屧廊人去苔空綠(3)
六月中旬,暑氣難散,也只有到了夜裡才能捕捉到一絲絲的涼爽之意,這一日,朱成璧早早地歇下,卻又不知怎的心裡堵得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迷迷糊糊的時候,卻聽竹息悄悄進來,輕輕喚道:“娘娘?”
朱成璧支起身子,有些心煩意亂:“幾更了?”
“三更方過。”竹息微微一頓,點燃了幾支花燭,室內頓時有了些許豁亮,“皇上傳召娘娘去頤寧宮。”
朱成璧一愣,頓時警覺起來:“怎麼回事?”
竹息將垂銀流蘇溢彩帳幃攏起,小巧的金鉤映着燭火一閃,彷彿是窗外的幽冷星芒,竹息低低道:“樑太醫已經遣了人來回稟了,太后幾日都不肯吃藥,是而今夜皇上去探望太后。其實,這倒也沒什麼,只是朱祈禎朱大人前幾天也遣了人來回過,血書已經……”
未待竹息說完,朱成璧豁然起身,吩咐道:“更衣。”
頤寧宮,金玉爲磚、琉璃做瓦,雖是三更時分,那種自內向外的肅穆莊嚴依舊逼視衆人,連那漢白玉雕欄在疏落的月華中都顯得頗有威儀。
朱成璧低低而嘆,是了,這一位夏太后權傾兩朝,風光一世,是太宗皇帝最爲依賴的后妃。太宗一朝頗多內寵,晚年的九子奪嫡更是一場步步驚心的朝野、宮闈鬥爭,這樣的陣仗,怕是自己都是難以應對。
曼步進殿,卻見太后斜斜倚靠在牀上,身上是一襲金松鶴紋薄綢偏襟褙子,披着一件鐵鏽紅的繡了寶相花的滾邊狸毛雲肩,頭髮則光滑攏成一個平髻,抿得紋絲不亂,只在髮髻間別了一枚無紋無飾的渾圓金簪。她微微闔着雙目,臉上的怒色若隱若現。
弈澹則坐在牀頭,捧了鳳紋描邊的藥碗徐徐吹着,樑太醫則垂手侍立於不遠處。
朱成璧微微屈膝:“太后娘娘金安,皇上聖安。”
弈澹輕輕頷首:“你起來罷。”語畢溫言向着太后勸道,“母后連着數日不肯吃藥,於病情總是不好。”
太后冷冷道:“皇帝費心,哀家不想吃藥,那藥也是苦得緊。”
朱成璧微微思索,溫然笑道:“太后若是嫌藥苦的話,臣妾便命御膳房做了金絲蜜棗送來頤寧宮,蜜棗甜香,必定能解了苦味。”
太后目光如劍,只在朱成璧身上微微一轉,語氣森然:“想必琳妃是沒能明白哀家的話,哀家嫌藥苦是其次,不想吃纔是其一,琳妃貫熟六宮事物,想來也是極善揣度人心之人,怎的在這裡裝了糊塗?”因是在病中,這幾日爲了廢后一事又是多有惱怒,太后勉力說了幾句便是咳嗽不止,一旁的莫蘆忙取了軟羅帕子遞予太后。
朱成璧一驚,只覺得背後涔涔出了冷汗,忙起身下跪:“太后息怒。”
太后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冷冷看了朱成璧一眼,厭棄道:“皇后被廢,你如今倒是得意了,哀家不想看見你,你先下去。”
弈澹微微一笑:“母后何必跟成璧置氣?這麼晚兒臣還叫她過來,也是有原因的,畢竟,此事事關皇室顏面,琳妃攝六宮之事,不能不知。”弈澹不顧太后疑慮的面色,從容起身,拉了朱成璧起來,又吩咐高千英道,“把東西呈上來吧。”
高千英轉身從小鄧子手上接過一方帕子,帕子雖是素淨,只繡了幾朵淡雅的花兒,但是待到高千英將那帕子徐徐展開,太后與朱成璧具是大驚失色,裡面竟是一塊衣裳的碎片,上面是暗紅色的四個血字:淑妃害我。
字字觸目驚心!
“這字,是在昭慧太后陪嫁姑姑的墓中發現的。”弈澹徐徐道,“兩位陪嫁姑姑在昭慧太后薨逝後離開紫奧城回到濟州,卻不知何故遭人暗殺,事後卻連當地的知府都不再追究。”弈澹接過那方帕子,遞到太后面前,冷冷道,“母后,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深廣的殿宇,突然有大片大片清冷的寒意瀰漫,饒是季夏之夜、秋意未至,這種疏冷清陌的感覺依然是緊緊攝住了太后的心頭,她的雙肩微顫,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血書,腦海裡一片沉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當年昭慧太后生產之時於她身邊侍奉的宮人、醫女都被清理乾淨,連過從甚密者都被追殺殆盡,掩藏了這樣好的秘密爲何突然被揭穿!
莫蘆掩飾不住滿臉的震恐,只是緊緊扶住了太后的雙肩,似乎想把自己的氣力傳遞過去。
“這是什麼?”太后終是開口,聲音沙啞遲滯,彷彿是年邁無力、臥於枯枝上的寒鴉。
“母后想必是耳朵不好了。”弈澹淡淡一笑,一字一頓道,“這個筆跡,是昭慧太后,朕的生母的絕筆,在她的陪嫁姑姑的墓中發現,母后,您還不明白嗎?”
“絕筆?”太后竭力恢復着鎮靜,怒視着弈澹道,“天下之大,筆跡相似者何其之多!皇帝就憑這個,就認定是哀家害了昭慧太后嗎!”
“皇上並未說太后害了昭慧太后。”朱成璧莞爾一笑,“太后娘娘無需多慮。”
“哀家跟皇帝說話,你小小妃嬪如何插嘴!”太后一瞪朱成璧,重重一拍牀案,臉上的怒容越發明顯,“哀家撫育皇帝四十餘載,到頭來,皇帝卻要疑心哀家不成麼!”
弈澹沉沉嘆氣,似有不忍:“母后撫養兒臣是不錯,但兒臣也是母后問鼎太后之位的重要棋子,母后又如何不會好好撫育呢!是了,母后當時貴爲淑妃,可惜膝下無子,若要奪得帝位在手,必得撫育皇子才行。昭慧太后入宮尚早,資歷又淺,一朝懷有皇嗣,可不是遂了母后的心願嗎?”
弈澹緊緊握住那方帕子:“‘淑妃害我’,彼時宮中的淑妃難道不就是母后您嗎?母后啊!您是想讓兒臣命慎行司好好查辦此事,將紫奧城翻個天翻地覆,將濟州查個雞犬不寧,非得弄得天下皆知,母后才承認嗎!”
弈澹的呼吸愈加急促:“且不談字跡,這塊衣裳的碎片,難道查不出是什麼料子不成?當初的濟州知府爲何不追究昭慧太后陪嫁遇刺一案?宮中侍奉昭慧太后的宮人,爲何一個個死於非命?朕偏偏不信!母后能把所有的真相都深深掩蓋,一點都露不出錯嗎!”
松鶴銜珠的銅燭臺在幽幽燭光下顯得異常詭譎,鶴口的串珠彷彿是垂下的眼淚一般,映着那瑩潤的光澤一轉,叫人無端端生出一種淒涼。弈澹的面龐淹沒在淡淡的燭光中,明暗之間雖是看不清楚神情,卻又分明能覺察出他眼中的悲涼與憤懣。
養育了自己四十五年的女人原來是當初害死自己生母的罪魁禍首,自己認了仇人爲母親奉養了整整四十五年,豈非叫生母在泉下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原來,自己纔是最不幸的那個,那一日,朱祈禎奉了自己的密旨前往濟州調查,自己多麼希望,那些流言紛擾只是宮人們的牽強附會、以訛傳訛,直到那份血書被奉到自己面前,那樣觸目驚心的四個字,宛如一柄極其鋒利的小刀,“刺啦”一下將自己的心割的支離破碎、血肉模糊,自己堅持的孝道也在一朝之間崩塌。
但自己還是抱了一線希望,希望這份血書不是真的,但是越來越多的證據卻是表明,頤寧宮那位夏氏夏太后,就是引刃於自己生母脖頸的罪人。
於是,生生在儀元殿外站了一夜,直到朝露沾衣,晨風吹過,便是徹骨的寒涼,六月的天,竟是無端生出瞭如初雪過後的寒意。四十五年的時光流轉過來,每一寸與她在一起的光景都似刀鋒厲厲劃過,直欲使自己體無完膚。
你把我當成一枚棋子,甚至不惜殘害他人的性命,視人命爲草芥,那麼,就別怪我與你剖心相見!
頤寧宮外,樹影婆娑,月華低轉,六月初三的夜,紫奧城的一切都那麼疏離而陌生。
四十五年前,也是六月初三,也是這樣一個深沉如海的夜,景福宮,怡嬪疲倦地縮在錦被之中,臉色如新雪一般蒼白至透明,醫女慕寧一臉惶惑,聽着身邊的接生嬤嬤失魂落魄地驚叫:“怡嬪小主出大紅了!”
而此時,皇帝卻早已由淑妃陪着回了宮,產房血腥,其餘妃嬪如何會輕易涉足?
慕寧驚惶回首:“太醫呢!太醫呢!”
驚慌之間,一雙手卻柔柔地抓住了自己的裙裾,慕寧忍住眼中的淚意,面前的怡嬪,那樣柔順、那樣溫婉的一個女子,此刻卻虛弱的如一尾脫水數日的幼魚。
“把孩子,抱給我看看。”怡嬪的聲線飄渺地彷彿從天外傳來,幾乎不可捉摸。
慕寧一愣,匆忙從身邊的接生嬤嬤手中抱過孩子放在怡嬪身邊,怡嬪目光貪戀,如將要乾涸的細泉從孩子的面龐流過:“他還那樣小,那樣小。”怔忪的瞬間,只覺得怡嬪似乎費了極大的氣力,雙手微微顫抖着:“你能抱一抱他嗎?你跟我年歲相仿,你抱着他,就好像我抱着他。”
慕寧一愣,忙伸手去抱孩子,卻觸及了怡嬪溼冷的手心,怡嬪猛地握住她的手,悄悄塞進一枚薄薄的布片,目光定定注視着慕寧,慕寧一怔,機械地將布片捲入衣袖之中,轉而抱起了孩子,這個孩子,是皇帝的第八子,此刻卻正兀自沉睡,彷彿不知道景福宮內暗暗交織的殺機。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鄭慕寧。”
怡嬪虛弱地一笑,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雲板的喪音驚破了後宮沉鬱的黑夜,這是咸寧十一年六月初三的深夜,夜涼似水,哀慟聲四起,“怡嬪小主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