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連枝何日願(1)
乾元元年五月十六,京城外,柳蔭繁密,文武百官具侯在此處,等待攝政王凱旋歸來。
午後的陽光有些許的刺眼,甘循與苗從哲袖着手靜靜立着,望着面前腰背微駝的徐孚敬,他的衣袖平整服帖、一塵不染,想必是認真準備過的。攝政王出京,滿朝文武,數徐孚敬的品秩最高。
然而,身爲一朝丞相,卻是形同虛設,縱然在徐孚敬手上提拔起來的官員桃李滿天下,但他卻依然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自從隆慶一朝以來,博陵侯、夏氏一族、周奕渮,相繼粉墨登場,屬於他的時代早已過去了。
但他依然在堅持,想守住心裡的道義,奈何隆慶末年至乾元初年,短短不過兩年的時間,周奕渮已是越發得炙手可熱、如日中天。如今,他已是皇叔父攝政王,連皇帝與太后也不得不讓他幾分臉面,這樣的事情,大周開國近百年,從未發生過。
他並非一味地妥協退讓,他將齊正言調回京城,他暗中安排言官彈劾周奕渮,他聯絡權貴宗親,然而,事到如今,是自己一次又一次敗退下來,齊正言丟了官職、言官們被罷免、權貴宗親也對他置若罔聞。眼下,連齊氏一族的中流砥柱齊正聲也戰死了,周奕渮更在金都坑殺四萬鬲昆兵士,這是無聲的震懾,若有誰敢擋了他的路,下場便只有死。
徐孚敬微微合起眼瞼,自己已經七十六歲了,宦海沉浮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下來,只覺得那樣累,咸寧一朝的九子奪嫡,那樣兇險萬分的年代,都未曾這樣疲憊厭倦過。
當年,自己年紀輕輕進入翰林院,得到了初登大寶的太宗皇帝賞識,節節攀升,那時候,根本不曾想到,隆慶元年的自己能榮居丞相之位,加封正一品太師,更是不曾想到,曾經目睹官場傾軋、曾經卷入利慾權爭的自己,也會有如今這番被架空權力之日。
馬蹄聲由遠及近、漸入耳中,身後的官員也熱鬧起來、竊竊低語,徐孚敬睜開雙眸,遠處旗幟招展,那樣鮮亮喜悅的顏色,是在向全京城的人昭示,他周奕渮贏了,即便齊正聲戰死,對鬲昆這一仗,依舊是載入史冊,是大周的榮耀。
徐孚敬微微眯起雙眼,只見奕渮騎着高頭大馬,身着金絲鎧甲,在明媚的日光中,閃爍着奪目的明麗光澤。
“攝政王王駕回京!所有人跪迎!”
出聲者是甘循,他第一個跪倒在地,無比虔誠地伏在塵土飛揚的地上。
終於,到了嗎?
苗從哲、江承宇、管笠相繼跪下,在盛極一時的權貴面前,膝下的黃金再多,都遠不如這一跪來得更合算,即便心裡千不情萬不願,也要笑臉相迎,按得住心頭一時的羞辱,來日才能凌駕於他人。徐孚敬微微一嗤,只靜靜聽着身後的動靜,不爲所動。
未頃,奕渮的銀霜寶馬已到了跟前,他望着挺直了脊背的徐孚敬,脣角似有輕蔑的笑意涌起:“丞相,你轉過身去。”
徐孚敬緩緩轉身,身後衆人,皆跪倒相迎,斂氣屏聲,這樣恭謹順伏的神情,不該用在這裡,不該對一位親王。
“恭賀攝政王得勝歸朝!”百官山呼海拜、擲地有聲。
徐孚敬未置可否,只氣定神閒,絲毫沒有在意周身涌動的殺機,他微一拱手:“恭喜攝政王得勝!”他微微一頓,眸光微沉,“本相年高,在此特向攝政王提出致仕之請。”
“你很懂規矩,但這番話,難道不應該向太后娘娘提出麼?”
“奏摺,今早已經呈遞,本相只是知會攝政王一聲。攝政王既然誇本相行事規矩,本相自然不能讓攝政王失望。”
奕渮淡淡一笑,揮一揮手讓四周的金羽衛親兵下去,他微微側過身子,與徐孚敬又挨近幾分,彷彿是閒敘家常一般:“很好,這樣滴水不漏,這相位,合該讓你做了十三年。”
太極殿,皆以明黃綢緞裝飾,畫棟雕欄,亦是整飭一新,顯得無比莊嚴端肅、堂皇富麗,朱成璧着明黃朱紫色吉服,端坐於鳳座之上,玄凌則位於其身側。
良久,未見奕渮入殿,朱成璧不免有些疑慮,卻是竹語匆匆進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皇上,攝政王回府了。”
玄凌冷哼一聲:“朕與母后一早便在這裡等他,他既已入京,理應入宮請安,卻先回府,真是豈有此理。”
朱成璧微微側目,淡淡道:“徐妃身子不好,攝政王回府,也是看一看愛妻,並無不妥。”
玄凌不置可否,只轉臉他顧。
約莫一個時辰,奕渮終於進殿,那神色卻頗爲奇怪,看不到得勝的喜氣、傲氣,卻是陰晴不定、捉摸不透。
朱成璧笑意盈盈,起身執過一盞甘州大麴,迎上前去:“恭喜攝政王拿下鬲昆。”
奕渮目光古怪,只定定注視着朱成璧殷切的目光,忽而澹然一笑:“本王方纔聽到一個故事,不知太后娘娘有無聽說?”
朱成璧一怔,心裡揣摩着奕渮的神色,將那璞玉酒杯遞到竹息手裡,依舊是保持着寧和的微笑,徐徐道:“攝政王若想講,哀家就願意聽。”
奕渮的笑意柔和,卻隱隱含着一絲凌冽,若細細辯駁,似乎能看到一抹哀慼與愴然了:“聽聞樑府突發大火,本王心裡也很難受,畢竟樑太醫服侍了太后七年,事無鉅細、皆妥妥帖帖。只是本王得到了些許消息,樑太醫爲太醫院院使,卻爲官不正,更曾牽連後宮,下藥奪人性命,不知太后娘娘作何感想?”
朱成璧大驚,電光火石間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她正一正耳垂的金累絲燈籠耳環,凝視着奕渮在自己面上逡巡不定的目光:“竟有這樣的事?哀家倒是疏忽了。不知,是否只是誤會?”
“不是誤會,但也不怪太后,他也是爲人做事,盡一盡奴才的忠心罷了。”奕渮的脣角似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卻步步緊逼,“若是旁人便也罷了,左不過太后昔年亦是爲難,只怕你不出手害人,就會有人來害你。只是,如果事情牽連到昭憲太后,本王就不得不追究了。”
朱成璧下意識握緊拳頭,心頭的疑慮與震恐已如潮水一般涌來,這樣鋪天蓋地的席捲,讓人心頭一窒。
朱成璧後退一步,卻已被奕渮牢牢持住雙臂,奕渮的眸光是亮澤的恨意與痛悔交加:“你知道!”
玄凌忽的站起,怒目瞪向奕渮,揚聲道:“攝政王!上下尊卑有別!你怎能在太極殿失禮!”
奕渮毫不相讓,犀利的目光如迅疾的白色閃電劈過,直欲將玄凌狠狠擊中:“皇帝!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出去!”
情勢突轉急下,竹息亦是驚駭萬分,她死死扶住朱成璧微有顫抖的身軀,低低勸道:“攝政王!您這是做什麼!”
奕渮冷冷迫視朱成璧極力掩飾着驚疑神色的容顏,呵斥道:“住嘴!竹息!本王素來對你禮讓,你也不要逼本王,你們都出去,本王有話,要親自來問太后!”
朱成璧定一定心神,將那顆幾乎躍出胸腔的心極力按住,用舌尖拼命壓住顫抖的牙齒,須臾,淡淡道:“竹息,帶皇上出去。”
玄凌情急道:“母后!”
“出去!”朱成璧的眸光冷厲如劍,直直射向驚怒失措的玄凌,絲毫不見動容,“母后的事情,你不用過問!”
待到一干人等出殿,朱成璧方徐徐望向奕渮,似是波瀾不驚:“你一直抓着哀家不放手,是又想鬧得滿城風雨嗎?”
奕渮的眼中劃過深深的陰翳之色,如墜入墨汁的一池清水:“本王自是不願意這樣,但本王也很好奇,本王對當今皇太后輕薄,自然是惹得世人紛紛指謫,只是,當年太后你給皇兄、給母后下藥,難道就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嗎?”
朱成璧皺一皺眉,欲推開奕渮相持的雙手,孰料奕渮卻更加重了幾分力道,朱成璧一時吃痛,怒目道:“放肆!你指責哀家給先帝、給昭憲太后下藥,你有何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的,否則本王怎會在府裡呆那麼久?”奕渮劍眉一挑,逼視朱成璧道,“我只消你一句話,你做過,還是沒有做過!”
“當年,昭憲太后是自己不肯吃藥,不關哀家的事!”朱成璧的眼角似有瑩然淚光泛出,“你欲加諸‘莫須有’之罪,何苦跑來責問哀家!”
“母后爲何不肯吃藥!”
“先帝懷疑她與昭慧太后之死有關!”
奕渮哈哈一笑,那笑聲極響、又極悲愴,他緊緊看向朱成璧不欲相讓的目光,“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用你我相識二十三年的情分發誓,母后被懷疑,與你無干!”
朱成璧心裡一痛,幾乎是要撕開心肺,又彷彿是豔陽六月的天,被人兜頭蓋臉潑來一盆冰水,那樣的冰寒,是裹挾了全身、從每一處毛孔滲入的痛苦,連一腔熱血的心扉,都冷到了極徹底。
朱成璧極力忍住欲躲避的眼神,含着淚意望向奕渮烏黑色的瞳仁,似照見二十三年前、彼時爛漫天真的自己,縱使心裡再痛,也要凝成這一字一頓、擲地鏗鏘:“昭憲太后被懷疑,與我無干!”
一滴淚,忽然滑落在奕渮的手背上,似被灼痛一般,他猛地縮回手,不敢置信地望着朱成璧。良久,波雲詭譎的氣氛在太極殿裡漾着,彷彿有一叢又一叢的水草,在波光盪漾裡搖曳着身姿,緊緊扼住朱成璧與奕渮的喉嚨。
“你變了,你真讓我失望。”奕渮嗆然退開兩步,搖着頭,彷彿從未見過眼前這個女子,他不住地搖頭,步步後退,似要躲避、又似想看清,“你變了,你真的變了。”
朱成璧嘴脣乾澀,待到辯解,奕渮的話卻如驚雷一般在耳畔炸響:“樑諾軒在本王手裡,鄭慕寧也在本王手裡。本王給過你機會,讓你說實話,可笑,你我二十三年的情分,都只是你掩飾自己的道具。”
朱成璧愣愣看着奕渮轉身離去的背影,心裡被極鋒利的刀片割過,涌起的疼痛猛烈得幾乎要麻木了,她突然感到,這世上所有的真心與情愛,離自己,實在是太遠太遠了。
朱成璧忽然想起年少的時候,奕渮拿了一句話來與自己玩笑:比翼連枝何日願。而彼時的自己,卻只是掐了一朵彼岸花在手裡把玩,聞言臉上一燒,只嗔怪道:“害不害臊!”
如今看來,比翼連枝的念想,是從來,都不屬於自己的,哪怕曾有那樣多、那樣好的機會。
原來,擦肩而過,真的是,再不能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