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盡燈殘天欲明(2)
從乾元三年三月二十五日起,短短數日之內,對於江承宇數年來在官場橫行霸道、作威作福的怒氣似乎陡然噴發,彈劾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飛向了頤寧宮,更有人羅列十項大罪:其一爲謀反,彈劾江承宇製造荷湖事件與隕石事件,爲攝政王造勢;其二爲謀叛,彈劾江承宇私自爲攝政王打造御服輿駕;其三爲不義,彈劾江承宇誣陷陸定安與西亭黨勾結,更蓄意牽連諸人;其四爲大不敬,彈劾江承宇曾在太廟惡意破壞銅器、銅爐;其五爲惡逆,彈劾江承宇毆打本族尊長;其六爲不孝,彈劾江承宇曾在爲曾祖父守孝期間在青樓尋歡作樂;其七爲不道,彈劾江承宇在審問西亭黨人之時,濫用酷刑,導致冤假錯案……凡此總總,不勝枚舉。
眼見事態越來越嚴重,奕渮匆匆入宮,縱然心知肚明此番江承宇極有可能遭人陷害,縱然知曉許多人藉機將對自己的怒氣宣泄到江承宇身上,縱然明白江承宇爲官多年、的確有許多污點,但自己也不得不保住他的性命,焉知江承宇爲求自救,是否會反咬自己?
轉過一處宮室,卻不知是什麼聲音傳來,彷彿是嗚嗚咽咽的掙扎聲,奕渮定睛一瞧,原是萬明昱正指使幾名宮人將一隻花斑貓扔進一個麻袋之中,不覺疑惑:“萬昭儀這是做什麼?”
萬明昱忙道:“皇叔父攝政王安好!這隻貓原本是本宮養着的,孰知到了春日裡發了性子,方纔竟然抓花了嫺貴妃娘娘的衣服,本宮才讓宮人們把它杖斃。”
奕渮微微一怔:“不過是抓花了衣服罷了,萬昭儀爲何要杖斃?”
萬明昱正色道:“如今是抓花了衣服,若是下一回抓傷了貴妃娘娘玉體可如何是好?更何況,這隻貓是本宮豢養的,只怕會有居心叵測之人生出揣度,覺得是本宮有意誘導這隻貓去抓貴妃娘娘,若傳得離譜些,認爲本宮藉機對貴妃娘娘下毒手,可就是糟了。皇叔父攝政王且不聞三人成虎、妖言惑衆?本宮如今杖斃這隻貓,便是向衆人表明,一切皆與本宮無關。”
奕渮沉默片刻道:“有心之人只怕反過來要誣陷你一切只爲求自保。”
萬明昱搖一搖頭:“皇叔父攝政王此言差矣,若本宮留這隻畜生一條性命,且不談他日是否再會不知好歹、傷了貴妃娘娘,若是被人利用,硬是從它身上搜羅出什麼罪證,反過來理直氣壯地誣陷本宮,那纔是大大的失算。”
“攝政王!”竹語匆匆過來,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說等了好久都不見攝政王,讓奴婢出來找您。您怎麼在這兒啊?”
奕渮最後望一眼地上的麻袋,宮人們的木棒正如雨點一般落在上面,麻袋中的貓一開始還拼命掙扎着,發出聳人的哀嚎,後頭卻逐漸低沉下去,歸於平靜,再不動彈,唯見一灘污血緩緩溢出。
入獄之初,江承宇還在獄中破口大怒,怒斥滿朝官員毫無良心、只會落井下石,更時時吹噓,憑自己的地位與攝政王的權勢,一定可以被赦免出獄。只可惜,赦免的詔書卻遲遲未到,江承宇日日攀着鐵欄杆苦苦守着,從清晨直等到黃昏,連每日的定額飯菜都只胡亂吃幾口,原本養得肥頭大耳的身子也成了一副皮包骨頭,到後來,甚至出現了歇斯底里的症狀。
數日後,甘循親自去了一趟,曉以利害,又稱攝政王已經在太后面前保住其性命、只是流放邊疆,更會妥善安置其家人,江承宇沉思良久,仰天大笑,稱“老天有眼,惡有惡報”。第二日,江承宇在獄中上書,承認全部罪責,更指出與攝政王無關,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一力操作。
乾元三年四月初二,吏部尚書江承宇被逐出京城,流放邊疆,其家人流放閩南,且三代之內,不得爲官。同日,陸定安沉冤昭雪,更追贈正二品太子少師。
煊赫一時的江承宇,正式謝幕。
然而,按照江承宇的罪行,哪怕是處以車裂都是輕的,時人皆認爲,昭成太后爲了照顧攝政王的顏面,故而僅僅流放了江承宇。然而,亦有人認爲,攝政王將不少的過錯盡數推到了江承宇身上,可謂是棄卒保帥之舉,雖是保全了自己,卻叫人分外寒心。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嘗試左右手同時揮毫書寫,卻頗有些費力,只好擱下手中的狼毫毛筆,搖頭輕嘆:“看來還是不行。”
“練字,最是講究心神寧靜,嬪妾雖然寫得不及娘娘萬一,但到底也明白,娘娘心裡喜悅、頗不平靜,又如何能寫好字呢?”萬明昱接過剪秋奉上的一盞鹿苑毛尖,恭謹遞到朱宜修手中,笑意若一池春水泛波,“娘娘請用茶。”
朱宜修含笑接過:“昭儀的話總是一針見血。自然,此番也是昭儀拿捏得當,才能讓攝政王下定決心、袖手旁觀。”
“但凡世人,總會有耳根子軟的時候,攝政王進退爲難,嬪妾一席話能使他中招,全是太后娘娘與貴妃娘娘點撥。”萬明昱握着絹子點一點脣心,謙虛地一笑,“想必今時今日,攝政王總算能明白某些道理,不是大權在握便可以隻手遮天,若論謀略手段,到底還是太后娘娘技高一籌。”
“你先別得意,攝政王失了一算,只怕惱羞成恨,會施計扳回一局。”朱宜修瞥一眼萬明昱若有所思的神情,徐徐道,“咱們也不要節外生枝,等着太后娘娘的吩咐就可以了。”
萬明昱點一點頭,又幽幽一嘆:“若論節外生枝,只怕李修容會讓太后娘娘煩得緊。”
“是麼?”朱宜修眉心微蹙,兀自啜茗一口,“上一回節外生枝,讓自己失寵禁足,這一回若是再錯,可就胎兒不保。”
見萬明昱微微一怔,朱宜修揮一揮手讓一旁侍立的小宮女出殿,悠悠然落座:“本宮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李修容誕下皇子,被封爲良妃,那個皇子生得十分可愛,皇后倍加疼愛,皇上於是下令,將皇子移入鳳儀宮鞠養,更有意立爲太子。”
萬明昱寧和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娘娘這樣不放心承明宮?更何況,皇后娘娘正是青春韶華,即便李修容誕下皇子,她也無必要親自撫養。娘娘不要忘了,這個孩子對於李修容是何意義。若是讓皇后撫育,只怕會要了李修容的命。”
“昭儀,很多事情,你想得再多,分辨得再清楚,終究也敵不過天算,試問你有幾分把握,李修容生下的不是皇子?你又有幾分把握不會由皇后鞠養?”朱宜修摩挲着細白手指上那枚光豔迷離的鏤花嵌海藍寶石戒指,壓低了聲音道,“本宮聽聞,民間有‘招弟’一說。”
“招弟?”
“民間的富貴人間,遲遲不能生出男孩子的女子,往往抱一個男孩子過來養着,時間長了,肚子便能沾上孩子的旺氣,也就能產下男嬰,延續香火。”朱宜修的目光有意無意從萬明昱沉靜若水的面上掠過,“皇后入宮這樣久都沒有消息,若李修容真的誕下皇子,焉知她會不會使出此招呢?”
萬明昱知曉朱宜修是做了充分的準備,纔會這樣步步逼來,索性明快道:“貴妃娘娘不如直說。”
“本宮就喜歡昭儀的直爽性子。”朱宜修笑意清和,一字一頓道,“你知道,本宮平安順利,你也能保住富貴榮華,李修容的孩子,極有可能會阻擋你我二人的前途。”
心裡倏然一緊,幾乎恨得要嘔出血來,萬明昱極力忍着,纔不會狠狠一掌摑到朱宜修面上:“貴妃娘娘,將心比心,將情比情,您是皇長子的生母,我也曾做過母親,要痛下殺心,還是對一個無辜的腹中之子……”
“要做大事,就無謂拖泥帶水。你自己動手也好,假以人手也罷,本宮不希望那個孩子活過五個月,還有多少時間,你自己掂量。”朱宜修淡淡吩咐身側侍立的剪秋道,“剪秋,送客。”
待回了和煦堂,萬明昱一把抓住案上的青花茶盞便要摜到地上,採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娘娘,萬事需得忍,嫺貴妃娘娘耳目衆多,萬萬不可讓她知曉您一回宮就大發脾氣。”
萬明昱的眼角皆是明亮如烈火一般的恨色:“賤人!毒殺了我的孩子,如今又逼我來害死李修容的孩子!她朱宜修的坎坷,我不知道麼?但她何苦來哉,要遷怒於那些無關的人!”
“娘娘,嫺貴妃滿心裡期望着大殿下能登上太子之位,那些會攔着她的人,她自然不會心慈手軟了。”採容覷着萬明昱的神色,低低道,“恕奴婢妄自猜測,只怕嫺貴妃並未完全打消對娘娘的疑慮,她或許是藉機試探娘娘對她的忠心呢?”
萬明昱一愣,旋即連連冷笑,盡目所處,茶盞上的青花似要開出無數朵妖冶的桔梗花,順着藤蔓鋪天蓋地的捲來,直欲窒息一般:“是了,嫺貴妃處事謹慎,憑本宮抄寫經文、爲皇長子祝禱祈福,又如何能讓她放心?借本宮之手讓李修容落胎,即便本宮失手,她也能全身而退;若本宮得手,她便能牢牢抓住本宮最致命的把柄,真當是一箭雙鵰!”
採容焦慮道:“那娘娘準備怎麼應對?”
“還有兩個多月,一定能想出完全的法子,本宮就不信,老天有眼無珠,能讓嫺貴妃次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