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淚珠無限恨(3)
此番言語太過激烈,恩嬪微微變了臉色,芷蘭則氣得雙手發顫,忍不住伸手指着潘才人道:“你竟敢……”
潘才人瞪眼低語道:“本小主管不好奴婢,恩嬪難道就管得好麼?現在又是誰的奴婢犯上插嘴?”潘才人尤不解恨,突然揮手欲掌摑芷蘭,這一掌去得又快又猛,芷蘭根本無從防備,只能生生準備受她一擊,掌風迫近的時候卻又突然停住,原來是被一旁的洛芳儀死死按住了。
洛芳儀出言勸道:“潘才人何必如此?大家姐妹一場,同是天子妃嬪,何必爭個上下高低?再說,恩嬪爲皇上誕下龍嗣,身份尊貴,又豈是你我可以比擬?”
潘才人用力掙開洛芳儀的手,怒視着她道:“不用你來裝和事老!當年我被皇上降爲才人,怎不見你旁勸說?琳妃賞了你綺望軒,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麼!”潘才人不顧洛芳儀微微發白的面色,又轉首看着恩嬪,輕蔑地一笑,“皇嗣?只怕小小的織補宮女消受不起這份天賜的恩德,九殿下現在可是在昀昭殿養着!有福氣生得了孩子,卻沒福氣養,自己的孩子將來喚別人母妃!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見恩嬪無言以對,潘才人伸手掐過那朵報春花,脣角浮起尖刻的笑意:“報春花再不濟總也是御花園裡的花,只怕有人是殘垣斷壁的野草,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罷了。”
“花也罷,草也罷,總有凋蔽枯零的時候。”恩嬪不以爲忤,淡淡一笑,“只不過,野草變不成鳳凰,難道花就變得成嗎?都是一樣的罷了,又有誰比誰更高貴呢?”
潘才人嗤的一笑:“原來恩嬪也懂得這個道理,那麼就不要多管閒事,省的別人以爲你有多得臉似的。”
恩嬪展顏一笑:“才人姐姐伶牙俐齒,我這個做妹妹的自然是遠遠不如了,和妃娘娘素來也喜歡言語伶俐之人,倒不如,改日才人與我同去昀昭殿一敘?”
潘才人一怔,恩嬪又道:“不過,才人姐姐也當注意纔是,從前呢,長信宮裡住着一位妍貴嬪,也是一樣的伶俐,卻三番五次被和妃娘娘斥責呢。”
芷蘭會意一笑,揚聲道:“是了,妍貴嬪彼時還是正三品的貴嬪娘娘呢!因爲對恩嬪小主和九殿下不敬,於重華殿被和妃娘娘當衆斥責,不知才人有無聽說?不過話說回來,妍貴嬪言語失敬、行爲失德,到頭來,僅以選侍的位分下葬,真的好慘呢!”
潘才人曉得恩嬪是在拿和妃來壓自己,終究還是有些害怕,狠狠瞪一眼不遠處垂手默立的崔槿汐,悻悻地走了。
恩嬪見她走遠,終是靜靜籲出一口氣:“虧得只是個才人,若是做到了嬪位,恐怕今日連我都得被她掌摑了。”
洛芳儀搖一搖頭:“她便是這樣的性子,多少年了都沒改過,你不用放在心上。”
芷蘭頗有些忿忿不平,抱怨道:“小主該去回了和妃娘娘,狠狠教訓她纔是。”
恩嬪道:“罷了罷了,如此囂張跋扈,連昔日的妍貴嬪與嬪都遜她幾分,不用我們出手,她如此下去,只會是自尋死路。”恩嬪轉首望着崔槿汐,見她的右手的凍瘡已經破裂、流血不止,不由心生憐惜,掏了帕子爲其細細裹上。
崔槿汐受寵若驚,忙道:“奴婢不敢勞煩小主。”
恩嬪輕輕嘆氣:“無妨,只是,潘才人爲何要尋你的麻煩?”
崔槿汐神情一黯,只搖頭不語。
恩嬪微一凝眸,笑道:“月影臺有一些治凍瘡的藥物,等下我讓人送給你。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潘才人到底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
崔槿汐勉強一笑,靜靜道:“奴婢愚鈍,並不知情,才人小主許是懷疑修儀娘娘與奴婢說了什麼,但修儀娘娘只是關心奴婢的風寒,擔心傳給後宮的嬪妃與皇子,並無其他。”
恩嬪微微一滯,轉瞬間已恢復瞭如常神色,深深看了崔槿汐一眼,似有幾分讚許:“你雖是初初入宮,年紀又小,卻已經懂得了生存之道,我在宮裡呆了十年,自問在你那個年紀,都做不到你的一半。”恩嬪柔柔一拍崔槿汐單薄的雙肩,“你做得對,有些事情,能撇開關係就一定要撇開。有人拿你做局,入局入得深了,離死也就不遠了。”
恩嬪緩緩吐出一口氣,扶着芷蘭的手臂徐徐轉身:“你將來,必定不會只在浣衣局裡頭苦熬日子。好好做事,自會有賞識你的主子。”
待到回了月影臺,芷蘭奉上一盞巴山雀舌,好奇道:“小主既然看得起那崔槿汐,爲何不收爲己用?”
恩嬪啜一口那碧綠色的茶湯,莞爾一笑:“她先是招惹了祝修儀,又是惹惱了潘才人,風頭太盛,若是我堂而皇之要了過來,承光宮該怎麼看?”恩嬪起身從身邊的金絲楠木的漆盒裡抓過一把香料,緩緩撒入青花乳足香爐,一縷縷甜橙的幽香便從朵朵綻放的花蕊中散開,如花苞綻放,輕盈似逐風的蝴蝶,“何況,她來自永州崆金洞,這趟渾水,我自然是不會趟的。”
恩嬪接過芷蘭奉上的軟羅帕子揩一揩手:“我什麼都不要做,畢竟眼下是風口浪尖之時,做得多了,反而惹德陽殿那位懷疑。我雖是身份低微,但汾兒畢竟養在昀昭殿,和妃的家世勝過琳妃一頭,汾兒也並非全無繼位的可能,我跟和妃雖然看得開,但難保不會有人從旁攛掇,更何況,存心鬧事的人也不少。所以,我越是清心寡慾,越是低調行事,汾兒,就能多一份平安的保障。”
關雎宮,深夜,寢殿內唯有幾點昏暗的燭光搖曳,病榻上的弈澹緩緩睜開眼睛,朦朧間,卻見一個裝扮素淨的女子伏在牀頭,似乎沉沉入睡。
“移光?”弈澹試探着喚道,“移光?”
那名女子猛地驚醒,發覺自己剛剛睡了過去,慌忙下跪叩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弈澹有些遲疑,凝眸細看,見這名女子眉清目秀,不覺安慰道:“無妨,你是?”
女子暗暗鬆了口氣,垂了眸子恭敬道:“奴婢芸心,是御膳房的宮女,因爲關雎宮小廚房的幾名宮女染了時疫,所以御膳房指了奴婢過來侍奉。”
弈澹點一點頭道:“舒貴妃睡了麼?”
“是的,今晚是奴婢守夜。”芸心淺淺一笑,“皇上渴了嗎?奴婢去倒水。”
“你這件衣服,似乎有些眼熟。”弈澹眉心微蹙,思索着道。
芸心慌忙跪下:“皇上明鑑,前幾日六殿下高燒不退,是奴婢侍奉在側,六殿下燒得糊塗,撕壞了奴婢的衣服。因爲關雎宮剛剛燒過一批衣物,奴婢無衣可換,是而,舒貴妃娘娘將她從前的衣服賞給了奴婢,奴婢自知僭越,但舒貴妃娘娘……”
“朕明白。”弈澹輕輕頷首,“朕不會怪罪你,只是,你看起來,跟當年的舒貴妃倒有兩分相似……”
次日清晨,朱成璧早早便醒了過來,喚了竹息伺候着梳洗。竹息手巧,攏發、箍發、盤發,條條理理是一絲不苟,梳的望仙九鬟髻也是鬟鬟有致、分毫不亂。
待竹息取了內務府新打造的珍珠祥雲花鈿爲朱成璧細細貼上,竹語又端了兌好海棠花汁子的熱水上來,浮着幾片柔軟的花瓣,嫩得幾乎能掐出水來。朱成璧將雙手反覆浸潤幾次,直到指關節都紅潤起來,方纔接過竹息遞過的紗羅帕子揩手,又取過一套纏絲東海明玉的掐金護甲帶了,方纔舉目對鏡,只見雙魚星紋鏡中的女子風華正茂、雍容華貴,後宮那些年輕豔麗的單薄女子自是遠遠不能及的。
雖說十二年的宮廷歷練,朱成璧的高華氣度已是卓然不羣,但如今皇帝病重,也只有銳意於裝扮華麗大氣,才能鎮得住一衆妃嬪、朝臣,叫人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朱成璧由着竹息取過五六支步搖一支支試着,懶懶道:“你彷彿有些心不在焉。”
竹息一怔,忙陪笑道:“奴婢一早聽說了一件事,揣度着娘娘可能聽了生氣,故而一直在思量着……”
“想說什麼便說,即便本宮真生氣,也不會怪罪於你。”
竹息慌忙答了聲是,躊躇道:“是關雎宮,今早皇上封了一名宮女劉氏芸心爲更衣。”
朱成璧一楞:“什麼?”
竹息靜靜道:“聽聞這劉更衣是御膳房撥入關雎宮伺候的,清秀爾雅,又因着侍奉勤謹,故而得了皇上的賞識。”
朱成璧嗤了一聲道:“很好,這種時候,還能被封爲更衣,還是在關雎宮裡,劉氏真是好大的福氣!”朱成璧面帶怒色,膩煩道,“閔瓊蘿是做什麼的!這樣的人也能撥到關雎宮裡伺候?”
竹息聞言忙柔聲勸慰道:“這陣子御膳房也是忙得腳不沾地,想必閔尚食也是沒能看出那劉更衣的心胸。娘娘不必煩心,奴婢自會去問問清楚,只是現下,那位新晉的更衣還住在關雎宮的偏殿連理閣呢!”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關雎宮仍然隔離着,眼下若要遷出去也是麻煩,這便也罷了。六宮妃嬪怎麼說?”
竹息道:“只聽聞那位潘才人甚是得色,覺得這樣的事情是掃了舒貴妃的臉面,只是,聽聞劉氏晉封一事,也是舒貴妃勸說的呢!”
朱成璧搖一搖頭道:“賢德之名,總是要做給旁人看的,事實真相,只有關雎宮才知道罷了。你去告訴閔瓊蘿,好好查一查劉芸心的底細。”
“奴婢省的。”
朱成璧凝眸思索了片刻,又道:“囑咐樑太醫好好辦事。”眼波流轉,朱成璧的眼角盡帶了凌厲的機鋒,似寒劍幽冷的鋒芒,“可別錯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