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憐夜半幽夢生(1)
孫府,孫傳宗懶懶臥在牀上看書,見朱祈禎進來,撇撇嘴道:“朱大人來了,下官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朱祈禎見狀撲哧一樂,臉色才稍稍緩和下來:“你裝病可裝得好大動靜,聽聞你在府中是病得昏昏沉沉,滿嘴胡話,倒唬得我親自來一趟。”
孫傳宗披了衣服坐起來,又取了牀頭的一盞茶啜飲幾口,無奈道:“李敬仁素來妥帖不錯,但也妥帖過了頭,聽聞我病了,又是登門拜訪、又是要請大夫的,我若不裝得像一點,遲早是要被拆穿。”
朱祈禎輕輕頷首:“夏氏被廢,太后又薨逝,眼下時局不穩,還是避一避風頭最好。”
朱祈禎瞥一眼牀頭放的墨褐色的湯汁,卻見灑了不少在外面,似乎是雙手顫顫端起所潑灑的,嗤的一笑:“如今看來,怕是司馬懿都要甘拜下風了。”言畢又取過那本《太公兵法》閒閒翻過幾頁,“那麼,今日是李敬仁護送皇上與舒貴妃去的太平行宮麼?”
孫傳宗點一點頭便要下牀,卻被朱祈禎一把按住:“既然能把我唬來,你還是繼續裝幾天比較好,俗話不是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麼?”朱祈禎脣角微揚,“況且既然我已經來了,今日你便嚐嚐我的手藝如何?”
語畢,不顧孫傳宗微微驚詫,朱祈禎笑着拍一拍他的右肩,爲他掖一掖被子,似在遲疑,終是尷尬地一笑:“我已經囑咐了邱藝澄不必日日送了午飯去神機營,你若得空,可以常來神機營的,就跟以前一樣。”
桐花臺,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鋪就,瓊樓玉宇、棟樑光華、照耀瑞彩。臺邊緣植嘉木棠棣與梧桐,若是春夏之交,則繁蔭盛然,亭亭如蓋,直欲將桐花臺淹沒其中,棠棣花開,或雅潔若雪,或輕紫如霧,花繁穠豔,暗香清逸。
曾經,弈澹常常獨攜舒貴妃居於此地,時時會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樹下歌唱《棠棣之華》,與舒貴妃攜手漫步其間,共賞花開花落,即便太后不喜,皇后不滿,諸妃非議,朝臣指謫,他待舒貴妃的心意卻是一直未變,這與曾經的湯馥嫺或林若瑄或朱成璧都不同,並非只是簡單的、一時的恩寵,而是發自肺腑的真正的愛。
“梧桐引得鳳凰來。”舒貴妃低低而嘆,轉眸盈然望住弈澹,“的確是好久都沒有來過這裡了,眼見這梧桐都似乎有了些許的生疏。”
弈澹緊緊握住舒貴妃的手,含了極溫馨的笑意道:“日後,我們還經常來這兒可好?”
舒貴妃嫣然一笑,皎潔的臉龐在溫潤的日色中似拂上了一層柔軟的鮫綃輕紗,無比的光潤柔和:“桐花臺修葺一新,移光也覺得,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但在移光心中,桐花臺,不管是新抑或是舊,都是最美好的。”
弈澹心生感念,輕輕一撫舒貴妃柔軟的髮鬢,轉首靜靜看着面前的桐花臺,漢白玉已被拋光,雕欄畫棟也是被擦拭、粉刷一新,金漆描繪、重彩鏤空,甚爲飽滿富麗,除此以外,又新修了幾條漢白玉的甬道,最妙的是甬道上細細鑿了一片一片的桐花,弈澹不由大爲讚賞:“好精細的功夫,是誰想出來的?”
高千英執了拂塵道:“回稟皇上,桐花臺修葺一事,是工部郎中陳正則負責的。”
弈澹嗯了一聲道:“只是郎中麼?工部侍郎似還暫缺一人?”
高千英一愣,忙道:“奴才不甚清楚,不過,這陳正則的確是勘造之才,雖是年方弱冠,但主持桐花臺一事是盡心盡力,奴才幾回遣了小鄧子來查看進度,陳正則可都是忙得腳不沾地呢!話說回來,奴才上回聽樑王說起,陳正則好像是恩嬪小主的遠房侄子……”
弈澹聞言一怔:“遠房侄子麼?”語畢微微沉思,蹙眉道,“回宮後你親自去月影臺一趟,將上回緬甸進貢的那一對紅木銀絲百壽紫玉如意賞給恩嬪,另外,再厚賞陳正則便是。”
高千英悄悄吁了口氣,堆了笑容道:“奴才省的。”
含章宮,德陽殿,言笑晏晏,珠翠流香,朱成璧抱着玄汾笑道:“是又重了些。”
和妃與恩嬪一邊一個,拿了玉做的印章逗弄玄汾,宜妃在一旁笑道:“汾兒抓週既抓了印章,來日想必是官運亨通,不似洵兒,當年一手抓了胭脂,一手握了絹花,皇上可是氣得緊呢,整整三天都不跟我講話。”
朱成璧撲哧一樂:“宜姐姐可別錯怪了大殿下,大殿下如今最是孝順,可不是常常變着法子來孝敬您呢!上回看姐姐的嵌明鑽海水藍剛玉鐲真真是好東西,成色又足,水頭又好,可不是當初的抓週應了準嗎。”
恩嬪也附和着笑道:“宜妃娘娘最是享福之人,日後汾兒若能有大殿下一般的孝順,我便也知足了!”
宜妃掌不住笑道:“你們兩個猴兒嘴,倒又跟我油嘴滑舌起來,洵兒要是聽到了,可不又該躲着樂呵了。”
和妃抿一抿嘴,笑道:“我倒不盼着汾兒做什麼大官,像大殿下那般做個閒散的王爺便好,我便好等着早日抱孫兒享一享天倫之樂了。”語畢,卻似乎有意無意瞥了朱成璧一眼,朱成璧則毫不動色,只顧逗弄着懷裡的玄汾。
宜妃聞言卻是笑得打跌,啐了一口道:“和妹妹倒是謀劃得長遠,汾兒尚在襁褓,竟然有這等等不及的,心心念着要抱孫子了嗎?”
和妃淺淺一笑,將玄汾登出襁褓的藕一樣的小腿輕輕放了回去:“倒不是什麼謀劃,只不過在這紫奧城呆久了,什麼富貴榮華不過都是鏡花水月而已,於林氏一族如是,於夏氏一族更如是,今日得到的,他日恐怕就會失去,若無那金剛鑽,受不住家大業大,倒還不如無慾無求來得好,我啊,只盼着兒女膝下便足夠了。”
恩嬪湊趣道:“和妃娘娘這席話倒是有點像閒雲野鶴的道人了,知道的,會說娘娘是凡事看得開些,不知道的,還以爲娘娘是墮入凡塵的仙子呢!”
“天上方三日,人間已千年,所謂仙子,更是見慣人世百態。”和妃撫一撫耳垂上的鎏金八寶葫蘆耳環,笑道,“我滿心裡牽掛着汾兒,自問沒有那種羽化而登仙的心境,恩嬪可是說笑了。”
朱成璧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見竹語匆匆進來,躊躇着道:“娘娘,錢糧衚衕那位,似乎不大好了。”
和妃一怔,眉心卻是難掩厭棄之色,不耐煩道:“大好的中秋之夜,她倒晦氣!”
宜妃冷冷一笑,似是漫不經心,握着玉印章道:“真是會挑時候,那邊皇上跟舒貴妃你儂我儂,這邊曾經的皇后卻不大好了,真當是諷刺。”
竹語道:“錢糧衚衕的人來請示娘娘,可要去桐花臺回稟皇上?”
“萬萬不可。”朱成璧眉心微蹙,“這個時候去回了皇上只會讓皇上心裡不痛快,況且現在也未必回得進去。”
恩嬪接過玄汾,輕輕道:“那麼,是由得廢后自生自滅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正一正髮鬢的並蒂蓮海棠修翅玉鸞步搖,一縷縷淺笑曼上她精緻的容顏:“好歹也曾是一國之母,自生自滅豈非太過淒涼?”許是殿內的桂子香薰得久了吧,那瀰漫的香霧紛紛擾擾,似乎隱約可見從前的種種人事一般,朱成璧輕輕一握和妃微微泛涼的雙手,轉首吩咐竹語道,“備轎,去錢糧衚衕!”
錢糧衚衕位於寶泉局、錢堂局的交界處,寶泉局與錢堂局隸屬於戶部,掌鑄錢一事,周邊遍種欒樹以圖吉利,蓊蓊鬱鬱,倒也是個辦公的好去處。因是八月十五團圓之夜,此刻的錢糧衚衕顯得十分安靜。
不知不覺,便來到一處小院落,大門的黑漆已然斑駁剝離,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蕭索。院外看守的侍衛想是得了消息,一溜地跪拜下來,院中的嬤嬤也早已畢恭畢敬地侯立着,誠惶誠恐道:“琳妃娘娘金安!”
朱成璧揮一揮手讓侍衛們下去,緩步進了院子,那嬤嬤低低道:“前兩日夏氏就不大好了,連藥都喝不下去,只是硬撐着,雖是熬到今天,但太醫說身子早已是虛透了,約莫是撐不了今晚的。”
朱成璧點一點頭,在院子中間站定,這處宅院,大抵也是頗有年代的了,那種滄桑頹靡的氣息竟是無處逃遁,無論是柱子上剝落的漆,闌干上顯而易見的裂紋,還是屋頂上破碎的瓦片,日日看着這般的景緻,只怕於心高氣傲的夏夢嫺,會是更深重的煎熬罷。那嬤嬤似乎是看出了朱成璧的心思,忙道:“院子雖是舊的很,但一應飲食起居並未剋扣,尤其是日日送來的供夏氏焚的沉香都是最好的。”她引了朱成璧上前,“夏氏就在裡面。”
屋內的光線有些暗,朱成璧一時間有些恍惚,待到眼睛適應了,才發現一個婦人靜靜坐在牀頭。
朱成璧微微一笑:“本宮還以爲你是昏昏沉沉躺在牀上,竟還能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