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憐夜半幽夢生(2)
“本宮再如何被你踩於腳底也是曾經的國母!”夏夢嫺語音沙啞,似寒冬臥於冰雪之上的孱弱寒鴉,她扶着牀緩緩站起,卻是有些微微顫抖。
藉着窗外透進的月光一瞧,朱成璧陡然發現,夏夢嫺竟然穿着明黃朱紫的皇后鳳衣,想必是從鳳儀宮裡帶出來的,而那一匹青絲雖是白得厲害,但依舊是挽成端正的凌雲髻,絲絲不亂。
夏夢嫺猛地睜開雙眼,渾濁的目光竟似一道迅疾的閃電劈來,朱成璧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只靜靜平視着她。
似有暗潮在這間小小的屋子內涌動,夏夢嫺與朱成璧,這是紫奧城昔日和如今最尊貴的兩位女子,彼此正怒目相視,似是激起了無數冰涼徹骨的浪花擊岸,預示着即將到來的奔涌潮水,揮灑前仇舊恨,要狠狠算清這筆賬。
然而,紫奧城裡的賬,又如何算得清、如何理得順?今日,你意氣風發、貴傾六宮,他日,你便成了階下之囚、枯等末日。
朱成璧緩緩道:“終究,這隆慶朝也只有你做過皇后,這皇后鳳衣,雍容華貴、克盡至尊,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能看到威儀。”
夏夢嫺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今日,只有你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以爲還會有誰?”
“皇上呢?”
“皇上與舒貴妃在桐花臺。”朱成璧悠悠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點點香塵,“他早已厭極了你,怎會再見你這張臉。”
“桐花臺?”夏夢嫺自嘲的一笑,眼角微微漫出淚意,尖刻的皺紋肆意張揚,如一張破舊的蛛網,她陡然提高了音調,如利劍的寒冷鋒芒,“朱成璧啊朱成璧,看來你也不好過,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中秋啊!他不管你,他只在意那個擺夷賤婢!”
朱成璧淺淺一笑,曼聲道:“那您以爲,本宮是應該與她阮嫣然鬥個你死我活才罷休,還是在德陽殿內終日以淚洗面呢?從阮嫣然進宮開始,你我就應當明白,只要她在紫奧城一日,你我都失盡了得盡恩寵的可能。”
良久的沉默在昏暗的屋內蔓延,彷彿時間的腳步,無聲無息。
朱成璧淡淡一笑:“真真是報應不爽,你害死那麼多人,如今能留你一命,皇上已是格外開恩。”
夏夢嫺毫不在意,只揚一揚眉道:“本宮是爲了自己,那又如何!倘若不是本宮無有所出,又怎會一敗塗地!”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輸到如此田地,可明白是爲什麼嗎?”
夏夢嫺雙手微顫,眼中的恨意逐漸積聚,如熊熊的烈火燃起,直欲將朱成璧吞噬:“朱成璧!你幾次三番算計我!本宮敗落到此種田地,還不是拜你所賜!”
朱成璧搖一搖頭,輕輕一笑,對她凌厲的目光置若罔聞,喚道:“竹息。”
竹息會意,從袖中取出一張微黃卷邊的紙張,恭敬遞到夏夢嫺面前,笑道:“皇后娘娘請過目罷。”
夏夢嫺不明就裡,只是接過那張紙,只一眼,便如遭雷擊一般,眼中從不可置信到惶然震驚再到濃烈稠密的恨意,她的雙手雖如秋風中被吹落枝頭的黃葉一般顫得越發厲害,但卻緊緊扣住那張紙,似抓住獵物的鷹隼,厲聲喝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朱成璧握了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一字一頓道:“徐太醫,徐長華!”
夏夢嫺猛地衝上前來,動作迅猛,似敏捷的獵豹,一把狠狠抓住朱成璧的衣領,竹息嚇得面無人色,狠狠斥道:“你瘋了!快放開娘娘!”
夏夢嫺回首狠狠瞪向竹息:“住嘴!”語畢又緊緊迫住朱成璧淡然從容的目光,“是林若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夏夢嫺的力氣極大,朱成璧卻也不怕,只笑盈盈覷着她:“您既是明白人,又何必再來問我?”
夏夢嫺愣神片刻,緩緩鬆開朱成璧,手中的紙張飄落地上,“難再有孕”四個小字格外醒目,在夜色中竟透出一絲冰冷的幽光。
“難怪。”夏夢嫺喃喃自語,“難怪她在我面前如此恭敬,她一早便算計準了,我不能有孩子,她好狠毒的心。”
朱成璧徐徐打斷:“不論是林若瑄做的,還是旁人做的,你我並不知情,不過倒有一點確定,她既然知曉你不能有孕,那麼必定是撇不清關係。”朱成璧淺淺一笑,“左不過,林若瑄已經死在了你前頭,你若有話要問她,來日去了地下好好審她便是。”
夏夢嫺虛弱的一笑,緩緩跌坐在地上:“我很可笑,是不是?我看錯了皇上,以爲他能回到我身邊,我苦苦等了三十年,結果卻等來了阮嫣然。我看錯了林若瑄,我以爲她能幫我扳倒湯馥嫺,沒想到,她卻先對我下手。我看錯了賀婉儀,看錯了睦嬪,看錯了韓雅潔,我以爲可以扳倒你,誰料她們個個都不中用!”
朱成璧正一正褶皺的衣領,平靜地俯視着她:“你還能明白過來,也不算枉了自己這一生,既是知道自己最大的短處便是看人不準、任人不察,你去了奈何橋,便好好向孟婆討一碗湯,來生再做個聰明的。”
夏夢嫺目光如錐,直欲扎進朱成璧心底:“如今你得意了,就來給本宮說教麼!本宮死了又如何?你眼睜睜看着阮嫣然得盡恩寵卻毫無反擊的勝算,你的日子,只怕比這錢糧衚衕更難熬!”
朱成璧緩緩轉身,香案上供奉的沉香依舊在靜靜燃燒,一縷縷的香霧升騰上去,又瀰漫開來,彷彿夏夢嫺逝去的榮華與韶光。
朱成璧聲線清冷,似那初冬薄薄的晚霜:“好過如何,難過又如何?人最要緊的,不是眼下的利益榮光,而是來日的霸業宏圖。”
夏夢嫺一怔,轉瞬已是明白過來:“你不爭寵,是因爲你不屑一顧,你在乎的是帝位。”夏夢嫺脣角一勾,冷冷笑道,“所以阮嫣然就算日日承寵也是無妨,你只要爲玄淩鋪好來日的路便足矣,我真是小瞧了你。”
“紫奧城,從來就是色衰則愛弛,愛弛則恩絕,恩絕則不復相見。”朱成璧輕輕一點夏夢嫺微乾的嘴脣,“早早明白這一點,便能早早脫離苦海,所以,本宮能贏過你。本宮如今執掌六宮大權,你,卻只能在這裡苦苦等死。”
夏夢嫺悽絕一笑:“你贏過本宮?你錯了!”暗啞的笑意漸濃,如撕裂的布帛,催耳而驚心,“朱成璧!你眼中只有帝位,你別忘了,你也是女人!你得了帝位又如何!本宮輸的徹頭徹尾,你真當你自己是贏的徹心徹骨麼!這世間的女子,從來都不以權力定輸贏!你贏了帝位,輸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輸!紫奧城的妃嬪,沒有誰能贏過阮嫣然!”
朱成璧渾身一震,不由倒退兩步,夏夢嫺極力撐着站立起來,背靠着門框,幾乎搖搖欲墜。
“那又如何!”朱成璧怒視着她,雙手狠狠握住,“本宮來日既入主頤寧宮,便是天下至尊、便能母儀天下!”
“來日史書工筆,你不過是一個冰冰冷冷的太后,就算後世再如何爲你累加尊號,就算你威加海內,名傳漠北,也遠遠抵不上阮嫣然!那是因爲,她幾乎得盡了一個男人所有的愛啊!”夏夢嫺一語未必,連聲喘息,兩行淚水緩緩流出,映着月光流轉,仿若兩柄極鋒利的匕首,狠狠扎向朱成璧的心,沉痾翻動,傷痕累累。
“你到底還是年輕,你還不懂。”夏夢嫺止住了喘息,靜靜轉身,只留給朱成璧冰冷的背影,“等你白髮蒼蒼,等你坐在頤寧宮的窗下獨望夕陽,你便明白,再多的權力,都遠遠及不上你所擁有的美好回憶,就算你日後能將舒貴妃幽禁於關雎宮一生一世,你還是輸得一敗塗地。”夏夢嫺緊緊握住雙手,似是拼上了全部的氣力,突然向院中奔去,朱成璧一愣,匆忙出門,卻見她舉袖蒙面,一頭撞入院中那口廢棄的水井,“砰”的一聲如同一記悶錘狠狠砸落。
夏夢嫺那樣的女子,即便是赴死,也不會給旁人得意的機會,到底是夏氏一族的女兒,這樣的心性,普通官宦人家又如何養得出?
朱成璧雙腳一軟,幾乎站立不住,竹息忙扶住她,急急喚道:“娘娘,您別聽她的,您還有四殿下。”
朱成璧目光淒涼,緩緩掃過那口水井:“她說的對,其實,我與她,具是輸得一敗塗地。”
竹息低低道:“紫奧城從不允許專寵,一旦有人專寵,所有人,都會輸,但那專寵之人卻並非良善,間接害死這麼多條人命,她纔是真正的魔鬼!娘娘,錯的不是您,也不是夏氏,是阮氏,是她,擊破了所有人的希望,即便青史留名,後人,也不會羨慕她分毫!”
朱成璧緩緩吸一口氣,望向夜幕中那一輪玉盤:“她不需要贏得後人的羨慕,她只需贏得自己這一生不負,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