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煙落日故城閉(2)
鳳儀宮外,朱宜修扶着肚子緩緩而行,身側的剪秋與繪春一壁穩穩地扶着她,一壁小心地看着路。雖然氣溫漸有回升,但依然陰冷,朱宜修披着玄狐雲肩,捧着平金手爐,熱氣微揚,倒也不覺得冷。徐行數步,卻是端妃扶着吉祥的手一路逶迤而來。
端妃見到朱宜修,行平禮道:“嫺妃娘娘安好。”
朱宜修淡淡道:“姐姐有着身孕,不方便給妹妹行平禮,妹妹可別見怪。”
端妃笑道:“姐姐這是說哪裡話?如今宮裡頭數姐姐的身子最尊貴,妹妹萬萬擔不起這禮呢!”
朱宜修拈着織錦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不鹹不淡道:“妹妹平日裡很少出來,今日是興致好麼?”
端妃掩脣淺淺一笑:“其實,妹妹是想去章德宮看姐姐的,倒是湊巧在路上遇到了。”
端妃的笑意柔和溫暖,她伸手從身後侍立的如意手中奉過一隻鏤雕石榴花與萱草紋樣的金絲楠木盒子道:“這是九勻千步香,是妹妹特意囑咐了御膳房的金司藥研製的,採用沉香末、檀香末、薰衣草等九種香料製成,焚香的時候,千步之外都能聞到,清純怡神,甚爲舒心呢!”
端妃笑着打開盒子,那鵝黃色的香料香氣撲鼻:“妹妹請太醫局的樑太醫看過了,於姐姐的身孕,不但無礙,反而有助於安胎。姐姐也通曉藥理,若姐姐不放心,也可以查驗過了再使用。”
朱宜修淡淡瞥了一眼:“不必了,妹妹好心,我心領了。但我並不喜歡焚香,瑤光殿中只放着新鮮的瓜果,聞着更爲舒心。”
端妃略一尷尬,忙道:“是妹妹疏忽了姐姐的喜好,那……妹妹先告退了。”
語畢,端妃微微屈膝,扶着吉祥的手走了。
剪秋見端妃走遠,低低道:“端妃平白無事巴巴地送了什麼九勻千步香來,怕是沒安好心。”
朱宜修緊一緊玄狐雲肩:“你的意思是?”
“不知這九勻千步香裡有無麝香,聽說這東西,懷孕的女子最是沾染不得。”剪秋覷一眼朱宜修鎮靜自若的神色,輕輕道,“不過,即便端妃沒有這個心思,咱們也可以藉着這香生出一些事情來,若端妃失寵到底,也是好的。”
朱宜修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徐徐道:“你錯了,本宮懷着身孕,使用的東西都是本宮仔細留意過的,本宮沒有原因這樣信任端妃,對她送來的東西不加排查,除非有兩種解釋,一是本宮怠誤皇嗣,二是有意嫁禍端妃。太后那樣敏銳的眼色,怎會分不清楚?更何況齊正聲在外征戰,皇上也不會重罰端妃。”
朱宜修瞥一眼剪秋頗有些惴惴的神色,低低斥道:“你糊塗了!你以爲本宮鬥倒了端妃就能給朱柔則警告麼?現在這宮裡,只能平安無恙,否則,皇上更會厭棄我與端妃。要生出事端,只能等朱柔則進宮,那樣纔會晦氣!”
剪秋方才恍然大悟,舉袖擦一擦額上的冷汗:“是奴婢疏忽了。”
正說着,管笠握着一卷圖紙經過,見是朱宜修在此,慌忙行禮:“嫺妃娘娘安好!”
朱宜修點一點頭,叫了管笠起來,只靜靜目視與他,管笠會意,囑咐身側的隨從道:“你們先下去,鳳儀宮修繕之事,本官要與嫺妃娘娘奏稟。”
朱宜修微微笑道:“管大人確是聰慧。”
“那都是娘娘的提點與教導。”管笠陪着笑,緩緩展開圖紙道,“這鳳儀宮大修,需要兩個月的時間,各個宮室的平面與立面圖都在這裡,娘娘請細看。”
朱宜修點一點頭:“旁的我倒是看不懂,不過這金漆油彩的工序倒是懂一點,話說回來,物有相剋,亦有相合……”朱宜修緩緩移目於管笠探詢的眸光,“管大人,本宮不會難爲你,你得了這樣大的差事,若出了什麼差錯,對你仕途也不利,但有個法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只需你費點心思……”
管笠忙道:“但憑娘娘吩咐,微臣無所不從!”
“你說什麼!”朱祈禎眉眼間皆是掩飾不住的震驚,“攝政王要除去齊正聲?”
孫傳宗亦是驚疑不定,壓低了聲音道:“陳正則,這話亂說可是要掉腦袋的!”
陳正則情急爭辯道:“朱將軍,孫將軍,這可是千真萬確啊!是攝政王與那江承宇在兵器大營暗中謀劃,意欲在圍攻金都之時,讓齊將軍命喪沙場啊!”
朱祈禎與孫傳宗對視一眼,低低問道:“你跟別人提起過麼?”
“沒有沒有!”陳正則連連擺手,“我當時嚇得三魂飛去兩魂半,一整夜都睡不着,這不趕緊來找你們了麼?”
見朱祈禎靜默不語,陳正則忙道:“朱將軍,咱們得想想法子救齊將軍啊!”
“救?”孫傳宗嗤的一笑,纖長的手指在桌案上“篤篤”一敲,“怎麼救?如何救?告訴齊正聲攝政王要殺他?齊正聲那樣直的性子,出不了第二日,你我的名單就會到了攝政王的案上,齊正聲還沒死,我們就死絕了!”
陳正則一怔,忙道:“我有辦法,我們可以散佈謠言,或許可以讓齊將軍提高警惕!實在不行,圍攻金都的時候,我們多點一支親兵,保護好齊將軍!”
孫傳宗頻頻搖頭:“造謠行不通,攝政王在各營都安排了自己的眼線與內應,順藤摸瓜,必定能發現造謠者。至於第二個方法,更是直接暴露了自己,齊將軍畢竟是朱雀營的總兵,跟我們玄武營毫不相干,哪有玄武營的人跑去朱雀營的道理?”
陳正則急道:“那就眼睜睜看着齊將軍白白受死麼?”
孫傳宗把眼睛一瞪:“他死,那是他的命!得罪了攝政王,就算你是順陳太妃的侄子又怎樣?他齊正聲的夫人還是太后的姐姐!”
陳正則一語噎住,轉向面若沉水的朱祈禎,懇切道:“朱將軍,我知道不能得罪攝政王,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啊!齊將軍犯過什麼錯,爲什麼要他枉死?”
“齊正言已經革職回鄉了。”朱祈禎望着陳正則焦慮的面色,淡淡道,“攝政王容不下齊氏一族的勢力,憑你,憑我,想要從虎口把他拖出來,只能是自尋死路。”
陳正則聞言大驚,緊緊握住雙拳,指關節的潮紅如霞彌散:“人命關天的事情,我們想想辦法,總能救下他的!行走世間,爲何要畏懼權貴,難道你們就這樣罔顧正道了嗎?”
孫傳宗怒目向他,劍眉倒豎:“你是指責我們嗎?世間當然有正道,但正道自古多易主,大權在誰手中,就是誰說了算,逆其命而行,那纔是罔顧正道!”孫傳宗一把拽住陳正則的衣領,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這般的振振有詞,難道你就行得正、立得直?你費勁心思調進兵部武庫司又是爲何?誰不知道武庫司是六部四大肥缺之一?你賺飽了腰包,就以爲能挺直了腰桿教訓我們麼?”
朱祈禎一把拉住孫傳宗欲揮拳相向的手,呵斥道:“放手!”
孫傳宗無奈鬆手,但壓不住怒氣,狠狠在桌案上擂了一拳,驚得那鎮紙啪地一跳:“祈禎,你看他多可笑,咱們兩個是如何熬到今日的地位的?這世態炎涼、人心輕賤,我們見得少麼?偏他是富家公子,靠着女人的裙帶關係爬上了武庫司郎中的位置……”
“住口!”朱祈禎怒目瞪向孫傳宗,“我能做到侍郎不也是憑女人的關係麼?”
孫傳宗一驚,訕訕的不敢再言語。
朱祈禎長長嘆氣,看着陳正則推心置腹道:“正則,私下裡,我是把你當成親弟弟一般看待的,你跟傳宗,是我最信任的人。跟你,我不說這官面上堂皇的話,但你想清楚,你還年輕,你才二十二歲,將來大有前途,不必爲了別人而葬送了自己的一輩子。”
這話頗有深意,陳正則心頭一震,對上朱祈禎意味深長的雙眸,他凝神思索片刻,方低低道:“屬下明白了。”
“去吧,再好好想一想。”
待到陳正則出了大帳,孫傳宗喚過肖海天進帳,低低吩咐道:“找兩個可靠的人,暗中監視陳正則的一舉一動,如果發現有什麼問題,立刻來告訴我。”
肖海天答了一聲便匆匆下去,朱祈禎望一眼他的背影,脣角浮起好笑的意味:“你的屬下,當真是被你管得服服帖帖。”
孫傳宗的笑意雲淡風輕,只轉了話頭道:“我雖然心中有數,攝政王革了齊正言的職位,只怕早晚要拿齊正聲開刀,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也這樣狠。”
“攝政王一早就想這樣做了。”朱祈禎回憶起當時朝堂上的情景,嘆息道,“以齊正聲的性子,是一定會請戰的,只是這樣死在戰場上也不失爲一個好的結局,至少能流芳百世。若是在京城裡被尋個什麼由頭解了職位,只怕是要爲人唾棄的。朝堂鬥爭,素來無所不用其極,我只盼着自己的下場不要太慘就好。”
孫傳宗一震,勉強笑道:“好好的又扯到自己身上做什麼?有太后在,誰能動的了你?”
朱祈禎搖一搖頭,似生出了疲倦之色:“是啊,只要我與太后相安無事,或許,就真能平平安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