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胭脂凝夜紫(2)
見陳舜一力堅持、毫不相讓,朱祈禎面露難色,遲疑着道:“公子已經如此疲憊,畢竟從燕子山谷繞過兀良大軍直奔我方,怕是一天一夜都難以到達,還是休整幾天再說吧。”
陳舜堅持道:“休整時間越多,損失的軍士就越多,父帥面臨的危險也更大!還請將軍萬萬不要猶豫了!”
朱祈禎微一凝眸,心裡泛起一陣感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多像曾經的自己,爲了入少林寺學武,於寒雪漫漫,在寺門外,立了整整一天一夜;也多像曾經的孫傳宗,於驍騎營的比武大會,在實力遜於蕭竹筠的情況下,一次次地從擂臺上站起。
脣角不由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真寧帝姬,當真是選對了人!
“給你三盞茶的時間,趕緊洗個澡,把衣服換了,隨我去見齊將軍!”
京城,驍騎營中軍大帳,孫傳宗搬了張小杌子坐下,旁邊架了一個瓦罐,燉着芋艿清鴨湯,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孫傳宗懶懶地折了幾支松枝丟進火堆,火苗一旺,淡淡的松枝清香便瀰漫開來。
饒是多少年過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初到驍騎營的毛頭小子,而是高居統領一職,但孫傳宗依舊是喜歡自己治些飯食,但公堂之上總不至於成了庖廚,便特意架了中軍大帳,於辦公時間之外,在大帳內看書、習劍,倒也是自得其樂,尤其是冬日苦寒,大帳內圍砌火爐,格外的溫暖愜意。
孫傳宗微微一笑,正要揭鍋,忽然聽到外面吵了起來,不覺皺了眉頭。未頃,一個披着銀狐大氅的少女闖了進來,中軍武臣肖海天匆匆跟了進來,急得是滿面通紅:“大膽!怎能擅闖中軍大帳!”
而那少女毫不理會,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肖海天只有苦着臉對孫傳宗道,“孫大人,屬下實在攔不住她!”
“罷了,你先下去!”孫傳宗揮揮手道,“只是本官的一個同鄉而已,不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肖海天聞言一凜,自知來者身份非凡,他跟隨孫傳宗多年,也是明白孫傳宗的脾性,便不再多言,忙退了出去。
孫傳宗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舀了一碗熱熱的湯:“外面天冷,帝姬風風火火一路闖到了驍騎營,不如來一碗芋艿清鴨湯吧。”
真寧解開銀狐大氅,瞪一眼孫傳宗,怒道:“大人真是閒情逸致得很!”
孫傳宗把那素白的瓷碗擱在案上,攤開雙手,無奈道:“王爺吩咐了微臣留守京城,微臣除了日常的巡務工作,也確是清閒,難不成還要舉行演練,山呼帝姬千歲不成?來來來,帝姬想必沒嘗過這野生的鴨子,味道可是好得很!”
真寧幾步上前,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怒視着孫傳宗道:“孤要去吉州!”
孫傳宗心裡一跳,苦笑一聲:“帝姬可是風魔了,微臣若把你帶去吉州,皇上與琳妃娘娘不得扒了微臣的皮?”
“不會!孤讓松香扮成了我的樣子,裝了病閉門不出,父皇與母妃不會發現的。”
孫傳宗啞然失笑:“帝姬的法子真是讓微臣大開眼界,從京城到吉州有幾日的路程,帝姬難道是全然不知麼?這一來一回,松香成日裡悶在寢殿內,琳妃娘娘難不成一點都不懷疑?”
真寧含糊道:“發現又如何?那時孤已在赴吉州的路上,難不成母妃還能把孤抓了回來?”
孫傳宗聳一聳肩,端着那芋艿清鴨湯啜了一口,讚道:“好香!”轉了眸子又道,“不過帝姬思慮不周,琳妃娘娘並不必派了人來抓您,只需連夜快報到達沿路州縣,各州知府、各縣知縣得了這樣好的差事,自然會部下天羅地網,將帝姬您安然送回京城。”孫傳宗見真寧張口結舌,緩緩搖頭,“再說,即便帝姬到了吉州又能怎樣?帝姬騎射雖好,但戰場並非兒戲,真刀真槍動起來,若是傷了帝姬,陳公子還不得跟微臣拼命?”
真寧頹然地坐了下來,由了孫傳宗又舀了一碗芋艿清鴨湯遞過,喃喃道:“這麼久了還沒有消息,孤只想去吉州找他。”
孫傳宗點一點頭道:“微臣明白,但帝姬也要相信,陳公子是有福之人,必定……”
“不,你不明白的。”真寧突然出言打斷,“倘若你也有心愛之人,就能明白這種感受!他身在危難,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無能爲力,但離他近一些,總也能安心!”
孫傳宗一愣,心裡微微泛起一層苦澀,似照見了昔年的自己,彼此相對,驚覺時光的匆匆流逝,那顆心,再怎麼被按下去,再怎麼被藤蔓纏繞,總有消弭不去的真情。
孫傳宗長長嘆氣,卻見肖海天匆匆進來,低低道:“大人,吉州密信!”
孫傳宗聞言,忙幾步奔過去,匆匆撕開信封,卻有兩封信,一封自然是來自朱祈禎的親筆信,字跡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而另一封是……陳舜?
孫傳宗有些疑惑,忙抖開那潔白的信箋,卻唯有四行小字:歸隊作戰,一切安好,帝姬勿念,勿來吉州。
真寧立於身旁,有一瞬間的怔忪與茫然,陡然醒悟過來,忙一把奪過了信箋,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似是不可置信。
孫傳宗揮了手讓肖海天下去,笑道:“帝姬可以安心了,不再鬧着去吉州了吧?”
真寧長長吁了一口氣,將信箋緊緊貼在胸口,一臉的歡欣如破雲而出的金色日華:“若沒有這封信,我今日是一定要去吉州的,不管你再怎麼攔着。但是他既還能領兵作戰,就表示肯定是安好的,那我就放心了。只是,他怎知我要去吉州?”
孫傳宗微微一笑:“所謂‘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便是如此罷?其實,微臣發自內腑說句真心話,帝姬大可不必親往吉州,琳妃娘娘一早便吩咐了朱大人全力搜尋陳統領父子下落,何人膽敢輕視?”
真寧輕輕搖頭,光潔的臉龐逐漸生出一層奇異的明亮光輝:“我去吉州,是因爲我知道他一定在那裡,在那裡,我可以心安,不會像身處紫奧城那般食難安、寢難眠。他說過會一直等我,那麼,我也會一直等他。”
孫傳宗低低道:“但是,帝姬此舉,可能會讓自己陷入危險。”
“我不怕。”真寧目光貪戀,從信箋上漣漣流過,“只要在他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孫傳宗低低而嘆:“恕微臣冒昧,只是,帝姬有無想過,他畢竟只是吉州統領之子,並無功名,與你身份懸殊。微臣的朋友曾告訴微臣,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開頭美好的,結局卻可能是慘淡收場。”
“大人可是有了傾慕的人?”真寧狡黠地一笑,露出一點瑩白如玉的貝齒,“我倒認爲,不可能的事情就應該去努力爭取,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開頭已經很美好,爲什麼不能通過努力讓結局一樣美好?”
孫傳宗微微一震,卻只是靜默不言。
真寧轉眸輕嘆:“其實,當初竹息姑姑的事情,讓我頗爲感嘆,若他們能早日完婚,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陰陽兩隔,落下一輩子的遺憾。”真寧忽而一笑,迎上孫傳宗微微避開的眸光,“書房的葉向高師傅告訴過我,‘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孫大人若有傾慕之人,可要好好把握,如果那人不答應,孤便替你們做主!”
待到真寧被肖海天護送了回宮,孫傳宗緩緩落了座,疲倦地揉一揉眉心,碗裡的芋艿清鴨湯依舊溫熱,絲絲縷縷的熱氣直透過薄薄的瓷傳入指尖。
十二年前,朱祈禎把自己從河裡救出來,眉梢眼角盡帶了冰漬,卻又無端讓人能感受一種淺淺的暖意,那種長久以來被人輕賤、被人忽略的感覺終於如堅冰一般被打破。午後的陽光那樣溫暖,自己換了乾淨的衣服坐着,看着他在旁邊幫自己洗叔父一家的衣服,這個場景,日後在心底溫習了許多遍,每一次練武,都拼上了全部的氣力,只爲有朝一日可以追上他的步伐。
是了,那一日,朱祈禎洗完衣服,忽而轉頭對自己一笑:“日後要多吃些芋艿,我們家鄉有個說法,吃芋艿,遇好人。”
孫傳宗緊緊捧着那素白的瓷碗,彷彿失而復得的珍寶,身側那一盞陶豆燈,釉水晶亮,有淡淡的光暈流轉,彷彿那一年、那一日的暖陽。
孫傳宗怔怔望着那燈,耳邊似又浮現起真寧帝姬的話:“倘若你也有心愛之人,就能明白這種感受!他身在危難,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無能爲力,但離他近一些,總也能安心!”
迷濛間,那星子一般的燭火似浮現出萬點的流光溢彩,浮光生暖,貫於一生。
注:陶豆燈,“豆”本爲上古時代的一種盛食器,其上爲圓盞盤,中間爲或長或短的直柄,最下爲喇叭或圓足形底座,陶製的豆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是種流行器物,其上部盞盤原用於盛放肉羹一類的吃食,後來換之以燈油,配以燈芯,就成爲一盞照明的燈,《爾雅?釋器》:“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由於不同材質,豆又有不同的名稱,而不少博物館中的長柄小盞的豆,其實就是上古先民用的燈。封建社會,陶豆燈多爲普通百姓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