的稱呼,連母親都未曾喚過。
朱宜修的笑意如陽春三月的太液池水,表面是波瀾不驚,內裡卻已是暖流融融。
牀幔垂地,明黃色宮絛長穗委落於地,牡丹花千般嫋娜,萬般風儀,搖曳着墜落。
一室春光,說不盡那軟玉溫香,道不清那嬌柔旖旎。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意吟吟,伸手挽起朱宜修道:“好孩子,昨日你剛剛侍寢,怎的今天一大早就過來頤寧宮了呢?”
提起侍寢,朱宜修不免有幾分含嬌帶羞,只是垂首道:“臣妾能有今日,都是太后娘娘扶持,所以,無論如何,臣妾都不會忘了太后娘娘的恩德。何況按照規矩,妃嬪侍寢次日要向皇后初次問安,行三跪九叩大禮,如今中宮不在,理應向太后娘娘行禮。”語畢,朱宜修端肅斂衣,行禮如儀。
朱成璧讚許地點一點頭,微微撫過朱宜修綿軟的髮梢:“你雖然還是嫺妃,但哀家早已屬意你爲皇后,在哀家面前,自稱‘兒臣’便可,你跟端妃是不一樣的。”
朱宜修喜不自勝,再度拜服:“兒臣明白,多謝母后!”
朱成璧點點頭,讓朱宜修坐下,方端過竹息奉上的金駿眉細細品着,片刻方道:“方纔端妃來給哀家請過安了。”
此語似是隨意,朱宜修聽着卻是心裡一緊,忙道:“是兒臣來遲了,兒臣不好。”
“哀家看重的不是請安次序的先後,親疏擺在那裡,即便端妃在這頤寧宮日日侍奉,到底也不如你更貼心貼意。”
朱宜修聞言方放寬了心,又道一聲不敢。
朱成璧笑道:“哀家跟端妃閒聊幾句,聽端妃說起,你待她極爲客氣,視若親妹,更是命織造局贈送了一件蘇錦的衣裳?”
朱宜修心裡一動,微笑合度:“是呢,只不過那匹蘇錦是昨日才命了剪秋送去的織造局,眼下恐怕還未曾裁製縫好。”
朱成璧淡淡望了朱宜修一眼:“哀家賞你的兩匹蘇錦,一匹是芍藥的底樣,另一匹是玉蘭花的底樣,不知宜修你擇了哪一匹呢?”
朱宜修一怔,頓時感覺似有一股寒意迎面籠着,唬得身上的汗毛根根都豎立起來,竭力平靜着道:“是芍藥底的。”
朱成璧靜靜望着朱宜修,面容如波瀾不生的湖面,讓人辨不清她的神情,良久,只覺得偌大的頤寧宮寧謐而安靜,只聞得朱宜修髮鬢的鳳穿牡丹鎏金步搖垂下的細密的瓔珞微微觸碰,有安沉的聲音逸出。
“你既然與端妃親密,哀家便也放心了。”
朱宜修聞言一滯,只覺得大片大片的清新空氣從鼻腔涌入,一顆被死死摁住的心方又跳動起來,她略顯蒼白的面上透出一絲絲的紅潤,盈盈道:“兒臣與端妃妹妹同是天子妃嬪,自當和睦共處。”
朱成璧微微一哂,只是頷首道:“和睦是好的,皇上還未親政,理應潛心於政史經文,總不能分太多的心在後宮。”語畢,朱成璧似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朱宜修一眼,“母后屬意你,自有母后的道理,只是萬事皆有度,這紫奧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低頭不見擡頭見的,你好好把握。”
朱宜修勉力站起,深深一福:“母后教訓的是,是兒臣疏忽了,兒臣稍後便會把那一匹玉蘭底樣的蘇錦送去織造局,裁製好了衣裳,一併給披香殿送去。”
朱成璧淡淡一笑,儀態嫺靜:“罷了,那玉蘭底樣的,你自己留着吧。”
朱宜修心底一喜,到底面上也不敢流露出來,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竹息一直默默侍立在朱成璧一旁,見朱宜修出殿,方緩緩道:“太后……”
“想說什麼便直說。”朱成璧悠然起身,折了一枝水竹兀自逗弄那青花大缸裡的皇冠金魚,那金魚周身是鮮紅色,腹部滾圓似圓潤的珍珠,四開大尾如逶迤而開的綢羽扇子,見朱成璧伸了水竹進來,嬉鬧着簇擁上去,紅豔豔地爭搶着,分外熱鬧。
竹息忖度着道:“嫺妃娘娘送了那芍藥底的蘇錦給端妃娘娘,奴婢覺着頗有深意。”
“不過是衣裳罷了,蘇錦不比蜀錦,也算不得十分名貴,能有什麼深意?”朱成璧呵氣如蘭,只專心逗弄着那撒歡的金魚,似是不以爲意。
“就因爲只是衣裳,偏偏第二天端妃娘娘就巴巴地跑來告訴太后,像是炫耀似的,而嫺妃娘娘聽聞此事,又彷彿有些不甚自然……”
朱成璧嗤的一笑,隨手拋過那水竹,有幾滴瑩潤的水珠濺開,摔到地上,破碎着洇在寸許厚的織錦簇花的紅絨地毯中。
朱成璧接過竹語遞來的軟羅帕子揩了揩手,方緩緩道:“難怪你今日一言不發,原來這眼珠子,都圍着宜修打轉了。”
竹息忙笑道:“萬事都瞞不過太后您的慧眼。”
朱成璧徐徐落座:“竹息,你可知壽康宮、壽祺宮的太妃、太嬪,爲何都喜歡養金魚、養烏龜呢?”
竹息不解其意,只搖一搖頭。
“在這紫奧城,有兩處地方,住着的都是最尊貴的女人,但心境,都是截然不同的罷了。鳳儀宮、章德宮、披香殿、暢安宮,萬花錦簇,金堆玉砌,是皇后與妃嬪們的住處,而這頤寧宮、壽康宮、寧壽宮、壽祺宮,是斷了的念想、消弭盡了的指望,一日一日對着那四方方的藍天碧宇,握着佛珠祈禱,住着的,雖然還是奢華尊貴的宮宇,心裡頭,卻是死灰燃盡,枯等來世了。”
竹息一愣,忙勸慰道:“太后……”
“所以,哀家養了金魚,欽仁太妃養着烏龜,莊和太妃還年輕些,也不過養了只鸚哥,只是打發着日子罷了,而皇帝的嬪妃,又怎會養着這些靜物,伺弄貓兒、逗弄狗兒,那纔是鮮活飽滿的日子,纔是如花似玉的天子妃嬪。”
朱成璧緩緩轉眸:“所以,身爲妃嬪,爭風吃醋是常有的事,不會有誰能真真正正按下了心思,做到無慾無求。哀家能按的住這次,卻防不了下回,端妃跟哀家提起衣裳,不過是想把哀家一同拉下水。若哀家默許了宜修的意思,端妃遲早會失寵,若哀家阻攔了宜修這回,端妃興許還有幾日的喘息。宜修的手段,說不上高明,但也乾淨利落,何人知道她對當日皇帝與端妃相遇一事瞭若指掌?要撇清關係,自然能撇得乾乾淨淨。但端妃把哀家拖了進來,這件事就複雜多了。”
竹息聞言,不由慍怒道:“端妃膽子倒大。”
“不是她膽子大,若她一句也不提,方是懂得避其鋒芒,那才真叫哀家害怕,恐怕宜修也不是她的對手,既然她沉不住氣,這纔是好的兆頭。”朱成璧撥弄着水蔥般的指甲,有笑意緩緩揚起,“天子的恩寵,她這般豆蔻年華,正是錦繡前程,誰肯輕易舍了去?她不願失寵,又不敢得罪宜修,纔來求哀家,求哀家不要讓她陷入那死灰一般的失寵裡頭。”
“但太后已經默許了嫺妃娘娘。”
“默許了她,同時也警告了她,萬事皆有度,若她夠狠,恐怕會趁着端妃沉寂,二度下手,哀家讓她張弛自知,也是給端妃留下一條性命,興許還有轉圜的時機。只是即便哀家、宜修或是端妃再怎麼算計,‘恩寵’兩個字,最後還是握在皇帝的手裡,哀家此番也是叫端妃明白,有些事,即便求到了哀家頭上,也未必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