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可以算三百層面文化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雖說不一定是什麼值得推崇的文化。
幾乎各國都有專門的律法管理這一註定與刀劍和鮮血分不開的社會現象,究其根本,主要是即便最嚴峻的律法也遏制不住民間因種種不可調和的衝突引發的紛爭,而這樣的紛爭最後通常會演變成命案。
決鬥的理由有很多,尊嚴、感情、祖輩、生存,但最普遍的還是爲了一己之榮光,三百層面人注重榮譽,“淡泊名利”這個詞天生就不是給他們準備的,也就某些怪胎會嚮往平靜恬淡的生活。
不同的地域對“決鬥”這一概念擁有不同的定義,在蘇伊度過童年與青年時期的故國第六十三層面,競技也好,格鬥也罷,凡可爭出上下勝負的均可算作決鬥,對待這一儀式愈是嚴肅,便是對自身榮耀的愈發尊重。
第六十三層面氣候溫暖,耕地富饒,他們有資本這樣做,那不是一片即便豐收執念也飢殍遍地的土壤,戰鬥和競爭除了義務,更多的是愛好。
同一時代的第五層面並不被世界允許效仿他們的作爲。
多一個人添一份力量,少一個人省一份口糧,在最寒冷的冬日,決鬥的見證人必須保證兩者中至少一名死於對手劍下,他的屍體會被拖回聚落,成爲寶貴的脂肪和飽腹物來源。
爲了節約體力,他們通常會在全身披甲的狀態下將劍尖抵在一處,一招之內定成敗,甲冑砸雪的悶響將證明恩仇的了結。
而在適合狩獵耕種的夏季,決鬥的雙方會被明文禁止持有武器護甲,勞動力是必須珍惜的資源,武力的差距也不過只是部落長老明斷是非的參考。
假如現在是數九的隆冬,假如此刻恰有風雪咆哮,那麼只要蘇伊能夠完成全套的起手並活着落地,她便可以驕傲地挺起胸膛,高聲宣告自己的勝利了。
但不行;無論如何,這場決鬥最初源自尼祿的一句了無惡意的挑釁,她有責任迎接下來,更何況此時的暴君並未着甲。
音爆自黃金入目以前驚徹雲霄。
她的速度很快,快得天際的飛鳥也將被她掀起的野蠻氣流絞作血霧,貼身的衣物被駭人的初速度與空氣的劇烈摩擦霎時灼去表層,顯露出下方爲便於高速行動有意裁剪的連體耐熱衣料。
然而這都只是她自己能瞭然於心的,外界不會看清她的身影,箭矢只會在瞄準和命中時暴露模樣,而她右手的刺劍便是離弦的箭矢,鋒利,紅熱,以及致命。
離得手就差一點。
直至黃金的耀光遮蔽天日的驕傲,在場旁觀的幾乎整個公會均無一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僅僅是璀璨的金芒一瞬吞併了視野而已。
剎那之間,萬世凝結。
金屬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絕非尋常的金屬,哪怕只憑依視覺,最懵懂的幼童也能夠輕易脫口而出那光澤與華美的名字。
黃金的國度就此建立。
房屋、樹木、庭院、圍牆,目之所及的一切皆爲熾烈的真金囊括懷抱,一如被菌絲佔據殆盡的土層,只是更完全、更徹底,以至於世界經此洗滌竟只剩下了兩種顏色。
黃金的本色,與它所折射的驕陽的傲芒。
金鑄的高牆矗立於黃金的庭院正中,那裡原本並不存在這樣的一道不規則的工事,倘若循聲趕來的艾米莉婭沒有遵循本能下意識操縱土石緊急升起遮蔽長刀出鞘的光輝,恐怕連牆後的數人也會被一齊同化爲赤光灼灼的雕像。
就和距尼祿的後頸要害僅不到三公分的那抹金色一樣。
即便是人類史上最具盛名的藝術家,面對如此的一尊價值連城的傑作,也註定會羞愧萬分地虔誠跪倒,向它的作者獻上自己最崇高的敬意。
富有力量的肌肉線條流暢自然,不可復刻的動作造型完美順滑,猶如遭遇定格的飛馳駿馬,抑或獵食頃刻的無畏鷹隼,這已經不是身價多少的問題,即便將這樣的一副完美之作供奉於玻璃展櫃內,都是對它最惡劣的褻瀆。
無視了物理法則的束縛,突變的密度令古神裔在猛增的巨大慣性的驅使下狼狽栽倒,又因爲化作黃金的關節無法自如活動難以起身,說到底,她自己都不明白此時此刻的她是如何思考的,被黃金同化的臟器組織又是在以一種怎樣的姿態維持着這具身體的正常運轉。
“……‘黃金之國’。”
“什麼?”如夢初醒的修斯曼望向擡頭若有所思看着近三層樓高牆的伊奧雷米。
“據說,第九十二代暴君之一的‘痛獸’尼祿·奧恩伊德的佩刀,是其本人從遙遠東方的九牧國帶回的國禮,”伊奧雷米拍拍面前的厚實金牆,毫不誇張地說,這就是一塊巨大的實心金磚,“不是送給第五層面的禮物,而是九牧這個大國僅贈予他個人的紀念。”
“在那片土地的統治者的恩准下,這把武器由他用第五層面的古語親自命名。”
伊奧雷米估摸了一下距離,擡腳,踏地,縱身躍起。
“翻譯成通用語,意思是‘黃金國度’,或是‘黃金之國’,也就是第五層面先民夢中描繪的擁有溫暖、食物、土地和火種的天堂。”
“九牧有聖物的嗎?”緊跟伊奧雷米腳後同樣跳上高牆的修斯曼有些詫異,聖物是注入了諸神神力的神造兵裝,神人體系和三百層面大相徑庭的東方理應沒有這種東西纔對。
“不是那麼回事。”
伊奧雷米盯着巨像右手的那把修長的異形戰刀,那分節猶如脊椎,卻又處處透露着不同於三百層面的異鄉美感的黃金刀鋒。
“鍊金術這門魔術分支的目標之一就是煉出真正的黃金,精通此道的魔導師可以隨意將世間百態煉作各式金屬,賢者之石也基本是這麼來的。”
“但他們——唯獨煉不出黃金,即便賢者之石的價值較黃金而言百倍不止,只有黃金是尋常的鍊金術永遠難以抵達的領域,就像絕對零度頂多只能無限接近而無法真正實現那樣。”
“這歸根結底是三百層面所使用魔術體系的起源的問題:黃金過於柔軟,不適合製造工具和武器,天然儲備又極少,因此諸神在開世之初直接無視了這種金屬,由神力蛻變而來的魔術自然不可能煉成不被神明認同的造物。”
“但那把刀——來自東方,一片神域諸神不曾涉足,更無法干涉的土地,”伊奧雷米的眼神幾次更迭,最終停留在了某種象徵狂熱的閃爍狀態,“也就是說,三百層面的法則對它根本無法奇效。”
“……何況那還不是這個世界的金屬。”
“啊?”修斯曼一時有些沒聽明白伊奧雷米的意思。
“鍛造那柄兵器的原材料是過去的千年裡落在九牧大地上的七塊成分無法解析的天外隕金,”伊奧雷米的聲音微微顫抖,也唯獨他這樣與刀劍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人能明白這份感情,“表面看上去只是黃金打製的禮器,但實際上作爲世上僅有的特殊合金,強度和鋒利度早已無異於專精此道的遺物。”
“……也只有這樣的武器才能允許‘暴君’那種非人的魔力巨量傳導附着,突破諸神設下的桎梏,完成‘鍊金’的偉業。”
就像火器間的區別,尋常的法杖不過是能擊傷嬌小動物的短銃,聖物也頂多算可取人性命的步槍,而代表了尼祿本人一生榮耀的黃金之國,則在鑄造之初便步入了攻城炮械的領域。
三段反曲的內弧勾勒出爪牙般尖利的齒刃,遍佈刀身玄奧詭譎的繁複疊紋化作羣星天象的璀璨,黃金的尖鋒游魚分水般沉入黃金的海洋,黃金的眼眸在黃金的鏡內看到自己的容顏,光豔奪目,猶如黃金。