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是,森林中行進的人類會被猿猴當作它們退化了的同族,因爲這些沒長毛髮的怪傢伙是如此的笨手笨腳,以致於連祖傳的攀爬本能都早已遺忘。
艾米莉婭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也被當成了這樣的獵物,行蹤暴露的原因已經不是現在的她該考慮的事了,古神裔的靈敏感官令她聞出麻痹毒的味道,但鄉間粗釀的夜視藥水也只能讓她勉強看清那一對對瘮人眼眸中的僵滯閃光。
……猴子嗎?
豐茂的樹冠密葉妨礙了艾米莉婭的視線,河水的奔涌讓她聽不清具體的心跳數量,但她獨屬於高位古神裔的靈敏感官聞到了麻痹毒的味道,似乎來源於某種藥草製成的塗料。
她第一次覺得原來呼吸也可以比流水的聲響更重。
假如可能的話,她不願承認這是一支軍隊。
一隻手甲忽爾搭在她的肩上;是尼祿,他就和個沒事人一樣站在那,手裡扶的也還是手杖,而非磔突的槍托。
“可千萬別告訴我你和他們是一夥的,”艾米莉婭對自己講的地獄笑話無感,“那也太沒品了。”
“我還以爲你見過這種大風大浪,”沙啞的聲線此刻反而給艾米莉婭提供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通常的高位古神裔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我和你們不一樣,”儘管很想問尼祿怎麼和沒注意到被包圍的情況似的,但艾米莉婭本能覺得他不會正面回答自己,“我最大的挑戰從來都是最基本的生存,而不是無意義的爭端和謀求勝利。”
“走吧,”尼祿沒繼續接話,只是拍拍艾米莉婭示意她跟上,“放心好了,我在這片森林裡……還算有點手段。”
“開什麼玩笑,”艾米莉婭將信將疑,畢竟之前尼祿已經給她展示過什麼叫無中生有的操作了,“你說你在全三百層面都有線人和勢力我都信,但這沒有文明存在的地方,你哪來的‘手段’?”
“第一百二十一層面在歷史上的統治者是且僅是由民衆推選出的、能夠代表古神信仰和這片被遺棄之地的凝聚力的玆洛爾沁皇室,在皇室因外敵沒落後,整個第一百二十一層面就一直處於無主的狀態,”尼祿清楚地感知到周圍樹上的幾十個氣息在跟着他們移動,“這是衆所周知的。”
“但第一百二十一層面沒有原住民,所以追隨皇室但與世隔絕的森林居民不會知道外界的情況,”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艾米莉婭已經習慣了尼祿的邏輯迴路,“你想這麼說?”
“有時候我總忍不住懷疑你究竟是偶爾會突然開竅,還是一直都揣着明白裝糊塗,”紊亂嘈雜的氣息在陸續靠近,這些林間住民的身體結構彷彿和外界人類大不相同,“就是這樣。”
“真好,”艾米莉婭不知不覺也縮短了和尼祿間的距離,不是爲了讓他能第一時間保護自己,而是這樣至少可以替她擋下來自另一邊的突襲,“於是你的手段呢?”
“我有二分之一的玆洛爾沁血統,”尼祿的腳步照舊,“我以爲那會兒你聽見了。”
“是聽見了不假,”艾米莉婭的瞳孔裡寫着“就這我還尋思有多狠呢”,“所以你打算用這二分之一的血統去命令他們?”
“你覺得對方爲什麼只敢在這個距離看着,”尼祿不以爲然,“他們纔是真正的獵人,圍獵這個詞本就是爲他們而非清洗者合約那羣僞君子創造的,現在一切條件都具備,一頭大象也不足以令他們忌憚。”
“……別舉那些我沒聽說過的生物的例子,”艾米莉婭沒在記憶裡找到有關“大象”這個物種的資料,“行吧,就算那位把三百層面變成如今這個德行的羅薇莎·玆洛爾沁真是你的生母,難道我們就要被這麼盯着一路直到出去。”
“我沒說完呢,”尼祿從自發爲他撕開的空間裡取出什麼,隨手扔給艾米莉婭,“第一百二十一層面的傳承中擁有來自東方的血液,我的外祖母過去曾是九牧國的一名和親公主,換句話說九牧的敕令在這裡仍然行之有效。”
“你說的我好像能看懂這上面的文字似的,”艾米莉婭接住那塊護符形狀的黑影,遠比她想象的重得多,“這是合金?”
“那邊叫玄鐵,鎏了一層金紋,”尼祿注意到樹上的氣息和他們的距離拉近到十米左右就基本沒變過了,“上面有那位天子的……應該說是加護,你可以當成是我的工作證。”
“這上面寫的什麼?”艾米莉婭沒見過這種圖畫般精湛奧美的方塊字,她只能從這塊玄鐵重牌中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協調與穩定感。
“……‘討螭’,”尼祿短暫沉默幾秒,像是回憶起什麼,“地位相當於教宗的護教騎士。”
……
草叢騷動。
二人的注意因此被吸引走,不知爲何,手握鐵牌的艾米莉婭從原住民的注目中感受不到敵視了。
“(第一百二十一層面古語)以我王之名,出來。”
晦澀嘲哳的複雜連音自嘴角清晰吐出,那根本不像一門語言,反而更類似神職人員在祭祀儀式時使用的咒文。
枝葉刮擦的沙沙聲響起,一陣急促的呼吸和在二人聽來相當猛烈的心跳後,不遠處的樹下草叢裡鑽出一顆光溜溜的腦袋,與四側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瞳光一模一樣的兩點閃爍怯生生地探向說出古語的尼祿。
“……至高神吶。”這次發聲的是雙極,它竟然是對眼前的景象最不能接受的一個。
如果說五指雙臂二足是人類的特徵,那麼整個靈長目都可以算人類的亞種,但事實恰恰相反——人類纔是靈長目下的分類。
所以雙極不知道視野裡的這名渾身因恐懼而戰慄的年幼個體究竟算什麼。
人?野人?人形的野獸?被導致魔獸誕生的瘟疫感染了的古代人類?都不是。
讓它神經一緊的不是這一個個體的異樣外貌和那些態度驟變的光點,而是有那麼一瞬間,它覺得這才應該是真正的“人。”
被自然選擇並加以塑造的萬物靈長,而非出自諸神手中的藝術品。
荒野的人類從不該優雅,這份原始的美感在這具身軀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無疑是一名幼童,儘管眼眸由於長期處於黑暗的環境中而嚴重退化,但由此獲得的非人體魄和已然演化爲主要洞察器官的耳鼻卻如洞窟中的蝙蝠一般強健突兀,較外部人類更爲修長的四肢足以適應林海的環境,而尚未完全消失的體表毛髮則成爲他抵禦野獸與蚊蟲侵襲的鎧甲。
這是一具天生便爲林中生存打造的軀殼,他的祖輩早就與這片森林融爲一體,在這方暗綠吞沒蒼穹的國土上,這兩名不經邀請貿然踏入的無理的外來者纔是未經開化的野蠻種族。
然而他沒有勇氣站立;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在兇險的森林中已經可以獨自與野獸搏鬥,可他不敢直面這對外來者,甚至無法反抗對方下達的旨意,仿若他的血脈就是如此。
……壓制不了太久,也沒必要。
尼祿能感到四面八方紮在自己身上的刺痛,他的血液在迴應這份因率先對臣民出手接收到的警惕和敵意,玆洛爾沁的意志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就這樣吧,他們……也應該快到了。
古老的語言脫口,光點隨即在林隙的黑暗中接連消失,感受到原住民們正在離開的艾米莉婭扭頭望了望,回過神來時原本跪在草叢下的那名部落幼童也不見了。
“你和他們說了什麼?”艾米莉婭聽不懂第一百二十一層面的古語,而且她更好奇尼祿是從哪學會這門失傳已久的語言的。
“‘退下’,”尼祿繼續前行,“就這樣。”
“一個詞說那麼長?”艾米莉婭追上去。
“你當它是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