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深方覺錦衾寒(1)
“太后娘娘,芙蕖太嬪娘娘來了。”
朱成璧擡一擡眸,淡淡道:“讓她進來,竹息,竹語,你們都出去吧。”
不過兩三日的功夫,芙蕖太嬪憔悴了不少,精緻的翠鈿完全遮不去眼睛裡泊着的血絲。即便面上薄薄地施了一層胭脂,卻浮着似的,細觀之下,更見漂泊無依之色。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輕輕擡一擡手,示意她入座,方緩緩道:“你很少來頤寧宮,哀家知道你今日是爲了誰。”
芙蕖太嬪極力抑着的情緒剎那間就要爆發,勉力忍了幾忍,依舊是惶然落下淚來:“太后娘娘!絕對不是他!”
“哦?爲何這麼篤定?”
“嬪妾與他相識十五年,嬪妾深信,他不會是這樣的人!”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聲,盯住芙蕖太嬪道:“你可知道,若要讓一個人攬罪在身,有幾種可能?”見芙蕖太嬪微微怔住,朱成璧慢條斯理道,“一是酷刑,二是真心。前者的話,饒是再硬的脣舌,都熬不過流水的刑具。說白了,人不是鐵打的,求得一死可比皮肉折磨更爲痛快。而後者,卻能教人死心塌地。你想翻案,想還孫傳宗一個公道,但你一意如此,只怕會擾了他的在天之靈。”
“太后娘娘也認爲他不是這樣的人,不是嗎?”
“哀家認爲也好,否定也罷,又有何意義?罪狀下來了,人也沒了,你爲他傷心難過,他可會領情?”
“嬪妾想要查知事實真相,只要想到孫傳宗那樣慘淡,被草草埋在亂葬崗,嬪妾就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嬪妾必定要向那個人問個清楚明白。”芙蕖太嬪極力平復住因爲內心裡泛起強烈的痛楚而急促不勻的呼吸,平靜道,“但嬪妾也知道,想讓太后娘娘同意,嬪妾也要賣給太后娘娘一個人情。”
朱成璧微微一哂:“看來你是有備而來。”
芙蕖太嬪俯身下跪,咬一咬牙,沉聲道:“芙蕖太嬪,因病暴斃,傅宛涵被指入攝政王府,服侍長寧長公主。”
朱成璧一驚,不覺疑惑地揚起長入鬢角的柳眉:“偷龍轉鳳?”
“太后娘娘聖明。”芙蕖太嬪靜靜道,“嬪妾入了攝政王府,自然也能幫到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寬闊的藍緞地五彩納寶相花蝶袖拂過朱漆雕鳳紋長窗,窗外,滿地皆是如霜似雪的月光,只是,再冷不過涼透了肌膚,卻根本無法寒得過人心。
朱成璧深深呼吸一口碾窗而入的清冷空氣,緩緩道:“那你覺得哀家爲何需要你的幫助?”
“徐孚敬一案後,敢問朝野上下,是否還有誰能與攝政王相抗?連西亭黨都敗落了,太后娘娘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擔心?”
“哀家爲何要擔心?攝政王忠心爲主,雖然嗜好權力,但也不曾有過叛逆之心。”
“攝政王沒有,難保他的屬下不會有,黃袍加身,只怕到時候攝政王會卻之不恭了。”芙蕖太嬪迎上朱成璧的目光,一字一頓道,“太后娘娘不信嬪妾,但不會信不過嬪妾與宛涵之間的姐妹情深,若嬪妾敢叛了太后娘娘,宛涵便任您處置!”
朱成璧一記一記摩挲着手中的琥珀鼻菸壺,心裡的思索卻一層層翻涌,孫傳宗到底是不是害死蕭竹筠的人?倘若不是,那他又是爲了何人扛下罪名?自己,也毫無頭緒,若想一探究竟,讓傅宛汀前去攝政王府不失爲一個好方法。更何況,傅宛汀隨侍長寧身旁,必能監視攝政王與其心腹的舉動,也就不會再發生賄考一案那樣精心策劃的事件。
玄凌還有三年多便可親政,但眼下攝政王操持朝政,只怕並不會心甘情願將權力奉還,浸淫在權欲中越久,再多的真情實意也會被吞噬殆盡。
但是,傅宛汀頂着傅宛涵的身份去攝政王府,傅宛涵又該如何安置?
朱成璧煩躁不已,一回頭,窗外婆娑樹影似在地上剪落一朵雪蓮。
“似洛神之凌波,愛冰花之絢彩。本仙宮之玉女,忘前生之由來。”朱成璧默唸幾句,心底,忽然遲疑了,一定要如此猜忌,如此防範嗎?
“芙蕖太嬪。”朱成璧眸光微轉,對上她滿懷期盼的眼神,淡淡道,“哀家,還需要好好想一想。”
芙蕖太嬪眸光一黯,轉而急急道:“太后娘娘……”
“這件事不是兒戲,一旦被發覺,可不是死幾個人就能了事的問題,而是真真正正的要天下大亂。”朱成璧疲倦地揮一揮手,“你回去吧,若哀家真的需要,自會傳召於你。”
竹息進殿的時候,朱成璧滿腹心緒,正斜斜倚靠着美人墊,緩緩揉着眉心。
竹息低低嘆息一聲,奉上一盞雪頂含翠道:“太后娘娘,芙蕖太嬪娘娘是爲了孫傳宗嗎?”
朱成璧點一點頭,問道:“你不恨她?”
竹息的脣角浮現一抹苦笑,似檐下枯萎泛黃的青苔:“奴婢對玉厄夫人、對趙全心恨了整整四年,最初的時間,甚至做了巫蠱娃娃,每每夜半夢見蕭竹筠而驚醒,淚流滿面,痛心到無法安枕,就會施針下咒。”
朱成璧一驚,低低斥道:“可是糊塗油蒙了心?宮裡頭哪準這樣的東西?幸虧你沒被廢后與玉厄夫人發現,否則,遑論是哀家,都救不得你。更何況,巫蠱之術有用麼?若果真是成效顯著,宮裡頭的女人,還要腦子做什麼?”
竹息悽然一笑:“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幾日,奴婢才徹底清醒,求太后娘娘賜下了新名。奴婢彼時唯有一個念頭,就是要看着玉厄夫人倒臺,看着她幾十年的呼風喚雨如何毀於一旦。那晚,太后娘娘賜了她甘州青,奴婢看着她倒在地上,逐漸停住了呼吸,壓抑許久的內心那樣快意。只是,奴婢也有一絲疑惑,鬥倒了玉厄夫人,接下去又該鬥誰呢?”
朱成璧抿一抿脣道:“最恨的人被踩於腳下,一泄心頭恨意,接下去,自然會迷惘,會失去了目標。”
竹息的嘆息悵惘而綿長,若細雨落在窗臺上的清淺迴音:“奴婢恨了玉厄夫人那樣久,臨到頭來,卻發現不是她、不該恨她,奴婢真的很疑惑,難道奴婢就應該轉而去恨孫傳宗嗎?是否他日,當奴婢發現孫傳宗不過也是冤枉,那奴婢又該恨誰?”
“竹息。”朱成璧緊緊握住竹息的手,推心置腹道,“不要讓恨在心中紮根,讓它像花一樣,開在哪裡,就謝在哪裡。過多的恨,會矇蔽你的眼睛,甚至會埋葬你自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好嗎?”
竹息的眼角有幾許微小的魚尾紋安靜地浮着,象徵她不再豐沛的韶華,然而,她靜默的時候,是那樣柔婉溫和的女子,即便不再年輕,卻也叫人無端生出親近之意。
“太后娘娘。”竹息喃喃道,“我怕,我怕他會怨我,怨我這樣快就忘了他。”
怔忪的瞬間,朱成璧彷彿看到,四年多前,隆慶十年十月十四日,得知蕭府大火的那一日,鬆亂的長髮堆砌在竹息柔弱的肩膀上,汗水並着血水一起滾落下去,臉頰上那道傷口顯得異常詭異可怖。
那時的竹息,也是這樣迷茫而惘然的語調:“他走了……是啊,他走了,我怎麼還在這裡呢?”
忘記過往,並不象徵着深沉似海的恨可以消弭殆盡,也不意味着曾經盛大的、立下過海枯石爛盟約的愛情可以如落花一般碾爲塵土、隨風而逝。而是將那些恨、那些愛注入自己的心,融入自己脈、沉入自己的骨髓,在經歷過苦痛、傷悲與坎坷後,綻放新的活力與生機,將往後的路一步一步走好,不再留下任何遺憾。
“路很長,哀家不願意看到你人前笑臉人後傷悲。蕭竹筠在天上看到你日日沉悶,又如何能夠安心?”朱成璧擡手正一正竹息髮鬢的羊脂玉珠花,滿懷歉意,“也是哀家不好,如果能早一些與你好好說說話,也不會讓你這四年來一直如此消沉。”
“太后娘娘。”竹息頗爲動容,感喟道,“太后娘娘有那樣多的事情,如何能爲奴婢操心?”
朱成璧微微搖頭:“你在哀家身邊的日子,連凌兒與奕渮都比不上,哀家只希望你能好好的過下去。”
“太后娘娘。”竹語掀了簾子進來,福一福身道,“朱祈禎朱大人來了。”
朱成璧柳眉一挑:“好了,你們都下去吧,哀家有話,要私下裡與朱祈禎說。”
朱祈禎進殿的時候,朱成璧饒是有了心理準備,依舊是微微怔住,往日裡意氣風發的青年,如今卻難掩落寞蕭索的形象,就連脣上如濃墨書寫的隸體“一”字的鬍鬚都似飽浸了哀愁。朱祈禎的眼神冷漠而疏離,似乎本能地抗拒着什麼,然而,朱成璧卻一眼看出他骨子裡透出的深沉的哀傷與揮之不去的淒涼。
這樣的神情,印象裡最爲清楚的,是齊正聲抱着朱成,跪倒在燕語閣中,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你以前從未蓄過鬍鬚。”朱成璧揚一揚帶着鏤金鑲玳瑁護甲的小指,淡淡道,“如今看來,雖是英武,但彷彿長了幾歲。只是,古人有言,蓄髮明志,不知祈禎你,是爲何意?”
“侄兒不想跟太后娘娘兜圈子說話,太后娘娘是否特別想知道孫傳宗的死,是爲了誰?”朱祈禎忽而一笑,貝齒間似泌出點點珠光,“就是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