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眉斂翠春煙薄(3)
頤寧宮,朱成璧與玄凌以及嫺妃、端妃正捧着青花茶盞笑語晏晏,一旁的紅鑲金牡丹魚尾花瓶裡插着大捧大捧的蓮霧山茶,有清幽秀雅的香味逸散,花瓣上晶瑩的露珠更襯得它豐絨飽滿,最奇的是那山茶從頂端至底部,顏色由潔白如新雪至赤朱如流霞,層層落深,疊疊染醉,格外別緻。
竹息帶了小宮女進來,笑着端過鳳紋鬥彩漆盤,將三盞玫瑰杏仁酪擺到朱成璧、玄凌與端妃面前,又取過一盞酸梅湯,笑道:“聽聞嫺妃娘娘愛吃酸的,奴婢特意讓御膳房準備了酸梅湯過來,娘娘嘗着可還入口?”
朱宜修抿了一口,不覺笑道:“確是可口,可見竹息姑姑最疼我。”
竹息福了一福,笑若春風:“是太后娘娘格外關照您,話說回來,民間說‘酸兒辣女’,那麼娘娘這一胎必定是位白白胖胖的小皇子了!”
朱宜修不露聲色,眸光微微向玄凌一遞,玄凌卻只是低頭飲那杏仁酪,聞言只道:“皇子也好,帝姬也好,朕都喜歡。”
語畢,玄凌又擡頭向朱宜修粲然一笑:“宜修你別吃心。”
¸tt kan¸c ○ 話語間雖有幾分親暱,但卻只是相敬如賓的客氣,朱宜修心裡一嘆,有淒涼的思緒瀰漫而起,如在陽春暖意融融的湖面猛地投落一塊冰,漾開的漣漪帶着迷濛的寒氣,這一波齧噬着那一浪,鋪疊着衝開、衝遠,即便遠在岸邊,都能感受到襲面的寒涼。
朱宜修斂起心緒,只化爲盈盈笑意,低低道:“多謝皇上。”
朱成璧微微一笑,轉了眸子道:“皇上身邊的這個宮女,彷彿沒有見過。”
玄凌猛地一驚,掩飾着笑道:“是叫柔荑,新近由內務府撥到朕身邊伺候的,還算伶俐懂事呢!”
朱成璧銜着一縷淺淺的笑意,只望着有幾分躊躇的李長道:“李長,你自小就跟着皇帝,宮裡的規矩該是清楚的,怎麼你這儀元殿首領太監是越來越不會做事了麼?”
李長唬了一跳,慌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恕罪。”
見玄凌的臉上有幾分陰晴不定,朱成璧徐徐嘆氣道:“既然已經臨幸了,就該冊封,皇帝應該是明白的。你能一味的瞞着,彤史可沒這本事,若是來日柔荑有了身孕,卻無名分,豈非讓百官們笑話?”
玄凌的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忙起身跪下:“是兒臣疏忽了。”
“你勤於學習是沒有錯的,嫺妃執掌六宮也該留個心神。”朱成璧見朱宜修有幾分惴惴,緩和了幾分面色,“但你身懷有孕,如今已有六個多月了,自是看顧不暇,哀家也不會怪你。”
朱宜修不便起身,忙欠一欠身道:“多謝母后。”
朱成璧這才凝眸於跪於玄凌身後的柔荑,見她恭定溫順,一襲湖藍色宮裝襯得肌膚白淨勝雪,不覺也有幾分喜歡:“你姓什麼?”
“奴婢姓安。”
“安柔荑?”朱成璧似在品味這個名字,須臾漾開了笑意道,“名字好聽,人也好看,按照宮規,宮女晉封,需從最末等的更衣開始,但皇帝登基不過一年,宮裡也只有嫺妃與端妃兩位妃子,哀家就給你采女的位分,賜居枕霞閣,你好好服侍皇帝。”
安柔荑喜不自勝,連聲音都微微顫着,再三叩首道:“多謝太后娘娘擡愛!”
朱成璧輕輕頷首,囑咐竹息道:“給安采女賜座。”
安柔荑玉潤光潔的面上有曉霞瀰漫,目光掠過朱宜修蓄着溫煦笑意的面龐,淺淺一笑,恭順地垂下眼瞼,似在深思。
端妃冷眼看着眼前的場景,心中有數,只端過杏仁酪不語,轉眸卻見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來,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有前線的加急文件。”
朱成璧點一點頭,示意竹息取出那明黃稠面的文件遞到自己面前,只一眼,便猛地怔住,似是不敢置信,又細細讀了一遍,眉峰蹙起,面上的神色也越發不好。
玄凌有幾分疑惑,忙道:“母后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不好?莫非……金都吃了敗仗?”
朱成璧低低一嘆,注視着端妃同樣疑惑的目光,輕輕向她道:“你養父……昨日,殉職沙場了。”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斜斜倚靠着鵝羽織錦軟墊坐着,只默默看着面前新湃的時鮮瓜果不語,一旁的安采女低低道:“娘娘是在爲端妃娘娘傷心麼?”
“端妃方纔的模樣,的確讓本宮傷感,可憐她父母早去,養母去年沒了,沒料到養父居然戰死在沙場。”朱宜修沉沉嘆息,如鴉翅的睫毛微微垂着,在面容上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世事無常,就算本宮不喜歡她,也不得不生出感嘆啊。”
安采女有片刻的失神,眸光掠過朱宜修隆起的肚子,又恢復如常:“娘娘,齊大人爲國捐軀,只怕披香殿的恩寵又要興盛起來了。其實,只是恩寵便也罷了,如果皇上心裡過於憐惜,只怕會晉了端妃娘娘的位分。”
朱宜修聞言一愣,水蔥般的指甲在掌心一劃,有淺淺的疼痛鑽入肌理,彷彿有一股冰寒之氣順着血液如小蛇一般遊走:“也是,正一品的四妃與從一品的夫人都空缺,若皇上有心,只怕太后也會順水推舟。”
“剪秋。”朱宜修吩咐道,“牢牢盯住披香殿的動靜。”
剪秋答應了一聲便要下去,朱宜修卻匆匆喚住她:“你等一下。”
見安采女有幾許疑慮,朱宜修輕輕含笑:“端妃梨花帶雨,皇上觸景生情,心裡也不好受,你雖然只是采女,但御前的事情,你比本宮更爲熟悉,好好準備着,若皇上回了儀元殿,或許就是你最好的時機了。”
安采女恍然,忙屈膝行禮:“嬪妾明白了,多謝嫺妃娘娘訓導。”
“去吧。”朱宜修將髮鬢的寶藍色珠花簪到安采女的如雲髮髻上,緩緩撫過她柔嫩的面龐,“言語溫柔,或者只消一個懷抱,你之後的榮華恩寵,就盡皆握在自己掌中了。”
金都,厚實的城牆已被轟破,未滅的火堆貪婪着火舌,吞噬着被胡亂堆疊着的鬲昆大旗,旺着的黑煙似揚起了大片大片的濃墨潑向半空,有幾隻寒鴉聒噪着飛過那如血的斜陽,城牆下的幾匹老馬跟着發出嘶鳴,一聲長過一聲,在耳邊旋繞不絕。
朱祈禎負手而立,靜靜望着手無寸鐵的鬲昆兵士被驅趕向城外二里地的臨馬坡,在那裡,他們將度過生命裡最後的時光。
方纔的爭執似乎還在耳畔響起,年逾四旬的李成楠滿面通紅、據理力爭:“攝政王!鬲昆已經亡國,察哈術大汗業已投降,爲何要殺光金都的兵士?”
奕渮不欲相爭,只冷冷道:“金都頑抗至最後一刻,足可見民風彪悍,斷斷不可留他們的性命!否則,對我大周亦是禍害!”
李成楠情急爭辯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攝政王,白起在長平之戰坑殺四十萬趙兵,民怨沸騰,攝政王萬萬不可如此!”
“李總兵!攝政王不是白起,皇上更不是秦昭王!李總兵此言是在詛咒攝政王麼!”說話的正是金羽衛統領、奕渮的心腹成豫,他目光如利劍,執着一柄彎刀怒目相視,那刀尖上有一滴又一滴鮮血滑落,刀柄上則凝固着黑紫色的血塊,那是殘忍而靡麗的色彩,象徵着無數人在他手上殞命。
奕渮微微一笑,只轉向朱祈禎道:“祈禎,你如何看啊?”
朱祈禎抱拳一笑,朗聲道:“赫赫滅亡兀良,一城開城投降,三城頑抗到底,赫赫的做法是,降者不殺,餘者盡皆屠戮。”
奕渮點一點頭,目光如冰錐一般刺向李成楠:“李總兵,你一力反對本王,本王實在好奇,難不成金都的鬲昆兵裡,有你相識的舊人麼?”
李成楠一震,辨出這話裡隱藏的殺機,慌忙道:“回攝政王,並沒有……”
“既然如此,坑殺這四萬鬲昆兵就交給朱祈禎你了,還請李總兵在一旁好好看一看,不徹底斷絕了鬲昆的念想,只怕這邊境永無寧日,也好讓赫赫看看,我大周,殺伐決斷,也不是一味好欺負的!”
“你回的話雖是十足的和稀泥,但攝政王可不是好糊弄的,這坑殺四萬兵卒的任務,還是交到了你手上。”孫傳宗踱步而出,與朱祈禎並肩而立,漠北風寒,裹挾着細碎的沙粒撲來,拂面而過,有淺淺的刺痛。
“他是把我拉上一條船,我雖未贊成他,但也未贊成李成楠。只是,這歸根究底,我未曾勸過他三思後行,如今這場坑殺,是十足的心狠手辣,也是在跟皇上示威。皇上登基以來,不過一年,就已冰火不相容,只怕往後的日子,更是步履維艱。”
朱祈禎的嘆息悠長得彷彿是隔絕了這漠北黃沙的江南水調,綿長的音律中,連那沙土飛揚都幻化成絲縷綿薄的細雨,孫傳宗心裡一動,似有琴絃被柔柔撥響,心緒一蕩,幾乎是在這沙漠的盡頭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步履再如何艱難,也只能走下去,你有憂,我爲你分擔,你有愁,我爲你消弭,世界之大,但我總會在你身旁。”孫傳宗心裡涌起無數個念頭,卻都如湖面上浮現而出的水泡,一個一個,碎裂成微緲的水花散落。
或許,這樣的安靜,纔是最好的狀態,只怕一開口,連望你一眼,都會成了再也握不住的念想。
孫傳宗靜靜望着斜陽,那一抹如血的霞光逐漸洇沒於天際,如抽絲剝繭般離去的背影、拉長在當年他離去的雪地之上。
注:
白起,(?前257年),羋姓,白氏,名起,楚白公勝之後。春秋時期楚君僭稱王,大夫、縣令僭稱公,白起爲白公勝之後,故又稱公孫起。白起號稱“人屠”,戰國四將之一(其他三人分別是王翦、廉頗、李牧),爲戰國時期秦國名將。(今陝西眉縣常興鎮白家村)人,中國歷史上自孫武,吳起之後又一個傑出的軍事家、統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白起被賜死。
《史記》曰:秦昭王與應侯臣議曰:“白起之遷,其意怏怏不服,有餘言。”秦王乃使使者賜之劍,自裁。武安君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於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殺。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