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祿沒有視力乃至眼球,這是貨真價實的,他的世界連一片黑暗都稱不上,只能算由無數文字組成的信息處理中心。
普通人很難適應這種完全依靠其餘感官和精神力探知周圍環境的生活——舉例來說,通常人們會先看到一棵樹,腦中隨後便會出現對於這棵樹的各項參數以及位置等要素的分析。
但尼祿恰恰相反,他是先知道身前的某個特定位置會有一棵多高多粗的某種樹,接着才能依靠想象確認樹的大致輪廓和與其它存在間的聯繫。
因此所謂的“無光森林”對他來說無非就是走一座鏡像迷宮,生理上的缺陷反而成爲了他的優勢。
但艾米莉婭不行。
雖然以她能夠不知不覺催眠尼祿的精神力儲備和操縱精度閉上眼睛也能做到這種分析,可在不熟悉的情況下貿然這麼模仿會相當彆扭,而且一旦遇到緊急狀況下意識睜眼轉變思路,危險性反而更高。
“夜視藥水倒是好說,”艾米莉婭倒是不太在意,坐在篝火旁烤頭髮,“湖之神廟和厚土神廟附近都有能用的草藥,應該是溢散出的神力間接改變了環境的結果,所以你說的無光森林裡估計也不缺。”
“不過手頭沒有儀器,”尼祿說,“馬車進不去,輜重也不方便。”
“用不上這麼麻煩,榨出汁蒸一下就能用,頂多賣相上不會太好,”艾米莉婭不以爲然,“那不是會被歸類進鍊金學的草藥,哪怕直接幹嚼也能明目。”
“有這種說法的嗎,”雙極不能理解,這和它的記憶相差的有點大,“我記得我那時候帶過的隊伍裡幾個藥師都說那裡面連空氣都有草地和灌木散發出來的慢性毒。”
“其實我血脈非凡,百毒不侵,”烤乾長髮的艾米莉婭認真回答,“以及我要睡覺了,晚安。”
“她在說什麼?”雙極看着鑽進車裡啊艾米莉婭,莫名產生出一種彷彿被時代拋棄了的悲涼感。
“她告訴你古神裔的身體結構免疫九成以上的慢性毒素,”尼祿給燒得嘩啦啦直響的火堆添柴,“長點心吧。”
“點心?”
“我開始懷疑你沒事找事了,”樹杈咔吧折斷,又被投入火中,“你在我這抖什麼機靈!”
“哈,別生氣嘛,”雙極像是伸了個懶腰,言語中透着一股愜意,“反正都是你守夜了,總不能讓我指望你說說你以前的經歷吧?”
“……未嘗不可。”
“對吧,我就說……”雙極話脫口一半才反應過來,“……啊。”
“其實我自己也沒什麼非得閉口不談的,但那不適合當故事聽,無聊,而且沒有內核,”尼祿摘下面具,月與樹影被上下翻騰的篝火掀得亂七八糟,“不過我認識的人不少,他們給我講過的遠比我親眼目睹的精彩。”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一個男孩因爲一個童言無忌的約定和某些事情受了刺激,在他八歲生日的那天趁着所有人都在等着給他唱生日歌時自己一人摸黑跑出了家門,理由很可笑:他要看看他看不見的地方。”
“八歲的孩子懂什麼看見看不見的,對吧,”他像是談論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不過是人云亦云罷了,但那個年齡的孩子總是有一股較真勁,他覺得別人說的話有道理,就一定要去自己試試。”
雙極沒和往常一樣隨性子插嘴,它本能覺得這會是個貨真價實的悲劇。
“那是一次有準備的離家出走,他的年輕讓尋找他的人根本無處下手,因爲這個年紀的臭小子會跑到哪去都不奇怪,連他的父母也摸不到任何頭緒。”
“北國的冬夜是致命的,哪怕天是晴的,寒風颳起的浮雪也夠一個全副武裝的成年人喝上一壺,更別提那麼大的小孩。一個月過去,城市衛隊仍然找不到他的蹤跡,人們都在猜測,他是不是被埋在哪片雪地下了。”
“就這樣一直到了第二年開春,最後一朵野花在雪水的灌溉下綻放的時候,男孩失蹤這件事已經被絕大多數看客遺忘,他的母親因爲思兒過度染上了惡疾,但即便如此,也沒有任何一名士兵報告說看見了他被凍僵的屍體。”
“直到七年後隆冬裡的一個傍晚,那位忙裡偷閒的父親獨自在城市的一家劇院觀劇,幕布拉開的時候,一名衣着樸素到沒法進行更多形容的年輕人坐到了他身邊。”
“……相視無言,二人在沉默中看完了那場悲喜劇,一個是因爲根本無心關注戲劇本身,另一個則是因爲已經見得太多。那天晚上,這對年齡相差二十多歲的父子什麼都沒說——沒什麼好說的。”
“沒人知道七年前的那天究竟是誰對男孩說了什麼,也沒人能夠確定那天男孩的確是因爲受了刺激一時接受不了才選擇了離家出走,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他在人生最重要的定型階段選擇了擁抱苦難和卑微,以及那個約定存在得貨真價實。”
“那是你?”雙極下意識問。
“怎麼會是我,”尼祿笑了,“當時我正在九牧的一座山上治病呢,和我沒關係。”
“可是聽你的描述,你們的關係非同一般,否則不會你這麼清楚細節。”
“當然,那個人叫塔克文·奧恩伊德,現在正坐在第五層面真主的王座上,論輩分我該叫他一聲兄長,”尼祿挺了挺腰桿,“聽起來就像是對統治者的刻意美化,是不是?”
“如果這個故事不是你親口講的,我估計真的會這麼認爲,”雙極感受不到原以爲的震撼,尼祿的描述實在太過平淡了,以至於掩去了故事本身的意義,“真相是什麼?”
“真相是,他是一個天真而又狂妄自大的理想主義者,”尼祿並沒給自己的這位長兄留半點情面,“如果你知道三百層面現行的全套黑市體系和灰色產業鏈幾乎都來自於第五層面,就會明白這棵表面鬱鬱蔥蔥的巨樹內部究竟是什麼樣子。”
“他是第一皇位繼承人,和幾乎沒有政治才能的我不同,他是註定要戴上冠冕的那類英才。他早就明白他將是凍土未來唯一的王,他必須履行這份責任,但如果等坐上王座纔開始從上往下望,就只能看見枝繁葉茂的樹冠了。”
“然後他花了七年時間走遍了整個第五層面的每個角落,捨棄奧恩伊德的姓氏和皇族的身份,逼迫自己記住每一道腌臢污穢的模樣,直到用鐵火完全磨礪出他骨子裡傳自巨人和戰神的血性。”
“這是他的義務和僅有的選擇,再忠誠的臣子和部下也只能是他施展手段的工具。屬於他自己的一生在這份使命誕生之初就結束了,人們需要的是一位賢明剛強的王,而不是一個隨心所欲的公子哥。”
“聽上去你對他讚賞有加,”雙極很難理解這份感情,不如說在它的認知裡這根本就是一則胡編亂造的粗劣謊言,即便它明知道尼祿不會這樣撒謊,“但我記得他殺了你,難道你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雙極,我的朋友,”尼祿夾起一旁的面具,“你就不好奇,他當年是和誰做的什麼約定嗎?”
“……你每次都這樣,”雙極長舒一口氣,“不好奇,因爲我清楚我理解不了。”
“那還真是無趣啊。”尼祿下意識把頭偏向馬車,他知道里面的人還沒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