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雲鬢上飛金雀(2)
紅絨織錦地毯一路鋪成開,兩旁擺放着一溜的唐三彩鳳儀牡丹香薰,造型雅緻,貴重大氣,是特意爲昭成太后省親而準備的。
香薰由上下兩部分構成,可以自由開啓,上半部由三層含苞欲放的牡丹構成,每排牡丹皆各有十二瓣,一筆一劃,極盡奢靡華貴,那飽滿鮮活的粉色皴擦點染,嫩得幾乎能掐出水來。香薰蓋頂則飾有展翅欲飛的鳳凰,典雅雍容,儀態萬方,輕盈的鎏金工藝似極隨意的一筆,卻又描摹細膩,即便是最簡單的一個弧度,都克盡尊貴。
晨羲載曜,含朝霞而漱正陽,朱成璧的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緩緩從紫奧城正門貞順門逶迤駛出,日色如金,朝霞輝映,金碧輝煌的紫奧城似有淡淡的金霧籠着,天家氣派,皇室尊貴,是一分一毫都不得差的。
九匹汗血寶馬緩緩拉着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向前,唬得一路的百姓民衆紛紛俯身下跪:“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福氣,只怕是少了,所以唱諾着“萬福”,安康,只恨不能更尊貴,所以唱諾着“金安”。然而,放眼萬里錦繡江山,能擔得起這“萬福金安”的,又有幾個人呢?
此次省親,相比於隆慶九年,彼時還是琳妃的那回,更是奢靡貴氣、今非昔比,到底是身份尊貴,更兼之是新帝登基後的頭一次,禮部與內廷是幾番取捨,殷殷做了十萬分的準備,絲毫不敢有所疏忽。
朱成璧今日着朝服、戴朝冠,克盡尊貴,遠遠望去,只覺得她的周遭似蒙了若有若無的金色,華貴之外,更見大氣端莊。
朝服是爲明黃底,上繡金龍、祥雲等紋飾,下襬則爲八寶和海水江崖紋飾。披領加貂緣、綴以金片,間以五色祥雲、騰雲龍紋,令後垂明黃絛,飾以紅寶石、東珠。領約則鏤金爲之,間以珊瑚,兩端垂明黃絛,中各貫珊瑚,末綴綠松石。彩則爲墨綠色,繡文爲五穀豐登,佩箴管、之屬,絛皆爲明黃色。
朝服外則披朝褂,爲石青色底,片金緣,中無襞積,前後各繡兩條立龍,下襬亦是八寶和海水江崖紋飾。
朝珠共三盤,東珠一,珊瑚二。雜以佛頭、記念、背雲、大小墜、珠寶等飾,絛皆爲明黃色。
朝冠則以薰貂爲之,頂三層,上銜大東珠一,朱緯上週綴金鳳七,後金翟一,翟尾垂珠,五行二就,每行大珍珠一,中間金銜青金石結一,末綴珊瑚。冠後護領,垂明黃條二,末綴寶石,青緞爲帶。
竹息行走在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一側,見朱成璧掀開綴金描鳳紋的紅瑋,低低道:“大約還有一盞茶的時間。”
朱成璧淡淡一笑,只打量幾眼街上匍匐而拜的民衆與商鋪,輕輕道:“很久沒有出紫奧城了,沒想到市井集市亦是如此熱鬧,若不是以太后之尊出來,而是微服私訪,我必定要好好轉一轉才罷。”
竹息莞爾笑道:“太后娘娘若想,不如來日趁着廟會出來,聽木棉說起,很是熱鬧呢!”
目光掠過萬寶閣,朱成璧似有一瞬間的恍惚,只低低一嘆:“罷了。”
城東朱府門前,朱府一家老小全立在大門前等候,朱厚堂被兩位老夫人攙扶着,即安國夫人、大房馮氏,華國夫人、二房王氏,一旁則立着朱成璵,大夫人陶氏、二夫人姚氏立於他的身側。
鳳車緩緩停臨,早有內監尖細的嗓音唱起:“太后娘娘省親,所有人跪接!”
朱厚堂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臣文淵閣大學士朱厚堂攜犬子朱成璵以及一家老小,叩見太后娘娘,願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樂未央!”語畢,一衆人等齊齊跪下,俯首帖耳,大氣也不敢出。
竹語掀起轎簾,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踩着黑漆墊木緩緩出轎,待到看見那燙金的“朱府”二字,有淡淡的辛酸在心間盤旋,二十年前,從這扇門走出去,是嫁入了魏王府,二十年後,再度歸來,已是尊貴如斯的皇太后。
是啊,彈指剎那,已是二十年了!
“父親,哥哥,不必多禮,還是起來說話。”朱成璧緩緩扶起朱厚堂,見他已是鬢髮斑白,不由低低一嘆,“父親平時還請善自保養,哀家此番也帶了不少珍貴的補品,亦是皇帝的意思。”
朱厚堂惶恐不已,再度俯身下跪,纏着聲音道:“多謝皇上厚愛!多謝太后娘娘厚愛!臣慚愧,臣惶恐!”
朱成璧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擋在馮氏的面前,虛扶一把朱厚堂道:“父親請起。”
王氏竭力忍着眼角的淚意,笑道:“太后娘娘鳳體安康,臣婦心裡感激萬分。”
“母親和大娘素日裡也要好好照拂父親。”朱成璧的眼風緩緩向馮氏一揚,又親切地對王氏笑道,“外面寒涼,還是進門說話。”
親疏之分,意味分明,馮氏縱然是朱厚堂的嫡妻,又生養了府裡唯一的兒子朱成璵,此刻也不免有幾分不豫,但礙着朱成璧,亦不好發作,只笑若春風:“老爺也是糊塗了,還不快請太后進門呢!”
朱成璧淺淺一笑:“到底大娘心細,二十年過去了,是分毫未曾有改變的。”
語畢,朱成璧左手挽着王氏,右手扶着朱厚堂,緩緩進門。朱成璵眼見此情此景,有些無奈,到底還是身後的朱宜修反應過來,耳語道:“父親還是扶着祖母一起進門吧,人多擁擠,宜修害怕祖母被磕着絆着就不好了。”
朱成璵這才恍然大悟,握一握朱宜修的手道:“還是宜修最懂我的心意。”語畢,殷殷攙扶起馮氏進門。
一旁的陶氏冷冷一哼,也不管朱宜修,搶先一步,扶起馮氏,笑語晏晏地進去了。
朱衡銘在人羣最後,此刻方施施然走上前來:“堂妹辛苦,只是太學禮官大人未必知道你這份辛苦。”
朱宜修攏一攏腕上的絞絲鐲,怡然一笑:“父親懂得或是不懂得,並不重要,我也只是盡一儘自己的心意,總比沉默寡言來得更好。”
朱衡銘眼尖,不由會心一笑:“絞絲鐲把玉工發揮到淋漓盡致,蘇工精細,亦可見你如今過得很好,已經不是三年多前了。”
朱宜修淡淡笑道:“堂兄好眼力,朱府時至今日,家大業大,能與宜修說上幾句話的,也唯有堂兄一人,他日若得大貴,必不會忘了堂兄一直的照拂。”
朱衡銘垂眸一笑:“太后三年前便中意與你,你放心便是。”
臨清堂,午膳過後,朱成璧端然坐於最尊之座,竹息恭謹地奉上一隻散花雲牙盆供其浣手,一旁的竹語正端着一盞綠茶,供其漱口,一整套的功夫做下來,朱成璧方盈然接過一方軟羅帕子揩一揩朱脣,又接過馮氏一早捧着的龍井,微微啜飲。
此時,堂中唯有朱厚堂、朱成璵並幾位夫人,連侍奉的婢女、僕從都退了出去。
見朱厚堂打量着竹息與竹語,朱成璧笑道:“父親不必擔心,竹息與竹語侍奉哀家年久,最得哀家信任,否則哀家也不會留了她們在身邊。”
朱厚堂笑道:“是臣唐突了,太后娘娘莫要怪罪。”
朱成璧淡淡一笑:“方纔在席上沒有見到柔則與宜修也便罷了,畢竟還是小輩,那麼現在,哀家的兩位侄女也該進來了吧?”
朱厚堂忙笑道:“是。”轉首吩咐陶氏道,“你親自把兩個孩子帶進來。”
待到朱柔則與朱宜修進來,朱成璧眼前一亮,朱柔則着一身楊妃色的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下面是軟銀輕羅百合裙,繡着大朵大朵如飛雪一般的曇花,裙幅挽迤拖地達三尺有餘,如月華一般流動輕瀉。朱柔則雖僅梳着簡單的丫髻,但鬢邊以明珠鑲着,分外優雅靈動,那玉燕釵竟似玉燕投懷一般,只一眼,便覺着似有輕盈的風裹挾着珠翠香逶迤而來。
朱宜修則着一身雲牙白的霓裳羽衣,一條暗綠色牡丹紋齊胸襦裙,那菱花湛露的牡丹團簇錦秀,瓣羣周密高聳,頗爲奪目,如意祥雲的蘇繡緙絲披帛纏繞在兩臂間,步履行走,雍容柔美,那嵌着的點點水鑽似有水波輕輕漾起,迷濛間竟似茫茫星子一般。
朱柔則與朱宜修二人站定,行叩拜大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王氏捧着曜變盞笑道:“柔則如春花燦爛,宜修如秋葉沉靜,但眼下,卻是伯仲未分,齊驅並駕。”
馮氏掩脣一笑,指尖上的月季鮮活飽滿:“妹妹費心,肯爲宜修選了這樣華貴美豔的衣飾,其實不若簡單的素顏來得好些,妝容太過,豈非是擾了太后娘娘的眼神?”
見王氏有幾分訥訥,竹息展顏笑道:“安國夫人此言差矣,太后娘娘眼界高遠,紫奧城裡美人無數,若非太后娘娘眼力,豈能一一打點妥帖?”
馮氏一驚,忙勉強笑道:“太后娘娘,妾身並非這個意思。”
朱成璧淡淡一笑,如拂過湖面的清風,眸光只微微在馮氏身上一轉,笑道:“大娘肯爲哀家費心思量,哀家自是感激,只不過這心意得放準了纔是。”
馮氏冷汗涔涔,只得點頭答應。
陶氏陪着笑道:“母親也是想着爲太后娘娘分憂,其實最終還是由太后娘娘來定奪。”
朱成璧輕輕頷首,目光只在朱柔則裙上的曇花與朱宜修裙上的牡丹上微微沉吟,片刻方道:“三年前,哀家便已屬意於宜修,三年下來,宜修的性子倒是越發沉穩持重了,宜修,你起身來,讓哀家看一看。”
朱宜修再度叩首,答道:“是。”語畢,方悠悠起身,不卑不亢,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大氣也不敢出,只覺得她面容如玉,脣色如櫻,睫毛如鴉翅般微垂,髮梢綿軟如初春的細細的芽兒,叫人無端生出一點愛憐之意。
朱成璧點一點頭:“端的是好容貌,你上前來。”
竹語會意,端過茶水往地上一潑,朱宜修卻是從從容容踏水而過,並未有半分遲疑猶豫,也無避讓之色。
朱成璧含了笑意向朱成璵道:“確是哥哥的好家教。”
朱成璵謙讓道:“亦是父親、大娘與二孃教導有方。”
陶氏心裡一急,不由出言道:“太后娘娘,並非妾身有意擾了娘娘的視聽,其實柔則的相貌,比之宜修更勝一籌呢!”
朱成璧緩緩轉眸,似是心不在焉,只淡淡吩咐道:“柔則,你也起來吧。”
朱柔則徐徐起身,微微一福,袖手靜靜而立。
朱成璧瞥一眼陶氏,緩緩道:“柔則的相貌,的確是滿京城裡都挑不出第二個來的,只是哀家爲皇帝擇選皇后,容貌,並非是第一要緊的事,柔則雖然貌美,但性子柔和,不足以母儀天下、安定後宮,宜修的性格,卻更適合在後宮生存。”
一語既出,朱宜修的命運已被敲定。
朱宜修心頭一直懸着的石頭方緩緩落地,只不易察覺地悄悄吐出一口氣。
陶氏求救似的看了朱成璵一眼,見他絲毫不見動容,心裡越發着急,自己生了這樣美的女兒,如何能屈居宜修身下?何況柔則嫡出,宜修不過是鄉下的卑微小妾生的女兒,如何能與柔則相比。
“太后娘娘。”陶氏脫口喚道,“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宮爲後!”
注:
1、朝褂就像是加長的“馬甲”,石青色底,不用貂皮,不分冬夏,只是根據季節或單層或雙層。穿着時朝褂要套在朝袍的外面,披領披於其上。
2、領約的形制和金約很像,但主要鑲嵌的寶石不是青金石而是珊瑚。
3、彩上的紋飾有“五穀豐登”,表示皇后代表“后土”,主農桑;“箴管、”則是指針、放置針線的器具和裝針線的囊袋,是中國傳統的“女織”觀念的體現。
4、曜變盞,外形尤爲端莊,盞內外壁黑釉上散佈濃淡不一、大小不等的琉璃色斑點,光照之下,釉斑會折射出暈狀光斑,似真似幻,令人生驚豔之嘆。這種變化本是偶然出現,始料未及的,非窯工人力可爲,因此,其成品極爲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