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如瀑落玉簪(1)
夏至佳節,晴光豔好,天朗氣清,玄凌在菊湖雲影殿設下家宴。此時,長芳洲的蓮花正是“綠夢紅箋添嫵媚、含玉蜻蜒閒倚蕊”,遠遠望去,叫人身心舒然。
朱成璧沿着玉石築成的九曲迴廊緩緩入殿,玉手撫過極是雅緻的鏤花漢白玉闌干,有溫潤細膩的觸感。伴着內監尖細的唱諾聲“太后娘娘駕到”,一衆嬪妃、宮人慌忙下跪:“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玄凌執着朱柔則的手,起身道:“恭迎母后!”
朱成璧擡一擡手,溫婉笑道:“都起來吧,今日家宴,大家都不必拘束。”語畢,朱成璧又笑着扶起欽仁太妃與莊和太妃道,“咱們幾個也是許久沒有好好聚一聚了。”
欽仁太妃只抿脣一笑,莊和太妃則垂了眸子寧和笑道:“嬪妾不敢叨擾太后娘娘。”
朱成璧拍一拍莊和太妃的手,淡淡對竹息道:“攝政王不曾來嗎?”
竹息微微屈膝:“長寧長公主這幾日染了風寒。”
朱成璧點一點頭,緩緩落座:“一會兒你讓孟太醫去攝政王府看一看。”
涼風吹起殿中半卷的湘妃細竹青帘,裹挾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荷花菱葉的清香,絲竹之聲悅耳,朱成璧望着在座的諸位嬪妃,嫺貴妃高華寧莊,賢妃溫文靜默,德妃嬌媚妍麗,端妃清雅端儀,如貴嬪溫婉怡和,恂貴嬪寧靜優雅,良貴嬪溫柔和靜,湯順儀含蓄溫順是大家閨秀,安小儀明眸善睞是小家碧玉,當真是各有各的姿色,各有各的神情。
只是,千嬌百媚、儀態萬方的諸妃,都遠遠不及朱柔則的天姿國色,妃嬪簇擁間,朱柔則是是真正的主角。
只可惜,今日的主角卻不是她朱柔則。
朱成璧噙着一縷淡淡的笑意,望着粼粼湖面,細碎的日光映着蓮葉與蓮花,如一匹絢爛到極致的蜀錦鋪開,象徵着紫奧城的靡麗歲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玄凌不由有些興致索然,朱成璧見機目視竹語,竹語點一點頭,悄悄退了下去。
未頃,忽然一陣悠揚婉轉的絲竹之聲徐徐奏起,田田蓮葉之後,有一女子曼舞而出,柔美自如、輕盈飄逸,她着一襲藕色曳地長裙,密密以半透明的冰蠶攢金線繡着芙蓉花樣,在日色下有璀璨的光輝,一匹青絲以八道水晶流蘇挽起,垂下一方淺粉色蓮瓣玉綾罩紗,隨着她的舞姿有輕逸的姿態流漾。
那女子的舞姿極曼妙,並非是中原常見的,纏繞在她手背間的紗羅披帛以金銀線織就了蓮葉的圖案,與長裙上的芙蓉花兩相輝映,彷彿她自己就是綻開在這天地間最清香馥郁的蓮花一般。
恂貴嬪又驚又愕:“這人是誰?爲何能在湖面之上起舞?”
德妃冷冷一笑,嗤之以鼻:“不知是什麼奇技淫巧呢!”
那女子越舞越近,身輕如燕,步履翩飛,有晶瑩的水花在足底開落,彷彿是步步生蓮花,她的面色如玉璧一般光滑潤澤,眸光勾人慾醉。朱宜修看到此處,已是心中有數,只端過一盞檸檬蜜露,含笑不語。
那女子款步至菊湖雲影殿,伸手解下發鬢的八道水晶流蘇,長髮如瀑落下,映着背後的荷塘景緻,翩然如畫。
“皇上聖安!”
德妃望着那女子勝雪的肌膚正微有嫉妒,猛然聽到她的問安之聲,雖然聲線甜糯,但卻依稀可辨並非是中原女子的聲音,再望一眼她的容色,雖然眼眶略高,但外眼角上翹,細長有神,不失爲傾城之姿。
“你就是鬲昆的瓦爾娜公主?”恂貴嬪亦是明白過來,脣角一勾,握着絹子按一按鼻翼的粉,露出幾許鄙夷之色。
“恂貴嬪此言差矣!”德妃淡淡一笑,“鬲昆亡國,她自然算不得什麼公主,不過是平州侯的女兒罷了,是太后娘娘與皇上格外憐惜,才賜給她貴嬪的位分。”
賢妃掩脣一笑,接口道:“拖到夏至佳節才入宮來,看來爲今日長芳洲這一舞是做足了準備的。”
容貴嬪不卑不亢,微微屈膝:“臣妾見過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樂未央,見過皇上,願皇上此身長壽考,似南山萬年無極!”
德妃手勢一滯,鳳眼微微挑起:“容貴嬪很會說話。”
容貴嬪淺淺一笑:“見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見過賢妃娘娘、德妃娘娘、端妃娘娘。”
朱成璧擡一擡手,蓄着和靜的笑意道:“好了,一來就是這一通的行禮,也不怕累着,竹息,賜座。”
玄凌笑意清和:“你方纔的舞很好,只是你如何做到在湖面起舞的?”
容貴嬪淺淺一笑:“臣妾是立於玉盤之上起舞,玉盤由湖中的內監託着。”容貴嬪拍一拍手,有幾名力大的內監託着一塊三尺見方的玉盤出來。那玉盤凝着日暉有瑩潤的光澤,照進容貴嬪的芙蓉玉面,更似一卷名畫,真當是宜人宜心。
“容貴嬪此舉,倒讓本宮想起了趙飛燕的掌上之舞。”德妃拈過一枚杏仁佛手酥吃了,貝齒瑩然生光,“容貴嬪並非中原人士,是否聽過此出典故呢?”
見玄凌有幾分不豫之色,萬明昱適時端起一盞白玉珍珠奶茶,輕輕一笑,起身踱步至玄凌身側,翩然下跪:“皇上息怒!德妃娘娘並非有意指謫皇上!”
德妃一怔,慍怒道:“如貴嬪何意?”
“德妃娘娘將容貴嬪比作趙飛燕,難不成是含沙射影,指謫皇上嗎?”萬明昱容色肅正,娓娓道,“皇上聖明,更得太后娘娘時時教導,怎會是那昏君漢成帝可以比擬的?在皇上身邊,嬪妃德言容功具備,即便容貴嬪再得寵,也斷斷不敢做那趙飛燕蠱惑皇上、謀害皇嗣!敢問德妃娘娘敢嗎?”
萬明昱一席話連敲帶打,德妃聞言,已是驚魂不定,慌忙起身跪下:“臣妾不是這個意思,是如貴嬪強詞奪理!”
玄凌靜默不語,目光只在面前的一對銀箸上凝住,片刻方道:“德妃,你今日多言了。”
德妃銀牙一咬,愈發垂下頭去:“皇上恕罪,臣妾言語雖直,但並無惡意,只是看到容貴嬪一舞,想起皇后娘娘在倚梅園的驚鴻舞,害怕皇上又會冷落了臣妾。”
朱成璧淡淡斥道:“你糊塗了!雨露均沾,是作爲帝王的本分,皇上喜歡你,自然是你服侍周到,皇上若冷了你,你應該自己想一想,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而非嫉妒旁的妃嬪。”朱成璧言語間雖是衝着德妃,但目光卻在萬明昱身上逡巡,萬明昱眸光微垂,只做全然不知。
玄凌伸手接過萬明昱奉着的白玉珍珠奶茶,臉色稍霽:“好了,都起來吧,夏至節,朕也不想處罰你們,心中有數即可。”
德妃戰戰兢兢起身,目光向萬明昱厲厲一刮,又恢復如常:“臣妾謝皇上恩典。”
朱柔則沉默許久,此刻方勉強笑道:“那麼,皇上預備給容妹妹哪處宮室?”
玄凌凝眸道:“宓秀宮,長楊宮,棠梨宮,暢安宮,凝翠宮都空着,宛宛你擇選一處即可。”
“宛宛”兩字旋即又招致不少妃嬪的嫉恨目光,朱柔則只顧沉思,卻恍若未覺,似是安之若素,轉瞬即道:“容妹妹今日在蓮花叢中一舞,紗羅披帛上又是蓮葉的圖案,不如就凝翠宮如何?”
玄凌澹然一笑:“那就凝翠宮吧,容貴嬪,你先下去歇一歇,朕晚上再去瞧你。”語畢,玄凌又打量萬明昱幾眼,忽而笑道,“如貴嬪今日神色好了許多。”
萬明昱笑意輕漾,梨渦輕陷:“承蒙太后娘娘與皇上關懷。”
玄凌望一眼朱成璧,忖度着道:“倒不是兒臣偏愛如貴嬪,只是如貴嬪賢德淑惠,堪爲後宮嬪妃的表率。只是,如貴嬪入宮不過一年多,若是封妃只怕不妥,但九嬪之首卻是該立一位的。”
恂貴嬪心裡一刺,轉而是又驚又恐,自己費了好大的氣力才熬到了貴嬪一位,與盛寵不衰的如貴嬪平起平坐,沒料到不過三月出頭的功夫,她如貴嬪又要晉位,而且是玄凌親口提出,這比容貴嬪入宮更讓人難以忍受。
萬明昱聞言,斂裙下跪,平靜道:“臣妾德行有虧,保不住皇子,以致懷胎五月卻驟然小產,請皇上收回成命。”
朱宜修出聲道:“如貴嬪,你小產是因爲周氏的宮女心懷不軌,並非你德行有虧,你又何須攬罪在身呢、自責自輕呢?”
萬明昱悄無聲息地以繁複精緻的蝶袖遮住微有顫抖的雙手,再度叩首請求:“請皇上收回成命。”
玄凌微有尷尬,不由望一眼朱成璧,朱成璧思慮片刻,沉聲道:“如貴嬪,既然你再三推辭,哀家也不願意勉強你,那麼此事就暫且擱置。只是有一點,孩子的事情,是命中無緣,罪不在你。你好好調養身子,還會再懷上孩子的,不需自責了,明白嗎?”
萬明昱叩首道:“臣妾明白,只是,臣妾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一怔,疑惑道:“你說。”
“臣妾失子之後,安小儀曾數次探望臣妾,勸臣妾振作。臣妾心中感喟,想懇請太后娘娘與皇上晉一晉她的位分。”
朱成璧眸光一凝,注視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安小儀,緩緩笑道:“如貴嬪這樣體恤安小儀,確屬難得,那麼,皇帝拿個主意吧。”
玄凌應了一聲道:“那就晉一級爲嬪,沿用先前的封號‘禮’字。”
禮嬪慌忙下跪行禮,心中驚疑不定,勉力笑道:“臣妾謝皇上,謝如貴嬪娘娘。”
朱宜修冷眼看着萬明昱毫無破綻的容色,脣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轉而寧和笑道:“如貴嬪大度,還望你早日生子封妃,本宮便把入宮當日皇上賜下的紫金寶石贈與你,只等你封妃大典,鑲入你的紋金步搖之上。”
萬明昱似頗爲動容,懇切道:“多謝貴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