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脈脈中道絕(3)
晚些的時候,宮裡已經平靜了不少,密貴嬪雖然是害死了玄浄,但到底礙於她父親的情面,便也準了以嬪禮下葬,玄浄則是厚葬,並格外封賞韓氏族人,而妍貴嬪,雖然只是因爲氣急攻心而暈倒,到底也暫時沒能醒過來。
草草用了晚膳,朱成璧便由竹息與鄭姑姑陪着,去了通明殿上了一炷香,通明殿內檀香輕浮、直把心中的傷口都一一撫平,地磚的清涼從足底直灌進去、直到厭倦怠惰的神思都逐漸清明起來。朱成璧跪了好久,靜靜聽着殿外的風聲,直到雙膝又是隱隱作痛纔不得不回宮。
路過長信宮的時候,朱成璧忍不住轉眸回顧,此時此刻,裡頭蕭索與沉寂的氣息是昭然若現,再也不復往日裡意氣風發的情景了。
待回了德陽殿,卻見弈澹已在裡頭,朱成璧忙屈膝請安:“皇上萬福。”
弈澹微微斜靠在貴妃榻上,只是撫着眉心思索着,眼角則是說不出的疲憊,見朱成璧進來,便招了招手讓她過來:“聽聞你方纔去了通明殿,朕也就沒有催你,剛剛真寧與淩兒過來,陪着朕說了會子話。”
朱成璧心中一暖,對於剛剛經歷喪子之痛的弈澹來說,兒女能在膝下承歡,的確可以慰藉心中的傷痛,於是默然坐於弈澹身側,溫言道:“皇上餓了嗎,臣妾傳些膳食吧。”
弈澹微微搖頭,執了朱成璧的手,低低嘆氣:“朕又少了一個孩子,成璧,朕心裡難過,朕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爲什麼要接二連三的失去孩子。”
朱成璧的眼角微微溼潤,緊緊握住弈澹的雙手:“皇上,密貴嬪闖出了蘭林殿,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皇上不必爲之自責。”朱成璧垂眸片刻,含了一絲淚意,“今日之事要怪便只能怪臣妾,臣妾眼睜睜看着孩子被奪去,竟然無力奪回。”
弈澹卻只是搖頭:“如何能怪你,朕聽真寧說起,你爲了保護孩子,自己的小腿也被劃傷了。”
朱成璧端過竹語奉上的蔘湯,柔聲勸說道:“臣妾已經加強了昀昭殿的守衛,必然護得九殿下週全,不致再有任何閃失。皇上雖然難過,也不能傷了自己的身子,皇上這幾日本就身子不濟。”語畢,朱成璧輕輕舀了一勺子蔘湯遞到弈澹嘴邊,“蔘湯養身暖胃,方纔外面風大,皇上一路過來想也着了寒。”
竹語輕輕道:“蔘湯還是四殿下特意囑咐了小廚房熬的。”
弈澹聞言終是暖暖一笑,飲一口蔘湯,讚許道:“淩兒確實孝順。”轉眸見鄭姑姑默默立在朱成璧身側,不由道,“這便是你那位遠房姑姑了麼?”
鄭姑姑忙屈膝請安:“民婦鄭氏參見皇上,皇上萬福。”
弈澹點一點頭,接過蔘湯暖着雙手道:“姑姑是哪裡人?”
鄭姑姑微微一笑:“民婦是山東濟州人氏。”
“濟州?”弈澹一愣,繼而打量鄭姑姑兩眼,語調放了柔緩,透出一絲溫馨來,“朕的母親昭慧太后也是濟州人氏。”
鄭姑姑輕輕頷首,極溫厚地笑道:“民婦小的時候倒是與昭慧太后有過一面之緣,雖是緣分淺,但太后是極好的人。”語畢,她眉心微蹙,低低道,“只是太后竟去得那樣早,真是叫人惋惜。後來太后身邊兩位陪嫁的姑姑回了濟州,原本是預備回府繼續伺候着老爺與夫人的,誰料不知怎的得罪了什麼人,竟先後遭到不測。”
弈澹聞言不由咦了一聲,追問道:“遭到不測?”
鄭姑姑忙下跪,遲疑道:“民婦只是聽說是遭到暗殺,但是後來老爺與夫人也不曾追究此事,皇上自然是不知道的。”
弈澹微微愣住,陰雲慢慢在臉上瀰漫開來,朱成璧忙責備地看着鄭姑姑道:“姑姑怎的好端端又說起這件事情了。”
弈澹放下手中的蔘湯,用大拇指一點一點揉着眉心:“你也曾聽姑姑說起過嗎?”
朱成璧忙道:“臣妾是聽過,但這件事畢竟年代久遠,想來也是無從考證的,更何況也未必是得罪什麼人,可能會是劫匪所爲呢?”
弈澹微微思索,搖一搖頭道:“兩位姑姑長年在宮裡侍奉,哪有那麼湊巧剛剛回了濟州就被劫匪盯上?”
朱成璧一驚:“皇上的意思是,兩位姑姑是得罪了宮裡的什麼人?可是,彼時昭慧太后薨逝,皇上由太后,也就是當時的淑妃撫育,淑妃素來得先帝寵愛,居然有人敢觸怒淑妃來對兩位姑姑下手嗎?”朱成璧沉思片刻,越發的疑惑,“但是事後淑妃似乎也不曾追究啊。”
鄭姑姑忙道:“事後,老爺和夫人只是匆匆掩蓋了此事,知府老爺也沒有追究。”
朱成璧小心地覷着弈澹,見他的神色越發的不好起來,心中的思索轉動如輪,淑妃既然收養了皇八子,那麼留下昭慧太后的兩位陪嫁姑姑在身邊照料豈不更好?既然匆匆遣了她們回去,對她們橫遭不測又置若罔聞,實在難以解釋。撇開淑妃的權勢不說,昭慧太后既然願意把親生的兒子交予淑妃撫育,便也足夠說明昭慧太后對其的信任,既然淑妃對昭慧太后的陪嫁置之不理,除非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昭慧太后並非心甘情願或者是迫於形勢纔將皇八子交由淑妃撫育,而當時膝下無子、盛寵不衰的淑妃急於與手握大權的榮貴妃相抗衡,最好的辦法就是手持太子人選。
朱成璧輕輕吐氣,眸光微沉,賜死玉厄夫人那晚,林若瑄曾說過一句話,便是這一句,成了揭開塵封多年的真相的有力一擊。
“她的姑母,爲了奪得皇上的撫養權,連那一位都敢下手,姑侄一系,果真叫人刮目相看。”
之後的多少個夜晚,自己揣摩着這句話的含義,直到驚覺東方的晨光噴薄而出。德陽殿的夜那麼漫長,長得自己總是數不盡滴漏的聲響;德陽殿的夜又那麼短暫,一寸一寸的時光從指邊打個轉兒,轉而便消逝在殿外的青石臺上。
直到有一日,自己陡然察覺了閔瓊蘿的秘密,她那冰冷的目光在頤寧宮殷紅如血的宮牆上猛地一刮,如多年壓抑的仇恨在一瞬間的陡然噴發。
若是發覺了一點蛛絲馬跡,順着挖掘下去,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穫。
原來,閔瓊蘿的母親張氏曾是御膳房的司膳,而鄭姑姑則是太醫院的醫女,二人從小便入了宮,有着非常好的交情。當年淑妃遣了心腹太醫診出昭慧太后所懷之子爲男嬰,一場驚天密謀就此拉開,昭慧生產時由於胎位不順而難產,因而服用了過量的催產藥導致產後血崩,最終是難以挽回。彼時,鄭姑姑一直侍奉在側,雖然早已發覺催產藥的用量過多,但由於太醫的堅持只能屈服。
昭慧死後,年輕氣盛強出頭的鄭姑姑開始爲淑妃所猜忌,當兩位陪嫁姑姑突遭不測的消息傳來之時,其她曾經近身伺候昭慧的宮女、甚至生產之時侍奉在側的醫女也相繼遇害。
爲躲避淑妃魔爪,鄭姑姑買通了神武門的侍衛匆匆離宮,然而,終究是晚了,淑妃的心腹侍衛在宮外茂密的樹林深處堵住了鄭姑姑,將一整瓶的鴆酒盡數灌下,然而洞察了這個秘密行動的張司膳一早便在鴆酒中偷偷添加了綠豆湯,也正是因爲綠豆湯解毒的功效,鄭姑姑才僥倖撿回一條命,後來她爲一個農夫所救,歸隱鄉村。
然而,張司膳後來也因爲與鄭姑姑交好的緣由被淑妃百般爲難,最終被驅逐出宮,饒是這樣,昔日的對手依然是步步緊逼,並攛掇淑妃派了殺手尋覓已經相夫教子、歸隱田園的張司膳。爲了兩個女兒,身中數刀的司膳硬是憋住了最後一口氣息直到殺手離開,當兩個女兒哭着從藏身之處回到她身邊時,她已是氣息奄奄、竭力留下了四個字:萬勿復仇。
那一日,朱成璧靜靜看着一臉平靜的閔瓊蘿跪在自己面前陳述着她的故事,饒是語調波瀾不驚,她的雙眼仍然透露出濃烈的恨意,那便是對頤寧宮、鳳儀宮姑侄二人的恨意。朱成璧前後一串、已然是明白,面前的閔瓊蘿,可以是自己最鋒利的匕首,狠狠扎進夏夢嫺的心裡。
短短一瞬間,無數的事情在朱成璧心頭盤旋,她望着那一碗蔘湯靜靜出神,卻聽竹語帶着風聲匆匆進來:“皇上,娘娘,妍貴嬪醒了。”
弈澹連忙起身,想了想又按住朱成璧的手臂,柔聲道:“你已經累了一天了,腿上又有傷,外面風大,你還是留在在德陽殿吧。”
朱成璧忙微微屈膝:“多謝皇上關懷。”語畢又溫然勸道,“妍貴嬪初初喪子,她又是那樣烈的性子,或許會說出一些過激的話來,皇上無謂放在心上。”
弈澹點一點頭:“朕知道。”便扶了高千英的手臂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