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南三月氣正和

煙花三月,垂柳依依,揚州是最好的去處。

從紫琅到揚州,一路過來,我不免有些疲倦,待哄了玉楨睡去,我靜靜倚靠在竹窗前,捲起青篾細竹簾,在半睡半醒間,我感覺午後的日光那樣暖、那樣亮,彷彿是紫奧城綿延不絕的朱牆上投落的日色如金。

我這七年來,有三次極爲重要的契機,一次又一次扭轉了我的人生。

第一回,在我還是工部小小的正八品主事的時候,我發現工部郎中弄錯了桐花臺的營造圖示,在彼時的樑王的保舉之下,我成了新任正五品郎中,那一年,我二十一歲。

第二回,我研製的虎踞大炮在對兀良一戰中戰功卓著,在彼時的琳妃的諫言下,我調到兵部,成爲了六部赫赫有名的四大肥缺之一的兵部武庫司郎中,那一年,我二十二歲。

第三回,我出面彈劾吏部尚書江承宇,隨即掀起一陣彈劾的狂潮,彼時的攝政王不得不做出讓步,使得江承宇被流放邊疆,後來他莫名其妙死在流放途中,攝政王被太后除去後,我成爲了正三品兵部右侍郎,那一年,我二十五歲。

我一直認爲,我這樣快的晉升速度,一是得益於我是順陳太妃的侄子,即便只是遠房,但是,順陳太妃的直系親屬卻遠遠不如我在官場中如魚得水,更何況,順陳太妃爲鞏固年幼的九王爺的勢力,大力扶持我上位;二是我站對了陣營,順陳太妃彼時還是先帝嬪妃的時候,就已投靠恩寵僅次於舒貴妃的琳妃,因此,她的兒子才能被位分高的和妃撫育,並且能在波雲詭譎的隆慶一朝末年保全性命,有這一層關係,我自然也是琳妃的陣營,即便在後來攝政王權傾朝野,我的心也是向着太后的;三是朱祈禎的關照。

要評判一個人,實在是太難太難。朱祈禎,他與我的命運很相似,從小小的驍騎營侍衛一路升到兵部尚書,卻在前途最光明的時刻隕落。

他做過不少錯事,蕭竹筠的事情,簡直是令人髮指。

但我也知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即便你覺得你自己再如何身不染塵,也總有磨不去的污點。

而我的污點就是,虎踞大炮並不是我研製的,而是那個因爲弄錯了桐花臺的營造圖示而被貶斥的工部原郎中周同儒。

彼時,我正急切地想要離開工部,離開野心勃勃、視我爲擋路石的管笠。

我按照周同儒的手記與圖示,成功地研製出虎踞大炮,而被貶歸鄉的周同儒,不久一病而終。

原本毫不關聯的兩件事,放在一起,就彷彿是前因後果:我爲了奪取周同儒的設計而殺害了他,甚至連桐花臺營造圖示都可以被誣陷爲是我故意設計,欺君之罪已是罪該萬死,更何況再添上兩條莫須有?

由於心裡的愧疚,我每日都會爲周同儒上一炷香。而我戰戰兢兢予以極力守住的秘密,很快被人知曉。

我至今都記得,那個晚上,朱祈禎拿着這個秘密要挾我出面彈劾江承宇。

“你是順陳太妃的侄子,攝政王萬萬不敢動你。”他的笑意詭秘而又幽昧不明,“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的尷尬處境,虎踞大炮,是懸在你脖頸之上的三尺利劍。”

我不得不妥協,即便出面彈劾江承宇的時候,我慌得要站不穩腳跟,我依舊說出了那句在府中演習多次的話:“微臣彈劾吏部尚書江承宇,他賣官鬻爵,實屬十惡不赦之罪!”

最終,成功了。

事後,順陳太妃託人帶了一句話給我:“勿做出頭之椽。”

我明白,但我已經無能爲力。

除了配合朱祈禎扳倒攝政王,我無路可走。

攝政王被太后手刃那一日,朱祈禎捧着一罈酒闖進我府中,他那樣高興:“來!我們好好喝一杯!”

酒醉迷離,他忽然抓着我的手痛哭:“再也沒有人爲我釀梨花白……”

在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驚悉,曾經,他在驍騎營的日子那樣不如意,趙全心在他的飯食中動了手腳,讓他在陪同先帝太廟祭祖的時候暈厥。

而這,是大不敬。

孫傳宗情急之餘,去到含章宮向琳妃求情,然而,彼時琳妃深陷皇五子之死的困頓,廢后與玉厄夫人制造流言,直指琳妃的不是,她自顧不暇、並不能出手相助。

我不知道朱祈禎是如何熬過這次危機,但我聽着,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

我明白,朱祈禎爲何一定要除去蕭竹筠,不僅僅是李敬仁日復一日的背後挑撥,他更無法忍受蕭竹筠會奪去他在琳妃心中的位置。

朱祈禎不甘心失去他唯一可以倚賴的靠山、唯一可以在盤根錯節的京城裡出人頭地的機會。

但是,他算計到最後,卻永遠失去了孫傳宗。

我頓時覺得心底的悲涼一點一點凝聚成一塊大冰坨子,一圈一圈地壓過去,一顆心都快被碾碎。

不僅僅是紫奧城裡的人,京城中捲入爲富貴榮華、光宗耀祖的人,無一人真正幸福。

而打破這個詛咒的,便是離去。

當我懵懵懂懂地抱過那個剛出世的嬰兒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相信,朱祈禎、邱藝澄與木棉在同一日相繼死去。

我突然想起那一日的對話。

“夫人的恩德,正則無以爲報,她日夫人若有所求,正則必定赴湯蹈火!”

“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可以做到,我的不幸已無可挽回,你卻還有機會。”

我明白,木棉將她的女兒交給我,是希望我能做到她一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離開京城,離開這個身不由己的地方。不要讓後輩過上前輩這樣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我在那一刻遲疑了,朱祈禎的死,再也沒有人知道虎踞大炮的秘密,而我作爲年輕的新任兵部右侍郎,將有宏圖大展的錦繡前程。

而最終導致我毅然辭官離去的,是簡云然。

第一次看到她,是入宮向順陳太妃請安,路過倚梅園的時候,看到她正在跟皇后學習驚鴻舞。

皇后天姿國色,舞姿婉若游龍、翩若驚鴻,而她,卻彷彿有些邯鄲學步、不倫不類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她的耳朵極尖銳,迅速轉眸看向我,臉上飛快似閃過一絲羞惱的緋紅。

我微微鞠一躬,比了一個“請”的姿勢,舉步離開。

後一日,我再遇到她,她卻正端着架子在斥責身邊的兩名小宮女:“暢音閣修繕乃是大事,二月裡太后娘娘是要去看戲的,內務府好大的口氣,憑他們也敢大包大攬下來?要是出了事,他們可擔得起?”

我微微一笑,揚聲道:“我雖沒看到過內務府的口氣是有多大,不過簡尚宮的口氣可不小。”

簡云然一驚,轉眸見是我,立刻拉下了臉:“陳大人可是要去向順陳太妃娘娘請安,奴婢可不敢又誤了大人的時間,以免被怪罪。”

我聞言失笑:“上一回你跳得很好,如果你沒有底子在,皇后娘娘又怎會教你?我記得你原是尚儀局的尚儀,於音律歌舞上,你在六尚中稱第二,何人敢稱第一呢?”

簡云然依舊是氣咻咻的模樣:“話說得倒有幾分動聽,但上次的嗤笑聲……”

我撓一撓耳後:“那麼,我便幫你修繕暢音閣,你也不要再惱我。”

乾元二年的初春,正是草長鶯飛,我在暢音閣查看圖紙,簡云然提了一隻鏤花描銀漆食盒遞到我面前:“諾,我讓御膳房做的。”

我大爲驚異:“做給我的?”

“你若不吃,我便拿給旁人。”簡云然瞪我一眼,“反正又不是我做的,稀罕!”

我愣了片刻,舉手便要去打開食盒,卻被一巴掌打在手背上:“當心手髒,吃下去會鬧肚子。”

我笑她:“也就你們六尚的人窮講究,我們都是粗人,在乎啥?”

第二日,果然拉了肚子。

我撇着腿一拐一拐地來暢音閣,她瞪大眼睛打量我,沒好氣地拿出了準備好的藥,用繡了茶靡花的帕子包着。

我微驚:“你怎麼知道?”

她白我一眼:“在宮裡當奴爲婢的,不僅僅要察言觀色,更要防患於未然。”

我一拍腦袋:“難怪皇后娘娘那樣喜歡你。”

一春一夏,我每每入宮看望順陳太妃,總盼着能看到簡云然的身影,但是她總是很忙,我也知道,尚宮局的事多,更何況,御膳房的閔瓊蘿,又總是與她不甚和睦。常常與她碰面,也是不好。

那一日,從順陳太妃的寧壽宮出來,卻見到簡云然正好經過,月白色宮裝如天際清雅的流雲。那一陣子,宮裡頭關於如貴嬪小產的孩子陰魂不散的傳聞鬧得甚囂塵上,尚宮局想必也頗忙,簡云然看着有些憔悴。

我深知寧壽宮旁宮人較多,也只能輕輕問候一句:“簡尚宮安好。”

簡云然見是我,微微一喜,屈一屈膝:“陳大人安好,大人是進宮來看望順陳太妃娘娘的嗎?”

我頷首一笑:“太妃娘娘精神很好,我也能放心。”

簡云然笑意輕漾,柔聲關懷道:“秋起漸涼,大人也要多多注意。”

只這一句,便足夠了。

我與她相視一笑,目光裡盡是瞭然。

然而,後來的七月十五,卻是我與她,都被算計了。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木棉悠然品茗,須臾的疑惑後,忽而急得發怔。

我全都想起,昨夜那一記悶棍,讓我失了暢音閣之約,而木棉素來謹慎,做出這樣的事來,必定是事出有因。

我永永遠遠都記得心裡的惶急,因爲,我太害怕會失去她。

極亂極響的一陣琴音入耳,我驟然驚醒,原是玉楨醒了,正不依不饒地用力撥弄着案上的一把瑤琴。

我失笑,攬過玉楨,愛惜地捧着她彈得通紅的小指:“不急,你娘學這個,學了十年,你才六歲。”

玉楨嘟起嘴道:“娘彈琴的時候,爹總是那麼入神,楨兒也要像娘一樣!”

我緊緊抱着她:“爹給你吹壎,好不好?”

玉楨初入陳府的時候,夜夜啼哭,而每每我爲她吹壎,她總能安靜。

這隻壎,是朱祈禎贈我的空谷石頭壎。

皇后有孕後,簡云然被閔瓊蘿謀害、染上時疫被驅逐出宮,幽禁在朝月衚衕,我不得與她相見,每晚,都會在一牆之外爲她吹壎。而她,也會撥弄手中的瑤琴相和。

我在告訴她,我一直都在。

她也告訴我,她一直都在。

在,便是心安。

八個月後,皇后薨逝,她亦被赦免,但再不被允許入宮。

那一日,荼蘼花潔白如新雪,在風中翩揚而舞,我站在朝月衚衕外,看她一襲月白色繡雲紋輕羅長裙,從幽禁處緩緩走出,面上是止不住的淚。

我輕輕將她擁入懷中:“都過去了。我們離開京城,再也不要回來。”

我知道,她是在哭皇后,亦是在哭自己,更是在哭紫奧城裡的諸多冤魂。

最初被幽禁的那一個月,她病情反覆,總是昏睡不醒,我無比擔憂,閔瓊蘿實在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斬草除根。

而如今,能安然離開,便已是大幸。

去江南的馬車上,她安靜地伏在我懷中,把玩我係着的白玉佩,低低問我:“有一夜,是瓢潑大雨,我燒得厲害,只覺得再也看不到你,身邊的侍女都說,我要熬不過今晚了。就在那時,是你的壎聲。”她擡眸望向我,眼眸深處暖如三春,“那樣大的雨,你卻爲我吹了整晚的壎,你爲什麼不回去?”

我低低吻上她的額頭:“你就在那裡,我無處可去。”

一曲已畢,我也從深深的思索中回過神,玉楨清澈明淨的眸子裡涌起幾分思念:“爹,娘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我微微笑了:“你娘在京城甄府教舞。”

“我知道,娘教的,是甄府的大小姐,甄嬛!”

甄遠道極其疼愛她的大女兒,昔年我與他亦有幾分交情,否則,他也不會專程來紫琅看望我,簡云然也不會去甄府教舞。

我柔柔牽過玉楨柔嫩的小手,脣角綿生出一絲一縷的笑意:“我們明日就北上入京,去看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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